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日西斜的超級大國--美國

譚中
(旅美退休教授)


美國不會永遠是空中太陽

如果把美國比作太陽的話,它的發展史可分三大階段:十八、十九世紀是如日方升,二十世紀是如日中天,二十一世紀是如日西斜。在二十世紀,先是英、美、法、德群雄爭霸(「東施效顰」的日本也插進去湊熱鬧),兩次世界大戰以後,這群雄只剩下美國了,卻又有蘇聯崛起,天有二日,是兩個超級大國統治世界。蘇聯解體、冷戰結束後,才成「天無二日」之勢,美國所向披靡,人們形容它是六百八十磅的大猩猩,誰也不敢惹它。想不到二○○一年發生「九一一」事件,先天不足的美國總統布希借題發揮,不但自己披上戰時非常總司令的外衣以克服其先天虛弱症,還揚言要執行上帝的意旨,把「自由」、「民主」的禮物送到世界各個角落。他攻打伊拉克,師出無名,正中「基地」組織的下懷,伊拉克變成「文明衝突」消耗美國有生力量的大戰場。西方世界,除了英國以外,都袖手旁觀,美國陪了夫人又折兵,元氣大傷。過去美國「金元國」天堂的形象逐漸煙消雲散。現在全世界罵美國是「無賴國家」的人大大超過譽美國為「救星」者。布希是美國有史以來在外國最不受歡迎的元首,甚至變成「老鼠過街、人人喊打」。

從理論邏輯上和歷史經歷上來看,一個國家要想永恆地在世界上稱霸是做不到的。正像大英帝國風光了兩百年後會從「日不落」(即在自轉的地球上二十四小時都會有英國國旗在陽光下迎風飄揚)的高度跌落下來一樣,美國也不會永遠是「天無二日」的空中太陽。將來中國要像美國取代英國那樣去取代美國在世界的霸權地位是有極大難度的,即使取代了,也不會長久的。中國大可不必那麼辛苦,最後落得像李後主「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那樣失望。

我們具體分析美國成為世界霸權的主要原因有三。第一,國際格局從古到今一直呈金字塔式的等級結構,誰的威力最強誰就變成「老大」。二戰後兩個超級大國搞軍備競賽就是想在「強力」(power)上超過對方而佔領制高點。也正是這一冷戰時期的軍備競賽把金字塔式的國際格局改變成區域聯合的形勢,這就是為什麼後冷戰時期美國雖然有了歷史上從來沒任何國家有過的強大軍事威力,但它地理上區域性的制約越來越明顯,歐洲越來越脫離美國的勢力範圍而在許多方面成為美國的競爭對手,亞洲除了日本、韓國、台灣、新加坡以外更是美國鞭長莫及地帶。

美國變相的殖民主義行為

雖然美國文明的氣質不鼓勵領土擴張與發展殖民主義,但二戰後美國當「佔領者」簡直上了癮。德國和日本投降已經半個多世紀了,美國的「佔領軍」仍然沒有從德國和日本領土完全撤退。冷戰時期美國以對付蘇聯為藉口在全世界建立的數十個軍事基地大部分還保留著。「九一一」以後,美國名為「打恐」而把軍隊開進阿富汗和伊拉克,實際上除了「打恐」以外更多是為了滿足美國的「佔領」欲,是它當「太上皇」上了癮,不當就不舒服。殊不知正是這種變相的殖民主義行為加速了美國走下坡路的進程。美國戰略行家對於美軍在阿富汗和伊拉克陷入泥坑有一種啟示:即美國缺乏「軟強力」(soft power)來配合美國拿手好戲的「硬強力」。他們所謂的「軟強力」就是能在阿富汗和伊拉克「贏得人心」(win heart sand minds)的力量,是子彈和鈔票所不能獲取的。如果用中華文明來分析,美國是「霸道」專家但對「王道」一竅不通。如果美國能掌握贏得人心的「王道」那就根本不應該向阿富汗和伊拉克進軍,進去了就應該撤出,越快越好。這樣的邏輯思維美國戰略專家是不會有的,提供給他們也接受不了。

第二大原因,從十九世紀末開始,美國就成為現代文明的急先鋒,各種學術成就(例如獲得諾貝爾獎金)的產生地多半在美國,雖然學者不一定是美國人。兩次世界大戰的摧毀使得歐洲許多著名學府至今還沒有完全元氣恢復(像牛津、劍橋都得靠美國基金會的幫助才能生存),美國成了世界的主要科技實驗室,原子能時代是從美國發祥的,資訊技術革命更由美國壟斷。可是,也正是這資訊技術革命造成世界變「平」,就是說互聯網變成資訊與知識的資源,全世界都能免費享用。就這樣,美國變成世界霸權的第二大原因又消失了。

第三大原因,美國經濟特別強大,是全世界著名的「金元國」,雖然剛開始想以黃金為美元的儲備價值在短期試驗後就破產了。二戰以後,美國不但經濟穩定,而且成為歐洲經濟復甦(靠著名的「馬歇爾計劃」)以及日本恢復經濟的引擎。綠色的美鈔是兩個多世紀來世界最穩定的貨幣,變成國際最通用的統計單位,各國儲存外匯都喜歡美金。中國崛起以後一方面變成對外貿易出超的超級大國,另一方面又變成世界最大的外匯儲備國,又把外匯儲備存入美國國庫(購買低息國庫券)。現在美國簡直可以靠印刷鈔票而生存了。可是也正是這樣,美國已經失去對自己貨幣控制的自主權,它現在是世界上最大的負債國。更嚴重的是:美國在這種經濟危機的陰影下卻更變本加厲地「寅吃卯糧」。一旦世界反美浪潮掀起而國際市場紛紛脫手美元,美國經濟就會崩潰。

美國統治精英中的「霸權危機感」

二○○六年六月廿八日,美國著名安全戰略元老斯考克羅夫特(Brent Scowcroft)到芝加哥外交協會講演回答問題時說,美國要倡導全球化,鼓勵大家到國際市場自由競爭,就不必害怕美國高科技「漏」到外國去。他回應《紐約時報》專欄作家弗裡德曼「世界變平」的說法,在資訊技術時代,美國人已經會做的,別的國家也能學會。他說:「我們將來會退出汽車製造業的,因為別國造的汽車會比我們更好、更便宜。」可是他認為:美國「進步的社會架構(能讓真才實學充分發展)是別國無法複製的」。美國有了這種架構就擅長於「把科學轉化為技術」,就會一直在科技發展的刀刃上比別國超前。美國人應該在保持這種超前上加緊步伐,而不是去搞「保護主義」,害怕發展中國家把美國的低水平就業機會搶走。斯考克羅夫特這番話間接反映出美國統治精英中存在著一種「霸權危機感」。

從以上的分析看出:過去幫助美國如日中天的三大原因現在都變成美國如日西斜的重要因素。換句話說,是美國的國際戰略思維與行為落後於時代了。我這兒提出的論點和西方國際政治的理論大相逕庭,我是通過文明掛帥的透鏡來觀察問題的,和一般人用政治掛帥或經濟掛帥來看問題可能風馬牛不相及。比方說,上面引的斯考克羅夫特對美國社會體制的自信,如果放到文明掛帥的透鏡中看就不怎麼樂觀了。有趣的是:六月廿七日《紐約時報》刊載了素以「妖魔化中國」出名的專欄作家紀思道(Nocholas Kristof)寫的《用中國藥醫治美國學校的病》的文章,它比較了中美兩國中小學的水平以及學生對待學習的態度以後得出的結論是:「一九一二年清朝推翻以後,中國對外學習疲遝、課程難於改變因而在與西方列強競爭時付出了代價。現在反過來了,是我們應該向中國學習了。」

紀思道雖然是中國的「女婿」,也算半個「中國通」,但他並不是上面所說的通過文明掛帥的透鏡來分析問題的。如果我們把中華文明和美國文明相比,中國兩千多年來凝聚力那麼強,眾志成城幹了那麼多轟轟烈烈的事。最近通車的青藏鐵路是世界上任何國家都不敢建造的,它比萬里長城更值得人們驚訝。中國這勇氣、這毅力、這智慧、這團結堅強等都是悠久文明沉澱的肥沃土地上生長的。再針對斯考克羅夫特所說的「進步的社會架構」來說,中國這是另外一種「別國無法複製的」的架構,和中國幾千年來以精英為主導的社會、精英帶領全國各階層一同向「小康」、「大同」的目標努力奮鬥的體制有關,是美國資本主義制度無法模仿的。列寧、斯大林曾經企圖在俄國建立一種比資本主義優越的社會體制而沒有成功。現在中國的發展卻有可能使美國自認為比任何別國社會體制優越感覺變成泡沫。當然,要蓋棺論定為時還早,還要看中國人爭氣不爭氣。台灣的知識精英是可以在這一點上起支持作用或破壞作用的。

美利堅不合眾國

今年七月四日美國國慶,《紐約時報》卻以“Disunited States of America”(美利堅不合眾國)發表專欄文章。像這樣的標題已經出了好幾本書了。但最引人注目的還是美籍拉丁裔恩利科玆(Juan Enriquez)不久前出的書名把一個字母稍微搬動的新書《美利堅散裝國:兩極分化、結構折斷及我們的前途》(Untied States of America:Polarization,Fracturing,and Our Future)。恩利科玆認為當今美國在國際上的欠穩固性和一九○二年的英國相似。日益增長的債務使美國在外國貨幣投機商與經濟企圖之前變得軟弱,也在美國本身造成社會經濟的折斷、政治的兩極分化以及宗教的不良影響。美國人口缺乏教育與技巧的社群在增長,國家經費多半用到他們的福利身上,美國南部那些社會精英對此越來越不滿。作者認為「教育成就與收入的差距可能會變成安全問題」。他說,五十年以後,美國國旗上可能不會有五十顆星,有些南方的州可能分裂出去。將來美國的邊界線也會改變。學者們討論他的書時並不完全同意他的看法,他們透露出以中國和印度裔為首的亞洲公民比歐裔智商高十點以上,但他們的工資只有美國人的百分之五至十。無論如何,美國那「進步的社會架構」已經暴露出嚴重的問題。這也是美國如日西斜的基本原因之一。

美國的「硬強力」現在也不行了。三年的伊戰把美國陸軍花了幾十年建立起來的良好軍人素質消耗殆盡。由於軍人不斷上前線而無法整修以及招募新兵達不到指標,只能一方面降低錄取標準,另一方面對軍中肥胖者、私通懷孕者、酗酒吸毒者都不再像以往那樣堅決淘汰。更嚴重的是:很多有犯罪前科以及種族主義法西斯傾向的青年也被招募進來。最近暴露的美軍在伊拉克的暴行充分暴露了美軍素質嚴重下降。人們擔心,越戰的覆轍正在等待著伊戰的下場。七月十一日的《紐約時報》「商業副刊」用兩版篇幅揭露了五角大樓揮霍無度,其結果是新式武器造價成倍增長,以致軍隊無錢配置所需要的設備。比方說,空軍需要購買至少三百八十一架F-22A戰鬥機才能滿足安全需要,但國防部只有購買一百八十一架的錢。

美國統治精英慢慢看到世界在變

美國如日西斜,布希政權也開始告別「牛仔外交」政策,在伊朗和朝鮮的強硬態度面前,它表現難以置信的軟弱。印度戰略理論元老蘇伯(K.Subrahmanyam)認為,美國已經與舊時的霸權主義分道揚鑣。根據他的資訊,美國正在和俄國、中國築構能源合作關係。他認為俄國乘今年主持「八巨頭」首腦會議邀請了中國和印度領袖參加對話表明了敵對的、軍備競賽的世界形勢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可是在中國報刊上卻仍然看到這樣的評語:「『八國集團』峰會即將在俄羅斯聖彼得堡舉行,但俄羅斯與西方大國首先是與美國的關係卻越來越糟糕。」「美國推行霸權主義和單邊主義,力圖建立美國一家說了算的單極世界,與俄羅斯要成為未來多極化世界中重要一極的戰略目標完全對立。這是俄美矛盾結構性的根本體現。」這些言論一方面比較過時,另一方面也忽略了美國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情況。現在美國所處的國際形勢越來越惡化,這就大大削弱它到全世界去煽風點火、顛覆別的國家(特別是俄國這樣的大國)的能力。另一方面,中國和印度是如日方升,發展前途無量,美國統治精英也慢慢看到世界在變。

(二○○六年七月十三日於芝加哥海德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