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部如何看待文化基本教材?

謝大寧
(佛光大學文學系)


一、前 言

教科書問題其實是推動教改以來,一個沒有受到太多關注,但卻極其重要的問題。對於教科書,社會上往往只注意到一綱多本,以及由此延伸出來的考試問題,卻沒有注意到它早已經被有心人士悄悄地操弄成改變青年意識型態的工具。這些年來,通過李登輝時期的緩步改變,到扁政府時期杜正勝的高調操作,一場我稱之為「國族建構工程」的國民意識改造,已經「成功」地改變了年輕人對台灣的整體看法。陳水扁在政治上推動一邊一國,結果是推車撞壁,可是我們的教科書早已成為一邊一國。這個工程,如果舉其犖犖大者,大概就包括了國文科的「脫中國文化」(這當然是漸進的,在無法改變使用中文的前提下,它採取的是逐漸只強調語文能力,而漸漸減輕文化內容的作法,比如說逐漸減少文言文的份量等等),取消中國文化基本教材。在歷史科則是大幅增加台灣史,減少中國史,而且把台灣史放在中國史之前,讓台灣史儼然成為國史。其他諸如在社會科之中,則是比較零散地傳達類似看法。就在這點點滴滴之中,以潤物無聲的方式,讓我們的年輕人從根本的思維上,接受了兩岸乃是異己關係的「現狀」,也漸漸接受了台灣是個雖與中國有些聯繫,但已經是個外於中國的國度這一「事實」。

馬政府上台,很多人真的有種終於復見上國衣冠的喜悅,覺得很多事終於有機會撥亂反正了。可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種想望卻似乎越來越脫離了現實。國文教科書的課綱是改了,可是在總綱的限制下,能作的範圍有限,它仍無力扭轉只重視語文能力,卻不重視文化涵養的問題。歷史課綱也修成了個半吊子的狀況,到現在能通過不能通過都還不知道。至於許多人所關心的文化基本教材,則是毫無動靜。

二、事 件

直到五都選後,狀況終於有了些許改變。有一天我忽然接到教育部來的一個徵詢電話,問我願不願意參加一個小組,我問他小組任務為何,他很神秘地告訴我,說是要討論如何把文化基本教材恢復為高中必修科目的問題。當時我說,何以忽然有此提議?我們一年前在修改國文課綱時,就有此提議,當時教育部還沒有任何政策指示,為什麼在我們課綱修完並公告實施後,卻忽然有此想法?這不是增加麻煩嗎?對此,教育部官員只是說他們也是才剛奉到「指示」,必須作好相關規畫。對這狀況我當然也可以想像,由於我本來就主張應該恢復此一課程,所以當下也就欣然允諾了。

隔了幾天,教育部以極高的效率,召開了第一次專案小組會議。我們果然見識了權力的威力。我們人微言輕,說破了嘴也沒用的事,但在權力的指示之下,它馬上變成了必須貫徹的重要議題。教育部「奉命」研議文化基本教材列入高中必修課程的可能性,「評估」也變成了「不打折扣地照辦」。不但如此,教育部還罕見地提出了一套具體作法。前此,我在參與國文課綱修訂的過程中,教育部一再表達尊重專業的立場,毫無任何政策指示,更談不上有何具體作法。但這件案子好像很反常,不但有政策(當然是基於奉命辦理之故),還有作法,這態度似乎顯示了從一開始,我們就只是去負責背書而已。這個感覺實在有些怪怪的。不過如果他們的作法是恰當的,我倒也未必那麼在乎細節,畢竟我也的確盼望這件事可以成為事實。

可是在我仔細瞭解了教育部的具體作法後,真是倒抽了一口涼氣。撇開技術性的細節不論,他們打算把所謂的文化基本教材內容,從四書擴編為四書加上台灣的重要文學與文化作品。這真不知道是哪位天才想出來的主意。教育部之所以要如此作,其理由是很可以想見的,那就是他們瞭解,以目前藍綠對抗的氣氛,如果要在高中課程中加入文化基本教材,必然會引起政治風暴,而為了能夠比較平安地度過這場風暴,只好採取這種看起來可以「兩面討好」的作法。真的很絕的是,這居然是唯一理由,而且教育部高層官員居然對此深信不疑。

這樣的作法當然引起了包括我在內的幾位小組成員的抗議。在我看來,文化基本教材以四書為準,這並不是不能檢討的事。四書是宋代以後的事,而中國的經典傳統,也還有其他典籍,並不一定非得以四書為準不可。以前之所以以四書為文化基本教材,也只是順著這一千年科舉的老傳統而已,真要改也未嘗不可。可是不管怎麼改,文化基本教材當然必須是我們文化中公認的經典才可以,如果用老傳統的話說,也就是它必須是「聖人之言」,否則就不能算數。這件事的判斷本身乃是學術、文化的問題,它和政治根本無涉。今天之所以會在這裡引起政治爭議,是因為有人硬是想切斷台灣和中國的一切關聯所致,這種硬切本身就是件荒唐的事,難道任何國家可以切斷其傳統,放棄其所有的歷史記憶嗎?今天就算台灣獨立了,就代表它可以從真空管當中重建一切嗎?我們如果撇開政治不論,從我們的語言與風俗習慣來看,哪一樣不是中國文化的產物?如果「台灣共和國」想要建立其文化,能夠不以中國傳統文化為基底嗎?而切斷了一個文化的經典,也就等於切掉了這個文化,這是今天許多相關討論都已經確認的事。所以說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在教育中納入這個國家的文化經典,都是絕對必要的事,這和政治無關。而如果有人要在這點上橫加政治干擾,那是這種人的無理取鬧,負責教育的人便該起而和這些人辯論,糾正這些人的看法才對,也才是有擔當的作法。可是我們的教育部官員居然不是站在文化基本教材這個主題的本身內涵來考慮,而是屈從於政治現實,好像要增加文化基本教材就「理虧」了一般,非得用兩面討好的手段來安撫各方不可。而更天才的是,他們想到的是加入一些台灣的本土作品。試問就何種意義而言,台灣的任何本土作品--無論它的好壞--可以當得起「聖人之言」的。我們傳統中那麼多的大儒、大文豪,都不敢說他們的作品是「經典」,結果現在為了政治平衡,卻要把台灣這些作品列入文化基本教材,這到底算是怎麼回事?我們教育部的官員又是如何認知這門課程的?

我們的抗議看來是很出乎教育部官員之意料的。接著就看到了一幕令我瞠目咋舌的表演。主持該項會議的教育部官員即席來了一段慷慨激昂的演講,說它是多麼的「愛台灣」。基於愛台灣,所以應該把台灣的好作品放到文化基本教材內去。他也要我們一定要體諒,不如此,他們會抗不住政治壓力。既然我們想恢復文化基本教材,為了比較順利推動,我們就應該有些妥協的精神。但是這段表演除了突兀與令人作嘔之外,似乎並不具備任何說服力。我們實在搞不懂,為什麼只以四書為文化基本教材就是「不愛台灣」?難道台灣要有文化,卻可以不要經典?又為什麼在四書之外加入這些台灣作品就是愛台灣的表現?難道弄出個「不倫不類」的文化基本教材就叫做愛台灣嗎?我們更搞不懂,加入了這些和經典格格不入的東西,那些根本想去中國化的人,就不會杯葛文化基本教材了?如果說只要你想在教學中放入文化基本教材,就一定會有人罵你「傾中賣台」,那問題不就只在你到底有沒有決心做這件事、認不認為做這件事是對的上嗎?這和要不要加這些「零碎」有何相干?這除了暴露我們的教育官員的顢頇與膽怯之外,還能說明甚麼呢?

三、後 續

在發生了上述爭執之後,該項小組會議很快就草草結束了。在會議的最後陳述中,主持官員以若有所憾的口吻,再度表達了他對教育部所擬採取之方案的堅持,並「期盼」我們能夠再考慮看看,意思就是希望我們下次能夠「給個面子」,讓他好交差就是了。但我們除了對他的急切及肩膀上的壓力表示理解之外,仍然流露出了對這種「政治解決方案」的無法苟同態度。

會後,我們幾位對此一作法深不以為然,也瞭解前此國文課綱修訂過程的人,還特別絞盡腦汁地商量了一個比較可能的解決方案(由於此一方案涉及許多技術細節,恕我無法在此說明),同時由於有鑒於教育部官員實在無法進入狀況,也似乎根本沒有溝通的誠意,而且此事如果照教育部原先規劃「蠻幹」的結果,將很有可能為馬政府平添一場政治風暴,所以我們乃決定透過私下的管道,向更高層的決策官員反映此事,希望能為整個問題解套。在我們看來,這麼作是我們仁至義盡的作法,但誰知道,人家卻不領情。

就在我們向相關高層反映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卻都等不到回音之時,卻忽然傳來教育部準備要召開第二次會議,以便早定決策的消息,而這消息有趣的是,在第一次會議中明確表達反對意見的人,全部被從小組名單中「悄悄除名」,這也就是說教育部準備按照其既定方案硬幹到底了。為此,我真是深以為憂,乃透過管道向高層反映,據聞高層當即指示有關人員介入協調,並要求教育部勿草率決策。此一反映似乎終於得到一些結果,該項會議奉指示改為諮詢會議,因此並未作成決策。據悉,會中決定改由原來國文課綱小組接手研議相關實施方案。

這一改變似乎是向好的方向轉變,畢竟以我曾經參與國文課綱小組的經驗,這個小組基本上還是識大體的。可是情形好像並不如此單純。這裡我真的見識到了,如果公務員想悄悄改變決策方向,他們真的有的是方法。如果說必須回歸原來的課綱小組,那就改組這個課綱小組就是了。於是據瞭解,這個課綱小組被加進了好幾位作台灣文學的學者。這實在很奇怪了,研究四書的學者那麼多,他都不找,找幾位研究台灣文學的人進入,來訂定文化基本教材的課綱,這是甚麼意思呢?這意圖不是昭然若揭嗎?寫到這裡,由於事情仍在發展中,我不知道底下還會有些甚麼發展,就暫時不作揣測了。

四、檢 討

關於這件事,我認為可以從兩方面來檢討,其一是教育部在教育文化政策上的作為,特別是在攸關意識型態的層面;另一個層面則是政府運作上的問題。

就前者來說,我覺得馬政府自就任以來,在這個問題上一直是徘徊瞻顧,而沒有明確政策方向的,想左右討好,面面俱到,最後卻總是陷於父子騎驢的窘境,這已經是屢見不鮮了,最近的例子就是歷史課綱的事。我們只要看看扁政府以甚麼樣的強度支持杜正勝推動他的同心圓理論,便知道扁政府的意圖了。民進黨企圖改造台灣的國民意識,這點基本上是成功的,而馬政府上台後教育部卻完全不敢「撥亂反正」,歷史課綱好不容易在我們的推動下,決定重新修訂,結果兩年快過去了,到現在依然定不了案,依然在藍綠的劇烈拉鋸中。不只如此,這個新課綱也依然維持著杜正勝同心圓的基本架構。這也就是說,從國家意識型態的維繫上說,這次課綱的修訂,改了等於沒改,甚至進一步形成了馬政府為兩岸一邊一國的國民意識背書之尷尬境地,這不是一個很具代表性的案例嗎?馬政府當然也為此付出了巨大代價,其基本群眾逐漸產生疏離感,這點不能不說是關鍵性的原因之一。

而就在五都選後,形勢上總統選舉又即將鳴槍起跑之時,馬政府突然要將我們已經呼籲了兩年的文化基本教材重新納入必修課程,這實在很難不令人有政治聯想。這會是馬政府政策轉向的起始點嗎?如果是的話,我雖然會覺得來得遲了一些,可是亡羊補牢,猶未為晚。果然,馬總統的元旦文告就提到了,要讓台灣成為未來「中華文化的領航者」。看來馬總統是意識到了,在意識型態上若繼續順著民進黨去中國化的路子走,將有可能完全把中華民國立國的文化基礎都抽乾了,所以在我看來,文化基本教材乃是他所選擇的第一個新政策試金石。如果這樣的解讀無誤的話,我相信馬政府還應該會有一些撥亂反正的作為。當然,我最期待的就是教育部還能夠在歷史課綱尚未最後定案前,盡快糾正錯誤,或者尚可挽狂瀾於既倒,只是不知道他們能不能有見於此了。

至於這件事,也再度讓我們看到了另一個問題面向,亦即我曾在另一篇文章中提到過的,馬政府運作上的首身份離的現象。我們很可以想像,高層給了教育部一個指示,這指示應該是簡單明確的,也是原則性的,那就是要教育部考慮恢復文化基本教材,但如何恢復的辦法當然是由主管機關來規劃,高層不可能指示任何細節。可是這樣的一句話,到了教育部,卻只會想出這麼個只想「討好藍綠雙方」的辦法來,卻完全不顧此一課程的基本意義,這代表了甚麼呢?

在我看來,十幾年來的藍綠惡鬥,一個最可怕的後果已經發生了,那就是我們整個官僚系統的失能。這個失能現象表現在幾個層面,第一、就是不敢做決策,第二、是不敢堅持專業,第三、只會觀風向,第四、則是只會粉飾太平。之所以如此,其原因十分簡單,就是上層政治只管搞民粹,而當「民意如流水」時,沒有人可以準確把握民意,整個公共論述也沒有了理性、開放的討論空間,於是官僚們為了避免引火焚身,就只好韜光養晦了。於是不管什麼美好的構想,就都會被官僚系統明哲保身的舉措,搞成了如上述故事一般的不倫不類的局面。這現象到底該怪誰呢?至少就本文所述的這件事而論,我其實是很同情高層的。馬總統這兩年來,不斷被批評為無能,我以為有不小成分就是因為這個不死不活的官僚系統所給他帶來的麻煩。我們試想,總統怎麼可能事必躬親呢?可是一個好端端的政策,怎麼會被搞成這個樣子呢?難不成甚麼事都要總統來做嗎?他就算有三頭六臂,能忙得過來嗎?然則面對這麼個毒瘤,我們又能怎麼辦呢?說實在話,對於這個問題,我覺得還真是無解。

五、結 語

對於馬政府想將文化基本教材恢復為高中必修課程一事,我覺得是非常值得關注的。如我以上所述,從這件事裡,我們看到了馬政府政策轉向的一些微妙訊息,這當然是令人鼓舞的。但同時我們也看到了這個政府運作上的重大困境。對於實際參與此事的我而言,我當然會盡我所能地關注此事的發展,但為了不要讓這個失能的官僚系統干擾整個政策,這就需要所有朋友的共同關心,並在必要的時候給出支持的力量,這也是為什麼我要在這件事仍在發展的過程中,就揭露此事的原因。

總之,這件事還沒完,教育部到底是如何看待文化基本教材的,隨著這個事件的發展,將會日漸清晰,而只要我們都能保持更大的警覺,事情就比較可能朝著正確的方向發展。當然,我也必須說,這件事仍有因為處理不當,而引起政治風暴的高度危險,因此,我們真是必須密切關注此一事件的後續發展。但願這件事能成為馬政府在文化政策上撥亂反正的開始,而不要又是一件藍綠惡鬥的犧牲品,否則那就是我們共同的不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