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財經》記者採訪基辛格解讀
趙念渝
(上海國際戰略問題研究會副秘書長)


1971年的兩位政治人物

屈指算來,2011年是中美打開彼此大門開始交往的第40個年頭。40年前的1971年,有兩位政治人物是筆者終身忘不了的。

第一位就是美國前國務卿亨利.基辛格。基辛格是美國著名的戰略家和地緣政治家,也是一位傳奇式的人物。1971年7月,時任尼克森政府國家安全事務助理的基辛格博士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巴基斯坦直飛北京同周恩來總理舉行了會談,會談《公告》一出,舉世震驚。筆者當時正在大西南一山區小鎮中學任教,消息傳來,全校老師「瞠目結舌」。是時,舉國上下正沉浸在「打倒美帝國主義,打倒蘇聯修正主義,打倒世界各國反動派」的政治陶醉中,而「美帝國主義」的代表人物居然直飛「無產階級司令部」的「心臟部位」,還同「無產階級司令部領導人」舉行了會談,這一同國內現實政治幾乎背道而馳的大國外交行為不亞於八級強震,其震波之強,甚至攪動了邊遠小鎮的「一池春水」。作為地緣政治學家,基辛格的這一大手筆充分體現了此人的政治膽略和遠見;作為美中關係的先驅人物,他的「破冰之旅」對美中關係的啟動和發展所作出的貢獻是歷史性的,迄今為止,可以說,在美國,尚無人能出其右。

另一位就是林彪。林彪是「文化大革命」中崛起的人物,是毛澤東欽定的接班人,其接班地位正式列入1969年的中共九大黨章,荒謬絕倫!但,1971年9月12日,此人跑了!在當年的9月,這絕對是黨內最尖端的機密。是年9月下旬,一位剛從上海回到小鎮的同學召集我們老同學,關起門,鎖起窗,一再進行「安檢」,一再嚴厲警告不得「洩密」,「誰說出去就殺誰的頭」,之後,才壓低嗓門說了晴天霹靂的四個字:光頭逃了!此言一出,整個房間的空氣頓時凝固,死一般的寂靜,在場各位面面相覷,冷氣倒抽,低聲驚呼,實話實說,全嚇呆了。不消說,林彪的出逃說明毛澤東的「文化大革命」從理論到實踐的破產。此後,小鎮老百姓對「文化大革命」開始採取玩世不恭的態度,人們無力反對一場又一場的政治運動,但沒有人再把這些政治運動當回事,無論是「批林批孔」還是「批周公」——「俺不玩了」,總可以吧!

同一年度的這兩位政治人物的「一前一後,一來一去」,誰也無法判斷這是歷史的巧合,還是歷史的必然,但其中透露的一個資訊恰如英語諺語所說:extremes meet(兩極相通)。就全球格局而言,中美「破冰」說明美蘇兩極格局破產,證明了基辛格的地緣政治學的「實用價值」;就國內政治而言,林彪的出逃意味著大陸長達20多年的「閉關自鎖」的極端性國策開始顯露敗象。中國開始進入歷史性的長考,全世界則在關注美中接近的後果。

轉眼間,40個春秋過去了。日前,當筆者看到基辛格今年1月4日在接受《財經》雜誌的訪談錄時,不由得有種穿越時空隧道、時光倒流的感覺。全文讀罷,頗有感觸。

基辛格的「誠實」

第一個感觸就是引發筆者上述的回憶。中美交往史猶如一杯陳年的茅台,年代越久遠,酒香越醇厚,價值就越高,其歷史研究價值和魅力足令後世研究者一唱三歎!

第二個感觸就是基辛格的「誠實」。《財經》記者第一個問題就很有意思:當年秘密訪問中國的「動機和目的」是什麼?是「結束一個時代,開始一個新時代」,是期待今天世界的格局?如果基辛格是個政客,他完全可以誇誇其談其彼時「先知先覺」的政治遠見和卓識,可以高屋建瓴地透露其秘密訪華的戰略意義,但,基辛格並沒有這樣譁眾取寵,而是非常坦率地承認:40年前訪問中國時,他並沒有預料到會有怎樣的結果;他坦言,「直到訪問中國的前幾個月,我們都沒有任何接觸與交往,我本人對中國以及中國事務也不熟悉。臨行前,我只是想著中國方面我會見到誰,我們會談論怎樣的議題並產生怎樣的對話」;「說真的,飛機一落地,我並沒有對自己說:『我們正在改變歷史,而且是終身難忘的歷史。』」「此外,我當年也沒有想到中國會發展成像今天這樣的國家」。他直言不諱,尼克森總統和毛澤東主席恢復美、中兩國外交接觸不是因為美國和中國的意識型態有共同點,而是出於地緣政治的需要;中國當時的經濟水準相對較低,美國與中國的貿易遠遠小於美國與中美洲國家的貿易,彼時的中國還不構成一個經濟要素等等。

基辛格的回答就說明基辛格不是政客,而是政治家。政治家和政客最大的區別就在於兩個字:誠實。

誠實是當今政界、商界、學界、菁英界的稀缺資源,一些名家、名人、名嘴菁英學者視「誠實」為「傻冒」,視「狡詐」為「精明」。「不說假話成不了大事」成了被一些政治人物奉為圭臬的至理名言。這些政界、商界、學界菁英人物有胡作非為的膽量,卻沒有擔當的勇氣。「海角七億」明明是貪污所得,卻非要打扮成「建國基金」;嫖娼人證、物證俱在,卻非要將無賴進行到底;尼克森的下台就在於「不誠實」;克林頓懸崖勒馬,最後被迫在電視鏡頭面前向美國人民道歉,以「最後一分鐘的誠實」挽回了自己的政治生命;陳水扁夫婦鋃鐺入獄,甚至遭綠營有識之士的唾棄,就在於「不誠實」;而2008年台灣政黨輪替成功因素之一就是因為國民黨推出了「誠實的馬英九」,正是馬英九的誠實和對「九二共識」的認同,兩岸關係這幾年來得到長足的進步。

可見,誠實是構成政治家的一大基本要素。誠實的政治家不是歷史發展的預言家,既不走極端,也不會藉歷史的成功給自己臉上貼金。簡言之,誠實的政治家一是腳踏實地,做好今天的事情;二是認清民意和歷史潮流,為民請命,不為家族或利益集團牟利;三是須被民眾「認同」,當蘇聯被人「認同」時,有人分文不取、冒著坐牢殺頭的風險把原子彈技術送上門來;當蘇聯不再被「認同」時,不用一粒子彈,國家就解體。基辛格一不貪天之功,二不文過飾非,三不以推動歷史前進的偉人自居,但歷史發展的事實恰恰證明了他是歷史的偉人。毛澤東說過,任何結論都產生於調查的結尾,而不是開頭。人在做,天在看,於人於事,概莫能外。

「美國對中國寄予了太高的期望」

感觸之三就是基辛格在訪談時提出的建議:中美太平洋共同體。自從中國改革開放以來,怎麼樣看待中國的發展,一直是美國各界菁英人士爭執不休的問題,中國不發展是個問題,中國發展了,又成了個問題,特別是近20年來,「中國崩潰論」和「中國威脅論」輪番上陣。多年來,筆者一直關注著美國菁英對中國的評估,可以說,每當有風吹草動之時,有關中國的各種議論就開始甚囂塵上,年年都有人預測中國「過不了今年」,說實話,聽膩了,一言以蔽之,只能說美國有些人對中國的瞭解非常欠缺,甚至可以說成見和偏見頗深。

因此,在這種情況下,基辛格對中國的積極看法可以說是難能可貴的,可貴之處就是冷靜、客觀、務實。2010年3月,正值中美關係因為美國方面的對台軍售而跌入低谷時,基辛格在中國外交學會舉辦的「中美關係演講會」上就提出,「要用世界性的眼光看待中美關係」。這次,基辛格更以全球戰略眼光來展示美中關係,既看到雙方長處和短處,也看到合作與摩擦,尤為可貴的是,相對於美國其他政治人物,只有基辛格認為目前中美之間存在的問題的癥結就在於「美國對中國寄予了太高的期望」。

筆者以為,「中美太平洋共同體」的難度就在這裡。近年來,中國很吃香,吃香到出現了兩個新單詞:Chiamerica和Chindia。可能,有些人對此頗感自豪,認為中國到了可以「有所作為」的階段,主張實現「大外交」戰略,甚至還出現了的「後院論」等等。但,恕筆者直言,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道理很簡單,因為中國還只是個剛剛進入市場經濟的發展中大國,美國則是成熟的市場經濟的發達大國。有興趣者不妨可以看看美國一百多年前的著名作家馬克.吐溫的小說,中國現在就正處於當年美國的「馬克.吐溫時代」。日前盛傳中國穩坐世界經濟老二的地位,總量超過日本4,000億美元,資料不錯,但個人感覺甚差,超市一降價,「世界老二」的公民蜂擁搶購,房價奇高,物價漲漲不息,食品安全不再,奸商逍遙法外,百姓禍從天降,社會老化,菁英石化,年輕人「奴」化,官富民窮,官場醜聞不斷,壟斷集團為富不仁比比皆是,如此「世界老二」,情何以堪!如果社會資源的宏觀配置和公共資源的社會配置的過程的合理性、有序性和有效性受到不受監管與約束的公權力的嚴重干擾的話,國家的資源配置能力、風險控制能力、危機和衝突的解決能力以及國內動員能力勢必受到嚴重的挑戰,化解這種種挑戰的緊迫性,依筆者之見,已經超過榮獲「世界老二地位」的豪邁心理。美國只看中國的經濟的總量,無視中國經濟的品質,因此,每當對中國提出過高要求時,就會遭到中國的異議,而只有基辛格看到了這一問題的癥結所在。

中美該限定什麼是兩國共同責任

據此,基辛格一不贊成當年「內容空洞的『戰略夥伴關係』」;二不贊成「阻止中國發展或盡可能延緩中國崛起」;三不贊成「把崛起的中國視為19世紀崛起的德國」。針對美國要求中國承擔更多的國際責任,基辛格則態度鮮明地指出「這是個美國式的說法,我不喜歡。因為這意味著美國教中國該怎麼做。我想,中國和美國都應該限定什麼是兩國的共同責任。當然,中國需要定義並參與國際事務和承擔國際責任。從我對中國領導人的接觸和認知來說,他們已經準備好,也有這個能力。重要的是,中國要限定好在哪些特殊的領域。中國在世界上很活躍,有能力承擔國際責任。但不能要求中國承擔由美國人限定的國際責任」。筆者很認同基辛格的這一觀點,只是不知道美國國內有多少人能贊同他的意見,因為筆者也曾風聞美國主流社會對這位老人的真知灼見頗不以為然,因此,中美之間的「互信建立」也是中美合作的一個很重要的前提。

共建「中美太平洋共同體」的再一個難度就是東西方文化的差異。由於中美發展經歷和道路的不同,因此在各自的發展經歷中都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文化特色,就拿開發西部來說,美國的西部開發突出的是開拓和冒險精神,因此出現了極具冒險性和進取性的「西部牛仔文化」。而中國的西部開發則充滿了東方文化的特點,強調在中央宏觀調控下的有序進行,這其中就擺脫不了中央的財政撥款,支付轉移和產業梯度轉型。再者,中國傳統文化極其注重「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一說法的內涵就是:身不修,何以齊家?家不齊,何以治國?國不治,何以平天下?本文起名為「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即取自中國先哲老子《道德經》22章所說: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這位先哲還說過: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上述種種,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首先得「強身健魄,練好內功」,而後才談得上其他。因此,基辛格的建議如果能包容認同中國文化的這一特點的話,這將不失為推動中美關係前進的上策。

最後,筆者謹借此機會祝願這位開拓美中關係的先驅者健康長壽,為美中關係在21世紀新歷史條件下的和諧發展作出更大的歷史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