虛擬的國家、扭曲的民主

兼評蕭新煌的悖理主張

張麟徵
(台大政治系教授)


我的一位外交官朋友對中華民國的國際地位曾有一番刻骨沈痛的談話。他說他初入外交界時,中華民國是二戰四強之一,聯合國安理會五個常任理事國之一,意氣風發。曾幾何時,中華民國淪為「分裂國家」,不久被排出於聯合國之外。再往後中華民國變成「中華台北」、「台北中國」、「台澎金馬關稅區」。不僅對於能以「漁業實體」參加太平洋漁業條約沾沾自喜,並嘗試援例以「衛生實體」加入國際衛生組織。從五強之一的正常國家,淪為「分裂國家」,之後又淪為五花八門的「實體」,中華民國當然就不再是一個「正常國家」。

一 台灣--虛擬的國家

雖然中華民國政府今天在國際上地位日趨低落,令人不勝欷噓,但好歹還是代表一個「國家」,即中華民國,還有二十六、七個邦交國正式承認。今天泛綠陣營聲稱「台灣是個主權獨立的國家,依照憲法它現在的名字叫做中華民國」,這是不折不扣「竊國者」的大謊言。非僅如此,此一主張又將中華民國的等級下降為虛擬的「台灣共和國」,成為「虛擬國家」。

中華民國當然不是虛擬的國家,代表它的政府也不是虛擬的政府。檢視與我還有邦交的國家也好,斷了交的國家也好,除了非洲與大洋洲的國家獨立於一九六○年代以後,是中華民國政府遷台以後才建交之外,其他的國家與我建交,承認中華民國政府都在政府遷台以前。現仍有邦交的國家承認的仍是中華民國政府,縱然其有效管轄的區域縮小,但按照中華民國憲法,其主權涵蓋範圍並無更改。即使後來與我斷交的國家,它們也是與中華民國政府斷交,並非與「台灣共和國」政府斷交。換言之,中華民國政府自一九一二年取代清政府之後,存續迄今,既未中斷,也未消失。中華民國政府代表的國家簡稱中國。中國是一個古老的國家,早已獲得舉世承認,身份毫無問題。

至於「台灣共和國」嘛,從未聞其宣佈建國。正因為其尚未建國,所以才有「台灣國家化」運動,才有指鹿為馬的「台灣是個主權獨立的國家,它的名字叫中華民國」的借殼上市的說法。國策顧問蕭新煌日前在《中國時報》為文,題為《「去台灣國家化」vs.「去中國化」》,文中指出,台灣正在進行「重組國家定位」的政治工程。因為「重組國家認同」受到質疑與反對,蕭新煌痛批台灣政治與知識界的「去台灣國家化」論述是「反常和不健康」。其實,蕭新煌的指控真的是無的放矢。蓋既然台灣的國家認同尚在重組,「正在從不正常國家體制躍升為正常國家體制」,顯示「台灣國家化」是正在進行中的政治運動,也證明「台灣共和國」建國尚未成功。既然「台灣國」尚不存在,則何來對反對者的「去台灣國家化」的指控?這真是「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二 台灣國家化的終南捷徑:民主化、本土化、公投

回顧台灣的政治發展,我們不難發現主張台獨者以各種方法包裝台獨,推動台獨。其中兩個最響亮的口號,一個是本土化,一個是民主化。這兩個口號本來很中性。就本土化而言,任何政權都要本土化,否則難以落地生根;民主化更是普世價值,是大家追求的目標。但這些口號卻被台獨人士操作成為政治奪權的工具。在本土化的口號下,國民黨政府以及所有的外省人都被打為「外來政權」、「既得利益者」。民進黨又進一步將省籍不同扭曲成為族群問題,藉由族群動員爭取選票,拉抬「台灣主體性」、藉以推動「台灣國家化」。換言之,「外來政權」、「既得利益者」、「外省人」、「中國豬」逐漸成了推翻中華民國,建構「台灣共和國」的便宜工具。

民主化的浪潮推動了台灣的黨禁報禁開放,民代全面改選,一直到總統直選。但當民主化的腳步在中華民國全速挺進時,台獨勢力也順勢水漲船高,「台灣國家化」的論述隨著一次次的選舉逐漸深入城鄉。不過由於內外環境的制約,要落實「台灣國家化」還是困難重重。於是在李登輝與民進黨裡應外合的操作下,透過六次修憲,一方面為民進黨少數執政搬開憲政擋路石,一方面為解構中華民國憲法奠下基礎。李登輝更與民進黨合作,透過教改,有計畫的執行「去中國化」政策,建構「台灣國家化」的軟體工程。

從李登輝到陳水扁,他們推動台獨建國慣用的手法就是以堂皇的民主化論述為包裝,推動狹隘的、排外的本土化政治工程。所不同的只是在李登輝時代,國民黨據有國會多數,可以輕鬆的用民主多數推動包裝的台獨。陳水扁執政時,不僅自己是少數總統,泛綠又未擁有國會多數,自然難以民主多數來推動其台獨政策。因此,只有另闢蹊徑,這就是公投。

公投就是「住民自決」的別名,它一向是民進黨賴以推動台獨建國的終南捷徑。民進黨操作族群意識,動員族群的目的,就是想炒熱人為的「台灣民族主義」,用以對抗中國民族主義;再藉由這股民意進行公投,透過公投建立「台灣共和國」。這個策略不是什麼秘密,基本上不脫以民主包裝公投,以公投包裝台獨的老套。

二○○三年六月陳水扁藉SARS蔓延的機會提出要辦「諮詢性公投」,硬拗「諮詢性公投」根本不需要法源,即使沒有公投法也不違法,那時他推動台獨公投的動機就已昭然若揭。國親推動「公投法」立法成功,使「諮詢性公投」舉行受阻,但陳水扁很快的又找到公投法第十七條「防禦性公投」這個竅門,提出「反飛彈公投」。雖然承受到美國、日本、法國等大國紛至沓來的巨大壓力,陳水扁仍不願意放棄,但是也不得不略作調整,將公投名稱與內容一改再改,才出現今天既違法又被視為窮極無聊的「和平公投」的兩個議題。

三 三二○「和平公投」的適法性

從陳水扁提出要辦「防禦性公投」以後,國親聯盟以及許多有識之士就質疑其適法性、正當性、必要性。面對這些質疑,陳水扁、民進黨人、以及學術界一批御用學者的反應,除了硬拗,就是奉送反對者各種帽子以為回應,指責質疑「防禦性公投」的人「反民主」、「不愛台」、是「中共同路人」。

其實舉行「防禦性公投」的法律要件有二,一為受外力威脅,二為主權有變更之虞。根據游錫坤在立法院答詢的紀錄,他認為類似八二三炮戰、中共佔領烏丘、在台海試射飛彈等事例都不符合上述兩要件,都不能啟動「防禦性公投」機制。如果此一答詢代表行政院立場,則台海現狀顯然不如上述情況嚴重,當然不符「受外力威脅,主權有變更之虞」這兩個法律要件。由於國際反對聲浪強烈,陳水扁又將「防禦性公投」改名為「和平公投」,與公投法第十七條的規定相去更遠,在此情況下啟動的「和平公投」當然不具適法性。

其二,即便退一萬步不追究其適法性,但是既然有外力威脅,主權有變更之虞,則「防禦性公投」就有其急迫性,應立即舉行,豈有一拖再拖,一定要與三二○大選綁在一起的道理?這明明就是因為陳水扁選情不好,要用辦公投來拉抬聲勢,動員選票;也是陳水扁想為台獨公投鋪路的陽謀表現。

其三,就選務行政來看,民進黨政府的作為也極為可議。選務單位一再反映,大選與公投同時舉辦,會有許多選務上的不便,可能引發選舉糾紛,可能影響大選開票進度,更甚者還可能引發暴動。但無論各級選務機構如何表態,行政院就是一意孤行,不但置之不理,不尊重選務機構的意見,反而一再破壞中選會的中立。行政院甚至對選票形式、投票動線等事務性工作都要干預,想盡辦法要逼出公投票。並對地方選務單位各種避免選舉紛亂的建議,祭出懲處威脅,甚至對想退出公投選務工作的公教人員出言恫嚇。

因此,無論從實質、程序、行政等方面來檢討,三二○公投絕對都不具適法性,是名符其實的違法公投。

四 三二○公投的正當性與與必要性

從政治上看,三二○公投的正當性與必要性也令人質疑。在美國的強大壓力下,陳水扁將原來欲提出的「反飛彈公投」,變更為「增購反飛彈」及「展開兩岸協商」的公投。這兩個議題其實都是陳水扁政府可以自主進行的政策,縱然民間有不同的聲音,也不強烈。

事實上,「增購反飛彈」的政策早在執行之中,拿一個已經執行的專業政策來詢問人民意見,一則是先斬後奏,毫無意義;二則是這種專業問題民眾也答不上來。更有意思的是,國防部長湯耀明在立法院答詢的時候表示,不管公投結果是支持還是不支持,購買反飛彈政策都要執行,這等於是否定了「增購反飛彈」公投的必要性,夠讓陳水扁難堪了。而陳水扁答記者問時,居然為湯耀明背書,認為其所言並沒有錯。果真如此,則陳水扁豈不是胡亂謅一個議題來欺騙選民?

至於「展開兩岸協商」公投,更是無聊。陳水扁兩千年當選時即已公開表態要與大陸談判,並成立由李遠哲主持的兩岸小組,國人也樂觀其成。但事實上陳水扁卻完全不想談判,他的拒談之道就是釜底抽薪,否認「九二共識,一中各表」,認為兩岸間更本不存在這個共識,更不能接受一中,如此兩岸談判自然不會有進展。

兩岸之間所以形成今天這個僵局,先是因為兩國論,後來就是由於陳水扁推翻了兩岸原有的談判基礎。陳水扁前不久提出「兩岸和平穩定互動架構」,內容冠冕堂皇,但卻毫無誠意。因為此一架構的談判基礎就建立在其「基本立場與原則」上,也就是「一邊一國」的前提上。試想,中共會願意在此一基礎上展開談判嗎?會同意「尊重相互主權」嗎?因此,我們可以斷言,不管對「展開兩岸協商」公投的結果如何,陳水扁如果連任,兩岸關係僵局依舊,緊張依舊。此一公投議題的唯一目的就在敷衍美國,欺騙不明就裡的中間選民,爭取其選票。

台灣的一群御用學者,如蕭新煌之流,自詡中立清高,其實卻是陳水扁的傳聲筒,前引蕭新煌在《中時》的主張就是明證。蕭後來又於《自由時報》為文,讚揚兩岸政策公投的正當性並具長遠意義。並於日前發動所謂千人學者連署支持公投,這批人其實完全違背知識份子的良心,顛倒是非,為民進黨搖旗吶喊。

五 沈淪的民主、變調的國家

回顧歷史,「台灣國家化」運動,也就是台獨運動,是伴隨著台灣民主化運動,同速前進的。不能否認,台獨運動因為需要民主的包裝,它對台灣政治民主化有過一些貢獻。但是由於包裝紙下的毒瘤越長越大,包裝紙被戳破,民主受傷,台獨的真面目也顯露無遺。現階段台獨運動的速度急速超前,台灣民主化的速度不僅減緩,甚至有倒退變質的現象。

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民主在台灣已經被民粹取代,這只消看一看「本土」、「族群」、「愛台」、「賣台」、「中共同路人」、「在野黨扯後腿」、「再怎麼野蠻」等說法就可以明白。這些都是民粹的用語,在這個氣氛中,所有的政策都失去了理性討論的空間,只有主觀的認定,只有帽子與標籤。

不僅政策沒有辯論的空間,法治也失去尊嚴。上述的違法公投不過是冰山一角,比這更嚴重的更比比皆是。陳水扁硬把一中憲法說成是「一邊一國」;把虛擬的「台灣共和國」說成是「台灣早已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堅持少數政府,置民主精髓的多數統治原則於不顧。如果連憲法的命運都如此,其他法律的地位就更不在話下。所謂動搖國本在所不惜的查弊,所謂清廉政治,所謂黨國區分,結果是弊案懸擱依舊,夫人進出股市不斷,人事干預斧跡斑斑,金權掛鉤昭然若揭,司法淪為政治打手,黨國自然一體。

台灣的政治民主化工程淪落至此,忝為學者,若不能秉公論斷,已經有虧知識份子作為社會良心的職責。若再曲意袒護,顛倒黑白,淪為政客的工具,不僅有失風骨,更是社會的悲哀。蕭新煌之流能不捫心自問乎?

虛擬的「台灣共和國」,雖然泛綠人士不斷鼓吹,但誕生的可能性不高。公投制憲、正名建國,雖然聲勢喧囂,但反對的力量不容輕估。至於外部壓力,那更是致命阻力,無法突破。

可是中華民國確實也陷入困境。長時期的內戰分裂,退守海隅,使其政府逐漸喪失對全中國的代表性。兩岸原始的爭議當然不是主權,而是代表權。演變到今天的所謂主權爭議,都是由於雙方事實上的管轄權無法及於對方所控轄之領土,當然也是由於台灣歷史上特有的悲情意識為別有用心的人士操弄所致。格於客觀情勢,如今一方既無力統一,另一方也無法獨立。像台獨政府這樣的逆勢操作,除了激發不必要的內外對立外,實別無好處。解決兩岸這樣「不正常國家」的現象,兩岸政府除了擱置爭議,回歸實際,從加強兩岸各種交流,催生互信,凝聚向心,創造兩岸都能接受的方案,使「不正常的國家」回歸正常之外,還能有什麼更好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