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比亞的悲歌

新殖民者爭相分一杯羹
孫若怡
(元培科技大學教授兼共教會召集人暨通識中心主任)


8月22日,反抗軍攻佔了的黎波里(Tripoli),而利比亞也終於成為一個分裂的國家。

9月1日,反抗軍聲稱:已經找到格達費藏身處,很快就能將之擊斃或活捉,並發出最後通牒,昭告效忠格達費的部落領袖,齋戒日結束後,就必須做出投降或面對攻擊的決定。同日,格達費透過敘利亞「Al-Orouba」及「Al-Rai」衛星電視台兩度發聲,誓言將長期抗戰,並呼籲支持者「消滅叛軍,驅逐殖民者」。他在錄音談話中表示,利比亞人民不容外國「竊占真主賦予利比亞的石油與財富」,利境內的部族已準備捍衛國家。的黎波里將「一寸一寸地獲得解放」,而其家鄉蘇爾特(Surt)如今是「利比亞首都」。而格達費的二兒子賽伊夫與三兒子薩迪,則分別自杜拜電視台與尼日共和國,表達:「他們不會投降」的立場。9月16日,根據中評網報導,在蘇爾特地區,戰事依舊激烈的進行著。14日,格達費的發言人穆薩‧易卜拉欣在接受敘利亞電視台採訪時說:「南部和西部大片地區依然在利比亞合法政府的掌控之下,……蘇爾特即將迎來戰鬥,我們已為戰爭做好了準備,哪怕打上幾年」,他並指出格達費「非常健康、士氣高昂」。顯見他依然在國內,也堅定地駁斥了逃離利比亞的流言。目前,國際間重要的國際組織與國家,大多已承認了「全國過渡委員會」的合法性,美、法、英諸國更將解凍的利比亞資產,轉交給委員會使用。對利比亞的反對派而言,情況自然看是一片大好,委員會主席賈利勒(Mustafa Abdel Jalil)已經考慮遷都之事,並試圖與聯合國著手規劃首次的大選,以實現利比亞的民主改革。然而,除了格達費的武力依然存在的事實之外,輿論對利比亞的重建之路,則多抱持「遙不可及」悲觀看法。更有甚者,由於持續內戰的因素始終存在,除了有變成另一個阿富汗的可能性外,西方國家尤其擔心的是,會不會成為另一個「恐怖主義」活動的溫床。

部落社會與文化衝突

部落分立始終是利比亞這個國家的基本社會型態,他們對政權的效忠程度是保持執政穩固的重要基礎。因此,精準拿捏並有效平衡各部落間的利益分配,是執政者最切要的工作之一,格達費之成也者在此,敗也者亦在此!

早在1970年代,他在接受CNN的訪問時就指出:「部落的自治和中央集權管理,是長期以來中東地區政治穩定的重要關鍵。利比亞是一個部落社會,但美國偏偏要我們實行民主政治,藉選舉公投促使各部落追求主權獨立,其結果將我們變成一個分裂的國家,而這也是控制我們的最好方法。」利比亞境內生活著近140個部落和家族,其中有較大影響力的有30多個。在格達費的統治下,隨著現代化和城市化政策的推進,對傳統的社會結構造成了極大的衝擊,而維繫部落生存的各種條件也產生了變化。但是,整個利比亞還沒有達到徹底向現代工業化社會邁進的地步,部落仍然是社會型態的重要構成部分,在權力較量和利益博弈中,佔有不可忽視的地位。2011年2月,反政府的班加西陣營之所以崛起,除外國勢力介入製造種族衝突外,國內失業問題和貧富差距的擴大,加速了對格達費政權的離心力,石油財富的分配不均,也使得部分部落減低了效忠的程度。在反抗軍的臨時過渡政府裡,主要包括了背叛格達費的官員、傭兵、激進伊斯蘭主義者與部落四種勢力;其中又以分佈於東部地區的部落,在石油利益的分配上未得雨露均沾,故而成為重要的反抗力量與班加西政權倚重的基礎。事實上,格達費一直以來都致力於爭取各部落的支持,但在實行現代化政策的過程中,為推動男女平權觀念的落實、現代金融體系與國家武力的建立等世俗化制度,自然也引發了一如其他伊斯蘭國家,在改革過程中所出現的文化衝突問題。這些因應西方文明挑戰而不得不做的改革,都是現代世俗化文明的重要內涵,但卻與伊斯蘭傳統的宗教信仰與價值規範,存在著極大甚至是根本的差異,自然也引發了極端伊斯蘭主義者的敵視。從利比亞內亂到內戰爆發,特別是法、美、英聯軍(此後是北約)空襲以來,其實各部落勢力表現謹慎、處於觀望狀態,盤算著如何維護自身的既得利益。顯然,部落勢力仍然為政治天平上的重要砝碼,影響著利比亞的國家命運和發展方向;而原先位於東部地區的部落,迄今也並沒有完全支持新政府的跡象。況且,反抗軍所取得的優勢完全得力於美、英、法等國的經濟、武器、諜報與戰術的支援,站在伊斯蘭主義與信仰的立場,這也是一場西方帝國主義,為謀奪石油利益而發動的戰爭。在激進的伊斯蘭民兵眼裡,連格達費的改革都被視之為「異教」徒,而不願為之效命;那麼,新政府若想如「全國過渡委員會」主席賈利勒所說,新的利比亞將致力於政治經濟的革新,成為一個擁有法律基礎及福利的國家,並不允許任何「左派或右派的極端意識型態」存在,那又會引發怎樣的反作用力?

外力介入的戰爭

3月以來,美、英、法諸國藉聯合國安理會通過設置「禁航區」禁令之手,透過北約對利比亞逕自進行實質上的軍事武裝侵襲,在違背國際法的前提下,這不但為國際社會開啟了一種新類型的戰爭型態,同時,因相關媒體配合宣傳並歪曲報導,也使極大一部分的事實真相遭到掩蓋。

或許是歐洲地區的經濟危機太深重了,致使如法、英、義等國,對非洲起了再殖民的念頭。其中,法國尤其極端的渴望想取得相關資源的開採權,重溫他北非殖民帝國的美夢,其打算與行動,更是有計畫且深謀遠慮。這次為什麼是利比亞?地利之便加上他實在太肥美多汁了!除了眾所周知的石油資源外,利比亞境內也擁有一個號稱「地下淡水之海」蘊藏豐沛的水資源。格達費在「偉人造河計畫」(Great Man-Made River Project)中,投資了250億美金在沙漠中鋪設長達4,000公里的水管,每日可以輸送200萬噸的飲用水。當歐巴馬為國內的財政問題焦頭爛額,希望在攻擊行動中能「隱藏在背後」之際,上述的利益都足以誘使法國總統沙克吉(Nicolas Sarkozy)為擴張法國的野心,染指北非而一馬當先。

此外,這次入侵利比亞擊敗格達費的戰爭,可謂是一個具有組織力的集體行動,具有以下幾項特性。首先,入侵者先炮製了「種族屠殺」的新聞與謊言,在挑起戰爭後,繼之以對抗獨裁政權、為民主而戰,作為出兵干涉的藉口。至於實際戰鬥,則以空中轟炸和地面作戰兩種方式交替進行,輔之以凍結利比亞的資產而斷其後。根據9月14日《紐約時報》的報導,英、法兩國主要執行的是空中轟炸的任務,蓋達(Al-Qatar)組織負責整合組訓地面武裝力量,藉以增強反抗軍的戰鬥攻擊能力;美國則在提供情報、燃料與更具殺傷力的炸彈武器方面,貢獻良多。所謂「地面武力」,其意義又包含多個類別與面向。一、為僱傭兵:絕大多數參與戰鬥的僱傭兵都是黑人,少數的白人則以技術顧問的名義隨行。其中還間雜著一種具有特殊身份、名為「包商」的人物,這些人形式上是商人,但實質上做的卻是諜報的工作,尤其在拉鋸戰激烈的地區例如密蘇拉塔(Misrata)省的戰鬥,他們所偵查並掌握的政府軍動向,往往成為北約聯軍轟炸攻擊的重要參考資訊。報導中還稱,Al-Jazeera電視台曾拍攝到一支由六個西方人組成的小組,在密蘇拉塔省與反抗軍交談,當得知已被拍攝後,隨即快速閃躲起來。二、私人軍隊:除了蓋達組織的僱傭兵團之外,另有一支以e為代號的「黑水」(Blackwater )兵團,這是一支由美國私人公司招募組成的武力;該團成員以不徵召穆斯林為原則,以避免與伊斯蘭信徒戰鬥時下不了手。《紐約時報》聲稱:「黑水兵團深不可測,其組織運作還結合了美國中央情報局的特性。」

總而言之,正是這一支在西方帝國主義者主導下,集現代科技、組織訓練與情報搜偵於一,且空中武力與地面部隊配合無間的武力,將格達費擊敗。問題是這個破壞國際法的個案,會不會成為日後某些國家或組織,成為運作入侵他國與發動戰爭的先例?那國際公法的公信力又何在?

反對派內部的權力之爭

9月4日,「全國過渡委員會」主席賈利勒自8月23日格達費撤守後,首度視察了的黎波里。期間他特別警告反抗軍,應該放棄內鬥這個「政治遊戲」,為民主改革而努力;同時,「全國過渡委員會」也對各個集合於首都的軍旅,發佈了一份深表感謝卻籲請他們返鄉的謝函。

歷經半年多艱苦的戰鬥之後,許多來自四面八方、素質不一、成員複雜的武裝民兵們,在攻克首都後則急於炫耀武力並分享權力;另有一些人則擔心遭到兔死狗烹的命運。在的黎波里市中心,到處可以看到穿著繡有自己軍隊番號鮮艷絲質襯衫的士兵,經常隨性且毫無紀律的向空中開槍;或者在牆上、車上與空地上,不斷噴寫著自己家鄉城鎮的名稱。來自西利比亞的一位反抗軍指揮官尤尼斯( Mousa Younis)說:「這完前是一種自我力量的誇示,情況敏感又混亂,我真後悔!」而密蘇拉塔的前線指揮官佛提阿(Mohammed al-Fortia)則直接了當的說:「他們想把我們踢出去,但我們要繼續留在這裡。一旦你有權力,……他們就會尊敬你,既然如此,又為什麼不用它?這不是為了內鬥,而是顯示它的重要性。」來自的黎波里南方的指揮官雷格塔(Abdel Majid Mlegta)則說:「有些個別單位基於自身的需要,發出了要我們離開的呼聲;事實上我們並沒有接到任何讓我們離開的指令。」曾在阿富汗有過豐富作戰經驗的伊斯蘭主義信徒貝爾哈節(Abdul Hakim Belhadj),目前擔任的黎波里「軍事委員會」的主席,「全國過渡委員會」的發言人葛拉爾(Jalal Al-Gallal)認為,他應該盡快地做好收編反抗軍的工作。但是不少軍旅卻質疑他的權威性,除了「軍事委員會」是剛成立一個星期的單位之外,在他上面還有一個更具權威性的機構「最高安全委員會」(Supreme Security Committee)呢,況且,真正能一言九鼎的單位可是「全國過渡委員會」。可見反抗軍內部,正流行著一人一把號,各吹各的調的遊戲。

另一方面,格達費始終依然健在,忠於他的力量也依然存在;雖然有人主張應該將他徹底殲滅,但「全國過渡委員會」始終沒有下達最後通牒。在這種渾沌不明的氛圍裡,謠言與小道消息滿天飛,外國勢力介入權力鬥爭之說格外聳動且靠譜。一位不願具名的「全國過渡委員會」官員私下說;「各方都想狠狠地在這片甜派上咬上一口,……法國、蓋達組織與英國,因為他們在戰爭中提供了金錢、武器與情報的支持。」例如蓋達組織在2月17日班加西的防衛戰中,就向忠誠的伊斯蘭主義信徒、帶領3,000名反抗軍的指揮官薩拉比(Ismail al-Salabi )與貝爾哈節,給予現金與武器的援助。當下的法國則支持委員會主席賈利勒,希望他能出任領導新政府的內閣;但薩拉比則公開嗆聲:「過渡委員會的委員們多屬『前朝舊臣』,應該廢棄重組。」這其間還存在著所謂的世俗主義與伊斯蘭主義間的角力。的確掌握「全國過渡委員會」高位的成員,很大一部分是格達費政權中的官員,例如已被刺殺的武裝高級指揮官尤尼斯(Abdel- Fattah Younis)曾任內政部長,過渡委員會主席賈利勒曾任司法部長;這些被視為世俗主義者代表的人,長久置身官僚系統、思想觀念相對開放並熟悉政治運作的機制,故而成為西方干涉者最矚目且亟思合作的對象。相對於此,蓋達組織所支持且品類不一的伊斯蘭各派系,由於沒有語言與文化的阻礙,就更能展現其能與利比亞社會深入接觸的基層潛力;激進的伊斯蘭主義者對過渡委員會的成員則深懷敵意。根據「全國過渡委員會」的說法,早在上個月就已經知道誰是殺害尤尼斯的兇手,但時至今日卻毫無進一步的動作。如果說為了害怕傷害革命的成果,而無法公佈事實的真相,那豈不正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反映了反對陣營中彼此存在的裂痕嗎。

據9月21日電訊,「全國過渡委員會」軍方發言人巴尼(Ahmad Bani)表示:反抗軍已然控制了中部薩哈(Sabha)省大部分地區,並且攻下了格達費位於沙哈拉沙漠深處一座堅強的據點,政府軍的最終失敗已是早晚的事。然而,重組內閣以建立一個新的過渡政府的計畫,也同時宣告流產。

《論語‧衛靈公》:「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中國人講王道政治,強調大國當以德服人;看到利比亞的悲歌,不由得心有慼慼焉,如何學好與強盜共舞,還能不忘本發揚祖宗的美德,可真是上天給中國人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