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重返亞洲的企圖與策略:霸權地位保衛戰

宋鎮照
(成功大學政治系暨政經所特聘教授)


一、進行霸權地位保衛戰?

面對美國重返亞洲的高姿態策略,總是會讓人感覺到,究竟美國「重返」亞洲的企圖是什麼?只是為了改善與亞洲國家的外交政治關係,還是欲建立和強化更密切的軍事戰略關係,抑或是要建立密切的經貿夥伴關係,假如只是為了這一些目的,那大可不必如此招搖和敲鑼打鼓鄭重其事的宣告世人:美國重返亞洲。因為美國勢力未曾離開過亞洲,只是更有針對性的建立一個假想敵,那就是中國。重返亞洲政策無疑是對抗中國的策略,更精準的說,就是進行美國霸權的保衛戰。

美國總統歐巴馬於2009年上任後,便積極推動重返亞洲的地緣戰略,不單單只是宣稱自己是來自於亞太的總統,也同時因為2008年受到全球金融危機的衝擊,讓美國身陷經濟困境,以及伊拉克與阿富汗戰爭的結束,讓美國舒緩以往過度專注於中東事務,長期地忽視亞洲政經事務的推動,又同時面臨中國崛起的潛在威脅,以及亞洲經濟的蓬勃發展,讓美國不得不對亞洲投注更高度的關注。重視亞洲不僅只是基於外交安全考量而已,更基於經濟利益的現實考量。尤其當中國於2010年超越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以及英國《金融時報》在預測2017年中國將會超越美國,成為世界最大經濟體,更讓美國擔憂霸權不保。

事實上,美國重返亞洲的政策企圖很明顯,正如美國國務卿希拉蕊冠冕堂皇地說:「就是要維護和鞏固美國在亞太地區的領導地位」,以及重返亞洲的承諾「不僅是攸關亞洲的利益,也攸關美國的利益」,可以說一語道破。而所謂的「維護和鞏固」美國的領導地位,最終無非仍要靠軍事力量,並拉攏亞太周邊國家的聯盟;而所謂的美國利益,無非是透過軍備優勢力量來創造,並不完全是依賴經貿實力手段。因此,美國重返亞洲是引發動亂還是有助安全,值得進一步去觀察。

美國從2009年高調提出「重返亞州」戰略,到2011年又推出「轉向亞洲」的戰略概念,再到2012年6月美國國防部長帕內塔(Leon Panetta)又推動「再平衡亞洲」的戰略,在短短的三年內,從重返亞洲的模糊策略,修正到比較具體的轉向亞洲與再平衡亞洲的戰略。根據美國五角大廈的軍事規劃,在未來10到15年將有超過三分之一的戰艦部署在西太平洋地區,至少有六個航母戰鬥群,包括60%的海軍艦隊,將部署在太平洋區域,其中有維吉尼亞級潛艇、第五代戰機F-22和F-35、P-8海上偵察機、新的電子戰和通信技術、更好的精確制導武器和巡航導彈等,進行更有機動性、彈性和尖端科技裝備的移防,並可以建立美、日、韓、澳、菲的軍事聯盟模式。當然此舉會讓人質疑,美國落實重返亞洲戰略究竟會有助於平衡亞洲勢力,還是會提高與加劇中美之間的摩擦與對立,就可能面對所謂權力「平衡」的穩定秩序,或是「失衡」的緊張對峙。

二、競合與圍堵雙管齊下

最值得注意的是,歐巴馬在當選連任一周後,便馬不停蹄地參訪泰國、緬甸與柬埔寨,特別是對緬甸進行具有歷史象徵性的外交訪問,也是美國現任總統訪緬的頭一遭,亦同時參與東亞高峰會議(即東協加八),宣示著美國會採取更貼近亞洲的行動來參與亞洲事務。歐巴馬此行,不過想向世人宣示其不但重返亞洲、轉向亞洲,更要深化再平衡亞洲。

歐巴馬積極爭取加入東亞高峰會,表示重視與亞洲國家的關係,也於2010年正式加入。東亞高峰會於2005年成立,當時美國並沒有意願加入,可以看出歐巴馬領導團隊比布希團隊更重視與亞太國家的互動。東亞高峰會於2010年在越南舉行時,國務卿希拉蕊代表歐巴馬參加;2011和2012年分別在印尼和柬埔寨召開,歐巴馬都親自與會,亦想證明自己是一位重視亞太事務且來自太平洋的美國總統。

進一步而言,為配合美國再平衡亞洲戰略的開啟與深化,隱約可看出美國對亞洲推動五大佈局的策略,採取政經外交的「兩手」策略,主要來穩固美國在亞洲的既得利益與戰略優勢,即強化與日韓同盟國的關係、建構與印度等南亞國傢伙伴關係、加強在東協區域的參與、跟中國建立穩定的建設性關係、以及發展「泛太平洋經濟戰略夥伴」(TPP)。而這一些策略佈局的深化與推動,亦可以標誌著歐巴馬第二任不但將繼續啟動亞洲再平衡戰略,美國的戰略重心也將繼續轉向亞洲、深化亞洲、和獨霸亞洲。

其實,透過此五個重要的外交佈局策略,更可以突顯出美國四個重要外交企圖:一是積極地跟潛在的競爭對手中國與印度改善政經外交關係,不僅要降低軍事對抗,也要獲取中印兩大市場商機。二是跟中國與印度周邊國又建立軍事聯盟,試圖圍堵或抗衡中印區域霸權發展,而各國對海域主權和疆域衝突的訴求,倒是美國最佳操作的議題。三是利用中印兩國雙邊的政治外交矛盾與經濟競爭,以左右逢源和個個擊破策略,可以個別建立跟中國與印度的夥伴關係。四是歐巴馬政府通過推動TPP,極力拉攏日本和韓國等中國之周邊國家加入,至今美國仍避免正面邀請中國,尤其對其他中國周邊國家,如越南、新加坡、泰國、柬埔寨和寮國等都得到歐巴馬政府的重視,試圖來主導亞太經濟整合,來孤立中國經濟勢力。

另一個值得關切的問題是,2012年可以說開啟了亞洲進入新政經秩序建構的發展基年,特別是東北亞國家領袖的更換,在2012年初北韓進入金正恩領導時期,年尾時中國也逐漸進入到習近平領導時期、日本亦換成安倍晉三的右派領航、南韓則進入到由樸槿惠的首次女性領導,面對東北亞區域領袖的更換,是否會影響到美國重返亞洲的作為與策略,值得進一步觀察?

因此,2013年亦可以說是連任後的歐巴馬總統是否能順利掌控亞洲事務發展的關鍵年。在民族主義氣焰高漲下,對於領土主權爭議各國勢必不會輕易放手,尤其是釣魚台、南海主權、東海開發、獨島(或竹島)、朝鮮軍事挑釁、以及中印對立等爭議,勢必牽引出更多的衝突與緊張。

三、亞太國家愛恨交加、喜惡互見

對東協國家來說,當中國崛起現象碰上美國重返亞洲策略,似乎讓東協國家採取「政經分離」策略,也就是「經濟傾中、政治傾美」,既可掌握中國市場,又可拉攏美國勢力,配合東協傳統的等距平衡外交的應用,進而讓東協國家一則可以平衡中美勢力,二則可以政經互利,在中美權力平衡中,獲得國家發展與安全。新加坡如此,泰國、越南、印尼、菲律賓等國更是如此。特別是在東協國家中的華人,傾中立場特別明顯,不僅是文化血緣認同,也是基於經濟利益考量,對於美國干預東南亞事務,亦出現嗤之以鼻的現象。不過儘管如此,適度引進或拉攏美國勢力,亦可以提高中國對東協地區的更多關注,以及提供更多的經濟支援和援助,這何嘗不是一種策略紅利。

從中國的觀點來看,認為美國重返亞洲之行徑是假、攪局亞洲是真,主要就是來挖中國牆角或是製造事端,以及進行所謂「聯×抗中」的圍堵策略思維。重返亞洲的口號令中國周邊雞犬不寧,造成中美在戰略層面之互疑度增加。根據中共智庫「社會科學院」近日發佈的2013年《國際形勢黃皮書》—《全球政治與安全報告(2013)》的結論,認為美國落實重返亞洲戰略的種種新動作,並積極運用巧實力,正在加劇中美之間的摩擦與對立,並向周邊一些國家傳遞錯誤的信號。甚至介入或挑唆中國與周邊國家的矛盾與紛爭,企圖通過外交牽制和孤立中國的方式來增強美國的地區影響力。

尤其是美國總統歐巴馬自從提出了重返亞洲政策以來,先後派遣數艘航母到日本海巡視,並與日本、韓國數次進行大規模聯合軍演,加強美日韓三邊的軍事與戰略合作,又數次前進南海,與菲律賓和越南等掀起南海領土爭端,美國四艘近岸戰艦可以輪流使用新加坡海軍基地,以及使用泰國U-Tapao海軍基地、越南的金蘭灣、菲律賓的蘇比克灣海軍基地和克拉克空軍基地;還對澳洲派遣2,500名陸戰隊駐軍,輪流駐防達爾文港口。同時,亦聯合了22國進行海上聯合軍演,包括俄羅斯,唯獨將中國排除在外,不難看出美國聯合軍演的針對性。

面對此,俄羅斯也不甘寂寞,亦開始推動重返亞洲,但俄羅斯的舉動尚未上升到戰略或政策層面,只是一種策略性規劃而已。隨著中國的崛起,俄羅斯面臨著地緣戰略的利益,俄羅斯的重返亞洲意在政經活動的參與,而非像美國具有遏制和圍堵的意圖。

就印度來說,《印度教徒報》在2013年1月6日報導,認為美國「重返亞洲」不只針對中國,對像還包括印度。美國2009年高調宣佈「重返亞洲」,是對?多亞洲國家壯大的焦慮所做出的回應。所以可以推測歐巴馬在第二屆任期的亞洲政策,將與中國與印度領導人進行有效的關係處理,以及避免對立。中美印三方的關係會呈現出越來越多的經濟互依發展,中美印良好關係的建立,也將會出現一種有別於權力平衡和恐怖平衡的互賴發展,推動三方關係呈現出螺旋式下降。事實上,美印兩國領導人已經談及了兩國的新型關係,在崛起的大國與強國之間不是敵對關係,而是互相依賴、合作和擴展共同利益。

儘管在過去兩年多來,美國加緊在太平洋基地的軍事部署,以及深化與盟友的軍事聯盟合作關係,此舉被解讀為美國插手亞洲旨在遏制中國。然而,美國與東南亞、東北亞國家之所以攜手合作對抗中國,主要原因還是來自於中國崛起的不安與恐慌,以及高漲的中國民族主義浪潮衝擊,拉美國勢力進入東南亞和東北亞地區,亦有助於區域勢力平衡與區域安全,特別是南海、東海、黃海等海域的主權爭端,讓美國只是給予更多的區域安全關注與保障而已。假如東亞區域國家彼此之間沒有糾紛與對抗,又哪有美國插足之地。而且美國亦強調對中國不採取遏制戰略,而是一種「競合」戰略關係,因為中美關係互賴程度高,彼此之間存在著戰略夥伴的關係,以化解美國霸權強力介入亞洲事務的疑慮。

四、一石三鳥的效益謀略

基本上,美國返亞的政策主要透過軍事聯盟方式建立圍堵戰線,再輔以轉向(主軸)亞洲和再平衡亞洲的戰略,不管是從經貿利益轉變到軍事安全考量,還是從軍事制衡到經貿利益的創造,都不難看出美國在亞洲的霸權主導企圖,意圖恢復以往美國在亞洲的強大影響力。不過美國在亞洲的軍事動員與恐怖平衡底線,便是絕不挑起戰事,否則這將讓美國陷入萬劫不復的困境。如何突顯美國的軍事實力,以及維持亞洲區域安全穩定,對中國軍事發展產生遏制效果,便達到再平衡戰略的目標。

對東亞盟友關係發展來看,歐巴馬重返亞洲策略的基礎主要有兩個基調:一手抓住傳統軍事同盟的盟友,如日本、南韓、澳洲、泰國和菲律賓;一手則深化與擴大跟印尼、越南、新加坡、馬來西亞、紐西蘭,甚至緬甸、柬埔寨等國家的外交與軍事關係。讓這些東亞國家強烈感受到美國在亞洲存在的意義,產生安全上的相對保障,在有美國為後盾的情況下,不至於一面倒的傾向於對中國的依賴,或是受到單方來自中國的威脅。

美國重返亞洲的政策,也讓美國軍火訂單倍增,為美國創造出更大的經濟利益。由於中國和鄰邦的海上領土之爭,加上北韓發展飛彈和核武,導致亞太地區情勢緊張,亞太盟友自然對美國戰機、反飛彈系統及其他昂貴武器的需求大幅成長。根據美國國防部資料,在2012年美國國會共接到65起軍售通知,金額高達650億美元。其中亞洲地區便佔了137億美元,較前一年增長5.4%。另外,2008年美國對印度軍售接近於零,但在2012年時達80億美元。美國重返亞洲的戰略,既能圍堵中國,又能引發周邊國家對於武器的需求,帶動軍火工業的商機。

基於地緣政治對主權與領海爭端四起,加上中國崛起的威脅,掀起了亞洲區域的緊張,各國對軍火需求將不斷提高。當軍火不斷向亞洲輸出,美國定能獲得三方面的利益:一則可以賺取大量的軍備利益,提增美國軍事力量。二則可以降低美國對亞洲軍事援助,並提高維持亞洲的安全。三則會引起中國的高度警惕,並會加強自身的軍力部署,以及提高其在此地區的主權立場。當中國堅信美國在背後支持日本、越南、菲律賓和台灣,在其領海主權問題上同中國對抗時,必然會引發中國對主權的高姿態主張,接著勢必會突顯出中國威脅論的意圖,由此可以看出美國深思熟慮的戰略伎倆,頗有「一石三鳥」之效。

五、代結論:挑起爭端或帶來和平

整體來看,美國國力逐漸在衰退是事實,中國經濟實力提升也是事實,如何重振美國的國際霸權,確實備受中國挑戰。對於歐巴馬政府宣佈重返亞太政策,除了有美國國內的需求外,還有亞洲盟國的期望,在現實上亦有可操作性。根據美國國會研究中心的研究,美國之所以重返亞洲,主要目的乃在於欲提高其霸權在亞太區域的信用,而美國之所以準備好要重返亞洲,其實可以歸納出三個主要原因:一是由於美國國內經濟的惡化,而亞洲地區對美國貿易的重要性又急遽上升,美國經濟有必要進行資源調整,以及和亞洲建立更密切經貿關係。二是因為中國的經濟崛起,美國有必要強化其在亞洲的軍事和政治影響力,以取信傳統的盟友。三是隨著從伊拉克、阿富汗撤兵,美國有必要重新考量全球軍事分配與佈局。

其次,美國重返亞洲究竟是帶來和平穩定?還是挑起區域爭端與不安?承上所述,可以看出美國只是以軍事安全來尋找介入亞洲事務的理由與可能性,而其經濟利益才是背後最終的目的。畢竟美國面臨嚴厲的財政債務危機問題,重返亞洲的真正意圖,是要面對亞洲的廣大市場商機,以及掌握中國崛起的經濟利益。甚至如何可以跟中國爭奪區域霸權、分庭抗禮,共食東亞經濟利益,這應該是走向亞洲的硬道理。然而,透過挑起東亞國家的軍事擔憂,來奪取巨大的軍售經濟利益,以及讓其傾向依賴美國軍事與經濟,如此重塑美國在亞洲的霸權形象,委實說有其道德上的風險與危機。也就是說,亞洲國家傾向於看到美國重返亞洲帶來更多的經濟利益,而不是軍事的介入和干預,也不是中美霸權競爭下被佈局的棋子,經貿利益的擴大遠比軍備競賽重要。因此,美國高調的重返亞洲、轉向亞洲到再平衡亞洲的策略,與其只是靠著軍事力量來威脅利誘,可能會發生玩火上身、甚至引火自焚的困境,還不如給亞洲國家帶來大量的經貿商機,才是美國重返亞洲的「王道」。

最後,美國積極向亞洲傾斜發展,可以看出亞洲地緣政治與經濟的日漸重要,特別是中國崛起的因素,美國「再平衡」的亞洲政策應該走出軍事對抗的圍堵思維,要走入經貿整合的雙贏或多贏格局。事實上,區域經濟整合已經成為大國追求區域霸權的重要舞台與手段,就像美國積極推動TPP,而中國積極支持推動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RCEP),甚至是歐盟的東擴,都是最好的說明,也是區域競爭的關鍵。而美國和中國舉辦的G2會議,也是區域經濟合作的模式表現,一是代表著南北經濟關係的互動,形成一種新政經秩序;另一是代表美國走進亞洲的策略,是美國對亞洲發展重要的機制,甚至日後都可能出現如G3(中印美)、G4(中美印日)、G6(中美印日韓澳)等亞太版的G()經濟合作會議,這應該是美國重返亞洲、融入亞洲、和富化亞洲的正面意義。而不是將G2或G3、G4、G5等會議當作軍事對抗的舞台和機制,將亞洲導入爭端與不安的情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