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紀末年日本人的台灣論述

以上野專一、福澤諭吉與內籐湖南為例(上)

黃俊傑(台灣大學歷史系教授)


春愁難遣強看山,往事驚心淚欲潸。
四百萬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台灣。

丘逢甲(1864-1912)〔註1〕

一、引 言

1894年中日爆發甲午戰爭,中國慘敗,1895年中日簽訂《馬關和約》,中國割地賠款,「關係七省門戶之台灣,海外二百餘年戴天不二之台灣」〔註2〕從此淪為新興的日本帝國之殖民地,開啟了日本統治台灣半世紀的歷史。1895年割台不僅使台灣「四百萬人同一哭」,而且也是中國近代史的轉捩點,〔註3〕其影響綿延至於今日,歷史的傷痕至今仍未撫平。

在1895年割台這件石破天驚的歷史變局的前後,日本官方及民間知識份子,或對台灣進行第一手的調查,或對台灣事務發表許多言論,這些文字具有重要史料價值。本文擬以當時日本駐華外交官上野專一(生卒年代不詳,1891年來台灣考察)、啟蒙思想家福澤諭吉(1934-1901)與漢學家內籐湖南(虎次郎,1866-1934)三位日本人,在19世紀末期發表的論述台灣的文字為中心,分析割台前後日本人的台灣觀,並探討他們的台灣論述中所反映的日本知識界「脫亞入歐」的思想傾向及其問題之所在。

二、三位日本人及其台灣觀之概要

關於日本據台前後,日本人及西方人對台灣的調查研究及其治理台灣的具體意見,當代學者已有若干研究論著。吳文星曾探討日本據台前夕對台灣的調查,〔註4〕也研究日據初期西方人的台灣觀。〔註5〕吳密察也曾研究福澤諭吉的台灣論。〔註6〕但是,本文寫作的重點與前此相關研究論著並不相同而可以互補。現有關於日本人的台灣論的研究論文,重點在於說明日據前後,日本人對經營台灣之種種具體策略與政策,本文則將研究重點放在日本人對台灣的種種論述所表現的思想傾向,我們先對本文將探討的三位日本人及其對台灣的看法,作一概要的說明,以作為下節進一步分析之基礎。

(一)上野專一及其《台灣視察覆命》

本文擬探討的第一位考察台灣的日本人是上野專一,上野是19世紀末日本駐福州的領事,1891年奉命來台灣考察。任務完成後共撰成《台灣視察覆命》(原件題為《台島視察覆命》)四篇,編為一、二、三、四號,這批資料是日本據台前夕,日本官方對台灣考察的重要史料之一,現藏於東京的防衛大學附屬圖書館等地。《覆命》內容頗為廣泛,涉及台灣的地理、物產、經濟、民性、政治等各方面,頗為詳實。吳文星教授曾簡略介紹過這批文件的概要內容。〔註7〕上野專一對台灣的調查報告,在甲午之戰以後曾在日本輯為專書出版,連橫(雅堂,1878-1936)在1908至1918年撰寫《台灣通史.經營志》時,曾參考上野專一的調查報告,並略引其要點。〔註8〕上野專一的書對當時日本朝野人士對台灣之瞭解頗有助益,此書並已於1985年由台北成文出版社出版。〔註9〕但是,台北所影印出版的《台灣視察覆命》只收錄第二號、第三號及第四號,獨缺第一號之內容。第二號介紹台灣之地理,包括府縣之建制,台灣之物產與風俗。第三號介紹台灣各地物產之交易狀況。第四號介紹台灣原住民社會之生活習慣及其與漢人之關係。只有第一號之內容與本文之論旨有關。

上野專一是當時日本的職業外交官,職位是「二等領事」,根據《台灣視察覆命》第一號所載他與劉銘傳(省三,1836-1895)對話時的自我介紹,他是在一八八九年奉派福州,擔任領事,主管業務範圍包括廈門、淡水及台灣府。他向劉銘傳說:「此次以領事的任務,即為了通商,來台巡迴視察,特別是台灣的砂糖,向來是我國為需要之物,為此來探查商況」,〔註10〕這份報告就是完成台灣考察任務之後所撰寫。但是,正如本文第一節所說,本文的重點在於從日本人的台灣觀中,析論其思想傾向,而不在於鉅細靡遺地論述他們對台灣的具體主張,所以,以下僅以收藏於防衛大學附屬圖書館的《台灣視察覆命》第一號抄本作為分析之基礎。

這份報告第一號的重點,包括幾個部份:首先,上野專一指出台民以及原住民不喜劉銘傳之苛政酷稅,民心不穩,思欲謀叛。台民希望有另一個外來政府取代清國的苛政。其次,上野專一詳細考察台灣(尤其台南與高雄)沿海之炮台設置及其歷史,並對台灣樟腦之商業情況進行瞭解。復次,上野對於宣教師在台灣的布教亦有描述,關於劉銘傳施政的許多消息,皆從宣教師處獲得。上野專一也探察劉銘傳在台灣島熱衷於洋學,以及設立西學堂積極培育人才的情形,並紀錄與劉銘傳及林維源的對話,均扣緊鐵路實施的便利發言。最後,上野專一指出劉銘傳即將去職,而繼任者以及清政府將不會如劉銘傳一樣地治理台灣,並強調台灣物產豐盛,乃是上天賜予的寶藏之地,呼籲日本帝國當局應該積極關注台灣的將來發展。

這份文件雖是日本帝國的外交官所撰的訪察報告,所涉及的都是具體的政經社會事務,但是,字裡行間卻也透露相當明顯的帝國主義心態,值得細加探討。

(二)福澤諭吉及其台灣論述

福澤諭吉是近代日本的啟蒙思想家,從緒方洪庵習蘭學,曾三度遊學歐美,〔註11〕返國後提倡「文明開化」論,鼓吹自由民權及個人之獨立精神,與加籐弘之(1836-1916)、津田真道(1829-1903)、中村正直(1832-1891)、西周(1829-1897)等開明知識份子組織「明六社」。福澤諭吉著作甚多,約有60餘部,對19世紀末期處於從傳統邁向近代的日本社會,影響最大的是1872(明治5)年2月起至1876(明治9)年11月止,陸續發表的《勸學篇》一書。據福澤諭吉自己在《勸學篇》合訂本的序言中說此書至1880(明治13)年時,「發行總數約有70萬冊,其中第一篇不下20萬冊。加之以前版權法不嚴,偽版流傳很多,其數也可能有10多萬冊。假定第一篇的真偽版本超過22萬冊,以之與日本的3,500萬人口相比較,則國民160人中必有一人讀過此書。這是自古以來罕有的發行量,由此可以看出近來學問迅速發展的趨勢。」〔註12〕此書對當時日本社會之影響力至為可觀。此外,福澤諭吉在1875(明治8)年撰有《文明論概略》〔註13〕一書,也是暢銷全日本,提倡「脫亞」論,此書與《勸學篇》一樣,也對近代日本的啟蒙發揮重大的作用。

福澤諭吉在1882(明治15)年創辦《時事新報》,以發表「不偏不黨的論點」〔註14〕自我期許,對當時局勢發表看法。從1894年12月開始,福澤諭吉在《時事新報》上,陸續發表多篇社論,對台灣問題提出各種看法。這些台灣論述的文字,一方面充分暴露福澤諭吉的帝國主義者的心態,另一方面也顯示了亞洲現代知識份子接受西方文明時,所出現的許多值得進一步深思的問題。

(三)內籐湖南及其台灣評論

內籐湖南是20世紀日本漢學研究的大師,是中國史領域中所謂「京都學派」的創辦人,在成為京都帝國大學教授之前,曾任《大同新報》、《三河新聞》、《大阪朝日》等報社新聞記者,足跡甚廣,曾於1899(明治32)年9月5日起從神戶出發,來華遊覽,歷經山東、天津、北京、杭州、上海、漢口、武昌、鎮江等大江南北各地,與中國學者如嚴復(又陵,1853-1921)等人均有交往。〔註15〕在前往中國大陸旅遊之前,內籐湖南曾來台灣,於1897(明治30)年4月,擔任創立於台北的《台灣日報》主筆,《台灣日報》後來與《台灣新報》合併成為《台灣日日新報》,是當時日本殖民政府的官方喉舌。內籐湖南在台灣滯留到1898(明治31)年4月,在台灣一年多的時間裡,在《台灣日報》發表多篇社論,廣泛評論台灣的政治、交通、財政各方面問題,很能反映當時一些日本知識份子的台灣觀。

內籐湖南精研中國歷史,學問自成一家之言,史學界一般通稱為「內籐史學」。「內籐史學」的基本論點認為:中國歷史發展到了唐宋之際是中國文化經濟巨變的時代,內籐湖南認為唐代是中世社會之結束,宋代是近世社會之始,而唐末至五代則是唐宋轉型的過渡時期。唐宋的歷史轉型主要表現在(一)貴族政治衰微,君主獨裁代興,(二)君位的變化,(三)君主權力的確立,(四)人民地位的變化,(五)官吏任用法的變法,(六)朋黨性質的變化,(七)經濟生活則從唐代的「實物經濟」向宋代以後「貨幣經濟」轉變,(八)文化上出現經學、史學與文學的變化以及庶民文化的興起等現象。〔註16〕在內籐湖南的著作中,以上這些作為中國史的「近世」的指標,均以近代歐洲史作為參考架構。

內籐湖南的學術世界的另一項值得注意的是他的「文化中心移動說」。中日甲午之戰以後,內籐湖南主張日本經此一役已然成為新的文明中心,他說:〔註17〕

「夫河洛之澤盡,而關內之化盛;北方之文物枯,而南方之人文榮,亦以時而命之所也。埃及、西亞利亞、印度、波斯、菲尼斯亞、希臘、羅馬,相踵遞起,而各以時而命也。彼皆於其時,應是人道和文明宣揚之最力者,而又於其跡,各見克盡其任者。文明之中心,與時所以移動者其存由此,今又將大移,識者實久知此間之肯綮,〔……〕」

內籐湖南主張,生於文明中心的日本之國民,應「以斯邦而盡其人道之天賦」。〔註18〕內籐這種主張,與他在台灣時所發表的台灣評論,頗可互相發明。

三、三位日本人的台灣觀中的思想傾向:帝國主義思想

19世紀末年上野專一、福澤諭吉、內籐湖南這三位日本人,身份不同,專業領域互異,例如:上野是專職外交人員,福澤是提倡「脫亞入歐」的西化論者與啟蒙思想人物,內籐湖南則推崇中國文化的先進性,主張中國的「近世」開始於唐宋之際,而且是中國史研究的「京都學派」的創始人。但是,細繹他們三人針對台灣所發表的諸多意見,卻呈現若干近似的帝國主義思想傾向。

所謂「帝國主義」(imperialism)是一個涵義廣泛的名詞。在世界史上,帝國主義在不同時代與地區也各有互異的表現方式。我在這裡所謂「帝國主義」一詞,取其廣義而言,指稱「將母國的權力通過兼併或侵略等方式,而延伸或擴展到他國之領土與人民之上」〔註19〕而言。上述心態就是一種帝國主義思想。在這項定義之下,本文所探討的19世紀末年的這三位日本人的台灣觀,都出現不同程度的帝國主義思想傾向。

(一)上野專一

首先,我們檢視日本外交官上野專一的看法。上野在《台灣視察覆命》第一號說:〔註20〕

「此次若劉〔銘傳〕引退於台島,由從前之關係推論所見,清國也必因此自然注目於該島之力日減。果然如此的話,今後對於該島之事業上,也許會引入外國之資本以繼續為之,故很難言不由外力來推展。掌握該島之將來,無論從東洋之政策上或對於我國人而言,我認為從今以後最有注意之必要。卑官此次巡察訪視該島之內部,除物產豐盛之外,又視察其他之事,實驚其富饒,如以金銀銅鐵類為始,其他如人民生活上必用之物品,無一不具全,真可稱天與之寶藏。關於土地關係,今宜十分注意其盡力於內地之開拓,若要把東洋一大富榮之天地,創作於此島上,乃不難之事。然此島在支那姑息政策之統治下,永埋沒於此天與之寶物於地中。決不能成為世界之公益,誠可惜之事。卑官巡視台灣府城安平之處,曾見荷蘭人所築之炮台古跡,想到二百五十餘年前,我國人對於台島之割據,大振威力於南清,將名聲顯耀給該島土民(荷蘭人在當時戰爭之後,把我日本之陣帽陣旗,作為賞給土兵之功勞,土兵鹹喜此賞賜,而覺無上之光榮)。追懷往事,而想到今日我通商貿易,不振於東洋,不勝慨歎。」【待續】

〔註1〕陳昭瑛選註:《台灣詩選注》(台北:正中書局,1966),《春愁》,頁162-163.
〔註2〕《全台紳民痛罵李鴻章文》,收入王曉波編:《台胞抗日文獻選新編》(台北:海峽學術出版社,1998),頁15。
〔註3〕關於甲午之戰的研究成果,可謂車載斗量,參考:王仲孚主編:《甲午戰爭中文論著索引》(台北:國立台灣師範大學歷史系所,1994)。
〔註4〕吳文星:《日本據台前對台灣之調查與研究》,收入:《第二屆台灣本土文化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二)》(台北:國立台灣師範大學文學院、人文教育研究中心,1995),頁567-576。
〔註5〕吳文星:《日據初期(1895-1910)西人的台灣觀》,《台灣風物》,40卷1期(1990、3),頁159-169。
〔註6〕吳密察:《福澤諭吉的台灣論》,收入氏著:《台灣近代史研究》(台北:稻鄉出版社,1990),頁71-112。
〔註7〕同上〔註3〕。
〔註8〕連橫說:「〔光緒〕十六年二月,日本駐福州領事上野專一來台考察,歸著一論,謂台灣物產之富,礦產之豐,一切日用之物無所不備,誠天與之寶庫也。然以台灣政治因循姑息,貨置於地,坐而不取,寧不可惜。若以東洋政策而論,則台灣之將來,日本人不可不為之注意也。」見:連橫:《台灣通史》(台北:中華叢書委員會,1955),(上),卷3,《經營紀》,頁65。
〔註9〕上野專一:《台灣視察覆命》(台北:成文出版社據明治27年抄本景印,1985,列入《中國方志叢書.台灣地區》103號)。
〔註10〕上野專一:《台灣視察覆命第一號》(手抄本),頁21-22。
〔註11〕參看:福澤諭吉著,馬斌譯:《福澤諭吉自傳》(北京:商務印書館,1995),頁89-118,140-148。
〔註12〕福澤諭吉著,群力譯:《勸學篇》(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合訂本〈勸學篇〉序》,頁1。
〔註13〕福澤諭吉:《文明論之概略》(東京:巖波書店,1997)。中譯本:北京編譯社譯:《文明論概略》(北京:商務印書館,1995)。
〔註14〕《福澤諭吉自傳》,頁267-8。
〔註15〕關於內籐湖南的中國遊記,參看:內籐湖南:《燕山楚水》,收入《內籐湖南全集》(東京:築摩書房,1971)第2卷。中譯本見王青譯:《兩個日本漢學家的中國紀行》(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99)。並參考:黃俊傑:《20世紀初期日本漢學家眼中的文化中國與現實中國》,收入拙著:《東亞儒學史的新視野》(台北:喜瑪拉雅研究發展基金會,2001),頁265-312。
〔註16〕參考:高明士:《戰後日本的中國研究》(台北:明文書局,1996修訂版),頁104-116。
〔註17〕內籐湖南:《日本の天職と學者》,收入《內籐湖南全集》,第1卷,頁130。此文原發表於明治27年(1894年,光緒廿年,甲午)11月9日、10日之《大阪朝日新聞》。
〔註18〕內籐湖南:《內籐湖南全集》,第1卷,頁132-133。
〔註19〕關於「帝國主義」的定義,參看:The Fontana Dictionary of Modern Thought, eds. ,by Alan Bullock and Oliver Stallybrass (London: Fontana Press, 1977),pp.409-411; David Roberstson, A Dictionary of Modern Politics (London: Europa Publication Ltd., 1985), pp.154-155.
〔註20〕上野專一:《覆命》,頁37-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