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回歸十五年的紛擾與糾葛

評香港青年對李克強訪港的示威抗議
張方遠
(《兩岸奔報》專欄作家)


中國大陸國家副總理李克強,於8月16-18日赴香港訪問,宣佈了中央政府遍及經濟、民生、社會等六大方面共三十六項的「挺港」措施,一般輿論認為李克強為香港帶來一分「大禮」。

李克強訪港期間,由於嚴謹的維安工作,首先引來香港記者的不滿。18日李克強出席香港大學百年校慶,場外有大規模的學生示威抗議。26日晚間,超過千名的港大學生、校友與市民,在香港大學舉行「抗議港大818殺害自由集會」,主要訴求是抗議香港大學「向中共獻媚而犧牲言論自由」,迫使港大校長徐立之出面道歉。

觀察這次香港青年的反應,與近年來台灣青年的思想動態,有相當微妙的神似之處。港大學生的集會,讓人直接聯想到2008年陳雲林先生訪台,台灣民眾在晶華酒店外的抗爭,以及其後發生的「野草莓學運」。事實上,台港兩地從歷史殖民經驗,到其後的政治發展與民族認同,都有類似的軌跡。香港自1997年回歸祖國至今已經十五年,而台灣在馬英九執政之後的兩岸和平和解局面業已三年有餘,觀察香港政治發展與民族認同,對兩岸關係的未來前景,具有相當的參考價值。

從港大學生集會談起

8月18日李克強參加港大百年校慶,場外有學生李成康等人發起示威集會,他們身穿「平反六四」的T恤,高舉「閉門慶典,奉迎權貴」、「哭港大為中國(共)而立」、「毋忘六四,平反六四」等口號標語,「要求」校方「停止媚共」、「不要向中央獻媚」。他們當天也擬了一封請願信,主要有四點訴求:一是反對李克強出席港大慶典;二是譴責校方的安排有辱校格;三是捍衛香港大學的精神;四是向李克強表達香港人爭取平反六四的決心。後來李成康等人進入校園,被警方推入大樓梯間,警方舉動被抗議學生與煽色聳動的《蘋果日報》渲染為「非法禁錮」。

為聲援李成康等學生,數千名香港市民、港大學生與校友,26日在香港大學發起「抗議港大818殺害自由集會」,參與者身穿黑衫,批評警方與港大校方「扼殺言論自由」,會中部分學生高喊「平反六四」。特別的是,大陸學生也加入了這場集會,一位就讀新聞系碩士一年級的貴州女學生楊菁表示,她「看到港大如此開放討論的場面十分感動,因為在大陸根本都沒有自由和示威,來到香港有種解放的感覺,她終於可以上facebook、google等網站。」她表示在集會中的發言,是希望能夠代表大陸學生大聲講出「平反六四」。另一位參加集會的大陸男學生,身穿「薪火相傳、平反六四」T恤,認為警方與港大侵犯人身自由,「跟大陸有甚麼分別?」大陸學生「支持六四」的發言,獲得全場的熱烈掌聲。

據台灣媒體報導,參加這場集會的大陸學生表示,她(他)們在大陸求學時期,就對「六四」相當好奇,同學之間會互相轉寄「六四」的短片,對愈是被禁止的事務愈是好奇。她(他)們表示不後悔在集會中的發言,也做好「回不去」的最壞打算,至少「可以到台灣修個博士學位」。(《聯合報》,2011-08-29)

「親中」?「媚共」?

港英政府統治期間,不只是左翼力量被強硬鎮壓,「愛國」力量同樣不為港英政府所容許。甫於今年過世的前全國人大代表蔡渭衡指出,「愛國」在香港被扭曲,甚至帶有負面的意味,凡是敢於表達「愛國」的人士,都會被貼上「親中」、「媚共」與「賣港」的標籤,而且在回歸之後愈演愈烈(參見:蔡渭衡,《有壓迫就有反抗》,收錄於:周奕,《香港左派鬥爭史》,2009,香港:利訊出版社)。這一點,與台灣的情況不是相當雷同嗎?

1997年香港回歸祖國,儘管做為一個特別行政區,但香港的主權已經正式復歸中國,香港的土地是中國的領土,香港人不再是殖民統治下的次等公民,而是堂堂正正的中國人。但是,香港人抵抗中國人的身份,在歷次的民調中,香港人認同遠高於中國人認同,例如在「臉書」(Facebook)上,有許多香港民眾發起「香港獨立運動」,主張獨立之後成立「英屬香港」,並以英國國旗做為未來「英屬香港」國旗的藍本。

可見,英國在香港的殖民統治,就算沒有把香港人改造為英國人,至少也成功地改造為「不是中國人」。一位自1951年便住在香港的英國女士杜葉錫恩(Elsie Tu),長期參與香港社會運動,也曾參與香港《基本法》的制定,她便認為英國殖民政府是有意識、有計劃地消滅香港人的中國認同(參見:杜葉錫恩,《我眼中殖民時代的香港》,2005,台北:人間出版社)。簡言之,今日香港普遍拒中、抗中的民族認同,與殖民經驗及殖民政府的統治有絕對、直接的關係。

從台灣的經驗來看,總統參加大學的校慶活動,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總統的到訪,一樣在校園裡會有維安的措施。平心而論,學生發起示威集會並非不可,但是國家副總理參加中國國土之內大學的校慶,卻被香港學生青年上綱為「媚中」、「媚共」、「賣港」的「大逆」之舉,並引發大規模的示威集會。但問題是,港大校方同時邀請了前港英總督衛奕信前來觀禮,怎麼就沒遭遇任何的反彈聲浪呢?

事實上,香港回歸之後對祖國的認同情感,遠比我們想像的複雜。一位香港青年團體的幹部對筆者表示,據他們的調查,多數香港的學校極少舉行升旗典禮,也未教導學生唱國歌,國慶日也沒有慶祝儀式。此外,特區政府一直有意推行「德育與國民教育」,但長期以來遭受香港學界與青年學生的抵制,他們認為「國民教育」等於「洗腦(mind control)教育」,並且與「六四」掛勾,主張「避談六四」就抵制「國民教育」,甚至有一批中學學生組織「學民思潮──反對德育及國民教育科聯盟」,在網路串連反對「國民教育」。

因此,若是我們無法從香港的殖民經驗進行考察,並且理解就算已經回歸祖國十五年了,香港人的認同與自我定位,仍是親英力量與愛國力量之間的拉扯,也就無法解釋此番李克強訪港所造成的風波,更無法認識當前香港青年民眾對中國的複雜情感。

「六四情結」與「六四恐怖」

這次香港學生對李克強的「嗆聲」,除了有「媚中」、「媚共」的指責之外,另一個重要的焦點就是「六四」。「六四」一直是香港民主派緊抓的議題,一方面以「六四」做為政治運動的籌碼,另一方面則以「六四」做為拒中與反共的理由,形成港人心中特殊的「六四情結」。

此次李克強訪港,當然再度給予民主派「平反六四」的表演機會。雖然這些抗議學生號稱是要「維護大學精神」,但從他們的T恤字樣、請願書,到口號標語、演說內容,我們可以發現,對學生而言,向李克強「嗆聲」「平反六四」才是重點。

長期以來,在親歐美的民主派知識菁英操作下,「六四」儼然成為一塊不可撼動的「神主牌」。對他們而言,「六四」象徵的是中共政權的「血腥屠殺」。如此的「六四」圖像,與西方媒體一向的宣傳是一致的,完全忽視「六四」的複雜面貌。例如今年六月維基解密指出六四在天安門廣場上並沒有「血腥屠殺」,又如著名政治學者熊玠的「六四」親歷證言(參見:熊玠,《一個天安門事件「變相受害者」的「含冤」回憶》,《海峽評論》223期,2009年7月),都不被港媒與西方媒體所重視,甚至是刻意忽略。在香港,「六四」意味著「血腥屠殺」,成為「顛撲不破的真理」,如果有人對此質疑,或是想深究「六四」的真相,當然又要被戴上「媚中」與「媚共」高帽子,厥為一股「六四恐怖」。這股「六四恐怖」的風氣,對自詡為追求民主自由的香港社會而言,不正是格外諷刺嗎?

也正是因為香港親西方民主派將「六四」打造為一塊「血腥屠殺」的「神主牌」,因此,「六四」在香港也成為追求西方價值「自由」與「民主」的有力武器。

「六四」、「自由」與「民主」在香港是頻繁出現的話語,而且塑造了一種假象:香港在英國殖民統治之下是「自由」與「民主」的,而回歸中國之後就沒有「自由」與「民主」。

這裡的問題,再度涉及了港英政府的殖民統治經驗。在英國殖民統治下,香港人是完全沒有「自由」與「民主」的,反而是貪腐與黑道的天堂,這一點從杜葉錫恩的回憶錄可以得到印證。港人的高度自治,反而是在香港回歸祖國之後,體現於「一國兩制」的實踐,以及《基本法》的保障。英國統治香港的150年間,從來沒有實行過民主,但在香港確定於1997年回歸中國之後,開始蹦出許多「民主派」。而為了給中國製造麻煩,末任港督彭定康推動直選,彭定康在離任前的這抹「回眸一笑」,給港人留下英國統治才是民主的印象,也導致了回歸之後為數眾多的「忽然民主派」(關於「忽然民主派」的研究,參見:強世功,《中國香港》,2008,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這些「忽然民主派」在港英時期從來沒要求過民主,反而在回歸之後搖身一變「民主鬥士」,英國人杜葉錫恩揭穿了這些「忽然民主派」的真面目:他們是「親西方反中的急先鋒」。

由此可知,香港親西方民主派所打造的「六四情結」與「六四恐怖」,與西方價值的所謂「自由」「民主」密切相關,更與「拒中」「反共」的情緒操作有所聯繫。簡言之,有心人士透過「六四」的宣傳,將西方自由與民主的價值深植人心,用之為武器,目的還是在於顛覆香港自治的正當性,並製造動亂。此次香港大陸兩地學生,在李克強訪港期間所掀起的「平反六四」浪潮,亦應做如是觀。

從香港看台灣:經驗與教訓

8月在香港發生的風波,對於台灣內部,以及未來與大陸交往的發展,具有相當的參考價值。

英國殖民統治時期的香港,1967年發生「反英抗暴事件」,被港英政府扭曲為「六七暴動」,鎮壓、污名化左派與愛國人士,影響至今,「愛國」也變為「親中」與「媚共」;日本殖民統治下的台灣,日本殖民政府同樣鎮壓左派與「祖國派」,而1950年代國民黨更是大規模肅清追求統一的進步愛國青年,影響至今,不能「愛(中)國」,只能「愛台灣」。

其次,「六四」做為西方力量在香港對中國掣肘的工具,形成「六四情結」與「六四恐怖」,「六四」成為中國「血腥屠殺」的象徵、成為西方「自由民主」的代名詞;1947年的「二二八」同樣做為台獨勢力結合西方勢力在台灣對中國掣肘的工具。台灣的「二二八情結」與香港「六四情結」相較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一方面是西方價值的傳聲筒,另一方面更是「拒中」與「反共」的催化劑。通過有心人士與政治人物的操弄,在台灣與香港民眾心中築起一道「自由民主心牆」,彷彿翻過這堵牆,便進入了慘絕人寰的悲慘世界。不推倒這堵牆,兩岸三地中國人將永遠被分化。

綜上而言,今天香港與台灣的問題,可以簡單看做西方力量與中國力量的拉距,在台灣,還要加上日本力量與中國力量的較勁。短期來看,西方力量對兩岸三地中國人的影響仍相當巨大,包括改革開放之後的大陸青年,無條件地信仰西方觀念與價值。就這次港大學生集會來看,某些大陸青年到了香港追求他們所信仰的西方觀念與價值,並把台灣視為「民主燈塔」與「自由寶島」。而在美日力量略高一籌的台灣,早已成為分離主義(台獨、藏獨、疆獨、法輪功、民運人士,現在還加上港獨)的集散地,這對於走在兩岸和平與和解道路上的台灣,是一件好事嗎?

換個角度看,雖然這場示威集會最終沒有持續發酵,但一葉知秋,當多數中國人正在追求民族獨立、團結與尊嚴的同時,台灣從回歸十五年後的香港身上學習到什麼?而台灣在未來又該扮演什麼角色?正在歡欣慶祝中華民國「建國百年」的台灣民眾,是否該深思這個問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