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祈兵革能先弭

訪林憲老先生:「台灣光復致敬團」六十週年憶往

耿榮水
(長城基金會執行長)


西安同道拜黃陵寒暑如流已十更
異國重逢誰逆料敝廬肯過獨關情
長祈兵革能先弭常恐風雲未易平
但願此身俱健在好將微力護南瀛

--林獻堂:丘李鍾翁盧諸氏遁樓過訪喜賦


一九四六年八月二十九日,一個以林獻堂為首的「台灣光復致敬團」從台北出發,前往祖國大陸展開為期一個多月的拜訪、致敬、考察與觀光之旅,這個包含本省地方鄉紳、望族、工商等代表共十五人的訪問團是台灣光復後最具代表性,也是層級最高的訪問團,參訪行程在完成謁拜中山陵、遙祭黃帝陵和晉謁國府主席蔣介石三大任務後,於十月五日在上海宣佈解散,為光復後的兩岸交流寫下歷史新頁。韶光荏苒,物換星移,今年正逢六十週年紀念,當年的十五位團員率皆故世,碩果僅存的林憲老先生,今年也年近九旬,垂垂老矣之軀,回首前塵,如夢如幻,似真似虛,不勝感慨之至。

緣於霧峰林家後裔林光輝兄的居中牽引懇托,六月中冒著酷暑,筆者帶著林光輝和老先生前往苗栗頭份拜訪當年致敬團員之一新竹縣參議員林為恭的後代林侑廷(曾任五屆省議員,現為為恭紀念醫院董事長),接著再相偕前往新竹縣北埔鄉拜訪也是團員之一的姜振驤後代,返回台北後,又有一次深談聚會,幾次相見,老先生以超強的記憶和強烈的民族意識深深感動後輩,對於此次擬組後裔訪問團,重踏先輩遺跡,完成未竟心願的動機,有了更深一層的體會,至於六十年前那趟歷史之旅的點點滴滴,在老先生心中,卻歷歷如在目前,經他娓娓道來,其中之來龍去脈,前因後果,無不一一呈現;彷彿時光倒流,讓人重新沉浸在那如同棄兒回到母親懷抱般的幸福感氛圍之中。

老先生是屏東六堆客籍人士,父親曾參加林少貓的抗日行動,身上早流有頑抗不屈的漢魂精神,生於一九一八年,日本中央大學法律系畢業,如果循正常軌道,也不無可能在日據時的台灣社會嶄露頭角,老先生卻一心嚮往祖國,於四十年代初期潛赴大陸,參加神聖的民族存亡之戰,勝利後在上海結識丘念台先生,回台後擔任丘先生的秘書,從而因緣際會參加了這趟不朽的神州之旅,留下人生難忘的記憶。

老生生印證,致敬團最先確是由丘念台發起的。丘念台述著《嶺海微飆》詳細描寫了這段經過,其原始動機本在讓台胞「瞭解中央和國內同胞對台灣實有深厚的民族愛」、「也讓中央瞭解台民的熱心愛國」、「加強上下的聯繫,進而疏通日據時代所遺下的長期隔膜」。這麼出發點良善的訪問團,卻被當時的行政長官陳儀懷疑動機不良,有向中央打小報告之嫌,以致剛開始時並未受到官方支持,幾經周旋釋疑,才勉強獲得長官同意,唯經費自籌,臨行前陳儀還召集團員訓勉告誡注意事項,形成一幅有趣的官民不同調情景畫面,也可見當時陳儀的心虛。

團員的組成也反映一定的政治涵意,主要由具有抗日意識的本省鄉紳和企業界人士組成,林獻堂代表霧峰林家,中部望族;李建興之弟與女婿皆死於日據獄中,代表台北縣;宜蘭籍的陳逸松為基隆顏家女婿,新竹的姜振驤為抗日英雄姜紹祖之後,鍾番則為省籍實業家,後創設金蘭醬油,代表桃園縣;林為恭則為苗栗大家族,黃朝清(高玉樹岳父)代表台中市,林淑桓代表台南,張吉甫則為屏東縣參議員,可以說,北、中、南的望族與社會精英都有代表了,至於為何板橋的林家、鹿港的辜家和高雄的陳家,都未獲邀加入致敬團?若考其在日據時期的立場和作為,也就不難思之過半了。林獻堂雖未獲台灣當局的青睞,但以其當時在民間崇高之社會聲望和清譽,如未能參加,則全團之代表性和份量就大為降低,故丘念台力主灌園先生非去不可,甚至不少團員均經由其所推薦,足見灌園先生可視為全團之台柱矣!

致敬團於八月二十九日飛抵上海後,受到上海台灣同鄉會的熱烈歡迎。翌日晨即搭柴快車赴南京,受到國民黨中央盛情款待,唯因蔣主席公赴廬山,故先安排謁拜中山陵,並與國府各級黨政軍首長會見商談。九月六日飛西安,受到西北軍政長官胡宗南等熱忱接待,九月十二日坐車抵耀縣,在中山中學體育場舉行遙祭黃陵儀式,由李建興代表主祭,九月十七日返回南京,陸續會見戴傳賢、于右任、白崇禧等國府要員,接著考察鎮江、無錫、蘇州等地,九月三十日上午於南京國府大廳,晉見國府主席蔣介石,下午五點蔣以茶會款待全體團員並與之交談合影留念,十月一日搭夜車抵上海,五日全團解散結束全部活動。

後輩好奇,致敬團除了前述三大任務之外,對於當時國內政局之詭譎多變,甚至國共內鬥方殷之際,究竟是故意視而未見,還是思慮不及此,不便表示意見?老先生笑稱,「那會思慮不及此?純粹是以客遠而來,不便介入而已!」依老先生觀察,當時國民黨雖領導抗日獲得最後勝利,但已元氣大傷,而中共日益坐大則是事實,國共內鬥猶如兄弟鬩牆,遠在重洋阻隔的台灣,面對祖國大陸內戰,在光復不久之際,實不知如何置喙,或者猶如大人打架,小孩只有一旁孤站的份,無奈與無力,全寫在團員的臉上。

依老先生的記憶,當時絕大部份團員都希望祖國境內不要再有烽火,畢竟台灣才剛從戰亂中換來和平,休養生息之不足,誰願再看到硝煙四起呢?於是在南京會見內政部長張厲生(後任國民黨秘書長,駐日大使)的場合,李建興即席代表訪問團表達了這項關切,李建興當場吟了一首詩,藉之抒懷,詩曰:

「兄弟鬩牆等弈棋和平未平總堪悲
奈何鷸蚌相持處忘卻漁人得利機。」

張厲生聽後頗表認同,正面回應了絕大多數台民的心聲。應該說,在那個時刻台灣同胞對和平的渴望,是絕不輸給祖國大陸的,甚至十年後在異國日本病榻中的林獻堂,回憶此事,仍念念不忘重提當時「長祈兵革能先弭」的心境。

訪問團期盼國共和談成功,至少不願捲入國共內鬥漩渦之中的另一實證是,當時陝北黃陵附近已不太平,共軍勢力早就伸入陝北地區,國府為免節外生枝,或徒為中共的統戰利用,希望致敬團不要冒險前往,於是乃在距黃陵尚有一、二百里的耀縣,以遙祭方式表達身為炎黃子孫的一顆赤忱,對外則宣稱是因天雨路遙未克前往,實則團員皆心知肚明,國府不希望他們真到黃陵拜謁,以安全考量為宜,獨享了這個台灣致敬團的政治宣傳效益。老生生說,國民黨當時尚在台上,又全程盛情隆重接待他們一行,若過於堅持前往,未免太不近人情而落人把柄,在耀縣行遙祭大典,正是執倆用中的最佳選擇。只可惜由於這項政治考慮,使得致敬團之行顯得美中不足,留下之遺憾還有勞六十年後的子孫們得以實現之,或冥冥中自有定數矣!

而據後來之歷史考證,周恩來總理對當年未能接待這個遠從海隅孤島,千里迢迢前來尋根致敬的訪問團,還頗為耿耿於懷,引為生平憾事之一,可見其政治效益之大。

國土重光,台胞對祖國懷著虔誠肅穆景仰心理,祖國同胞對這些失散五十年之久的兄弟返鄉省親又是如何對待呢?「我本將心向明月,有幸明月照歡顏」,老先生的記憶裡,團員所到之處幾乎都是一片盛情與歡笑,尤其西北民風淳樸之程度,可用「無以復加」形容,走在西安、咸陽街上,只要是聽到從台灣來的,立刻響起一片掌聲,儘管部份團員言語溝通不良,骨肉同胞之情早就掩蓋了言語隔閡的生分,大家都是一家人嘛!甚至有團員在咸陽購物時,老闆一聽說他們是從台灣來的,還特別免費相贈,令他們永誌難忘這份同胞情之真誠流露。老先生斷言,如果當初接收台灣的祖國部隊都保有這份熱情與純真,「二二八」悲劇是保證不會發生的。

六十年前這段塵封往事,觸動老先生對當前時局無限慨歎。他表示,台灣是移民社會,不論閩客,也不論本省外省,更不論藍綠,俱同出一源,理應以炎黃子孫為榮為傲,即使是鼓吹所謂本土意識者,也不應否認是中國人。美國獨立建國迄今二百餘年,亦無人否認其先祖來自英倫三島,新加坡為一主權獨立國家,亦無人不承認皆為華裔子弟,唯獨在台灣竟有人倡議「去中國化」,企圖從血緣、文化、歷史全面與中國徹底切割,這不僅是數典忘祖,本質上幾已無人性矣!這是老先生最最不能接受的一點,撫今追昔,則當年「台灣光復致敬團」的行動,尤屬彌足珍貴,更足以教化人心,啟迪後世,這也是老先生以古稀之齡,猶僕僕奔走南北,串連致敬團後裔組團前往大陸、完成先輩未竟志業最大緣由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