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叔璥《台海使槎錄》所記「釣魚台」及「崇爻之薛坡蘭」考

鄭 海 麟
(香港亞太研究中心主任)


清朝康熙年間巡台御使黃叔璥撰《台海使槎錄》,毫無疑問是研究台灣歷史地理的一部極為重要的著作。是書自康熙六十一年(1722)問世以來,凡修台灣地方志者必加徵引。該書卷二《赤嵌筆談》之《武備》記「釣魚台」及「崇爻之薛坡蘭」等地名云:

再鳳山、岐後、枋寮、加六堂、謝必益、龜壁港、大繡房、魚房港、諸羅仔、挖象領、今盡淤塞,惟小魚船往來耳。山後大洋北,有山名釣魚台,可泊大船十餘;崇爻之薛坡蘭,可進杉板。

《使槎錄》這條史料,被其後的史家廣為引錄。范鹹纂輯《重修台灣府志》、余文儀《續修台灣府志》、李元春輯《台灣志略》,以及陳淑均纂、李祺生續輯《噶瑪蘭廳志》都曾加以引錄。又因該文中提到「釣魚台」,有些學者便將該文後面提到的「崇爻之薛坡蘭」比定為即今之釣魚台列嶼中「釣魚台東南方附近交叉錯落的小群島」(即今稱「南、北小島」等島嶼)。此說最早出自鞠德源著《釣魚島正名》一書(見鞠著第200頁,崑崙出版社2006年版),年來中日釣魚島之爭事起後,一些報刊和網路文章加以轉引。不過,嚴謹的歷史學者則持慎重的態度,不敢作無根據之揣測。然而,《使槎錄》中提到的「釣魚台」、「崇爻之薛坡蘭」的位置究竟在那裡?為弄清楚其確鑿的地理位置,筆者查閱了近三百種清代台灣歷史文獻後,終於有了結果,現將其報告如下。

一、陳文達《鳳山縣志》提到「崇爻山」

康熙59年(1720)刊刻、陳文達編纂《鳳山縣志》凡十卷,內中卷之一《山川》有記「……又北,而為卑南覓山,有社曰卑南覓社;則與諸羅之崇爻山相界。邑治山後之山,至此而止焉。」

這條史料清楚地記述「崇爻山」是與鳳山縣北部之卑南覓山相交界,屬於諸羅縣地界。考台灣於康熙22年(1683)納入清朝版圖,分鳳山縣(今台灣南部高雄一帶)、諸羅縣(今台灣中部嘉義縣一帶)、台灣縣(今台南市一帶)。查卑南覓山具體的地理位置在今台東縣境內,該縣設有卑南鄉;至於崇爻山,其主山脈位於台東縣交界的花蓮縣境,南連台東,北接宜蘭。誠如馬冠群輯《台灣地略》云:「崇爻山,在後山宜蘭縣東,東跨大洋,自北至南綿亙數百里。」

關於崇爻山的記載,還可見諸劉良璧纂輯《重修福建台灣府志》、范鹹纂輯《重修台灣府志》、王瑛曾編纂《重修鳳山縣志》等史籍,所記內容與《鳳山縣志》大致相同。

二、李元春《台灣志略》對《使槎錄》的補充說明

嘉慶年間由李元春輯《台灣志略》卷一《地誌》有謂:「邑治內優大山之東曰山後,歸化生番所居。舟從沙馬磯頭盤轉,可入卑南覓諸社。山後大洋北,有嶼名釣魚台,可泊巨舟十餘艘。崇爻山下薛坡蘭港可進三板船。」

據《台灣志略.弁言》謂「本書大都取材於郡縣舊志及前人著作」。李元春這段記述無疑參考過《使槎錄》,但內容明顯有所增補。其一,它說明「山後」地帶即為「台灣邑治內大山之東」。查夏獻綸《台灣輿圖》之《後山輿圖》及劉維茵整理之《清代東部後山圖》(中央研究院台灣史研究所出版),「山後」亦可寫作「後山」,地域橫跨鳳山縣北部、諸羅縣全境及台灣縣東部,相當於今之台東、花蓮、宜蘭三縣;其地段北自宜蘭縣的蘇澳,南至台東縣的卑南。而「山後」一帶多為生番聚居之地,向有「卑南二十四社」、「崇爻九社」之謂。其二,它指明「薛坡蘭港」是在崇爻山下,可容三板船進出。在這裡,李元春清楚地說明「山後」、「崇爻」、「薛坡蘭」都是台灣島內的地名。「山後」是指今之台東、花蓮、宜蘭三縣地帶,「崇爻」為這一地帶其中之一座山脈,「薛坡蘭」則是這座山脈下面瀕臨大洋的一個港口。

三、薛坡蘭、泗波瀾、秀姑巒為同一地名

關於「薛坡蘭」這一地名的來龍去脈及其具體的地理位置,前述陳淑均《噶瑪蘭廳志》有更清楚的說明。該《志》卷八《紀事》有謂:「秀孤巒(一作秀姑巒,蘭人云泗波瀾,皆音之轉也),山麓皆菊花,有能結實者。」又謂:「泗波瀾有十八社番,與奇萊連界。《府志》作薛坡蘭(《志》據《赤嵌筆談》),屬鳳山縣界,亦在崇爻山後文。可知奇萊即嘉義之背,泗波瀾即鳳山之脊;由此而卑南覓,而沙馬磯頭,迴環南北一帶。則山後諸地,自泖鼻至琅嶠大略與山前千餘里等耳。《台灣縣志》謂:舟從沙馬磯頭盤轉而入卑南覓諸社,山後大洋北,有嶼名釣魚台,可泊巨舟十餘艘。崇爻下薛坡蘭可進三板船,則竟有至其地,可知也。」

關於噶瑪蘭廳治地,馬冠群《台灣地略》記云:「噶瑪蘭,一名蛤仔難,在台灣後山;今宜蘭縣治。」又據夏獻綸《台灣輿圖》之《後山輿圖說略》云:「台灣向第有三縣,彰化、淡水皆系後辟。自嘉慶中,噶瑪蘭設官,且窮及山後矣……後山自蘇澳以南至得其黎百四十里,峭壁崚嶒,難通輿馬;且無可耕之地……岐萊歷花蓮港、吳全城、大巴籠、周塱社而至水尾得所謂秀孤巒者(又名泗波瀾),計程百五十里;地盡膏腴。」由此看來,噶瑪蘭廳轄地並非只限於今之宜蘭縣,還包括今屬花蓮縣境的「後山」地帶,所謂「且窮及山後」是也。

據前引《噶瑪蘭廳志》,噶瑪蘭人稱「薛坡蘭」為「泗波瀾」,有些史籍又將其寫作「秀姑巒」或「秀孤巒」,其地在原屬鳳山縣界的崇爻山後,自噶瑪蘭廳設置後,歸入廳治。可見「薛坡蘭」、「泗波瀾」、「秀孤(姑)巒」皆為同一地名,只不過是讀音相近而寫法不同罷了。至於「薛坡蘭」今屬何地?查近年出版之台灣省花蓮縣地圖,境內有一條秀姑巒溪,由瑞穗鄉經豐濱鄉之港口村流入大洋,出口處北端有小地名曰「大港口」,南端曰「靜埔」,知即是昔日之「薛坡蘭港」,而秀姑巒溪流經的地帶即為《使槎錄》所稱「薛坡蘭」者,大致可成定論。

四、《使槎錄》所記港口斑斑可考

確定了「薛坡蘭」的地理位置,結合《使槎錄》中提到的「鳳山、岐後、枋寮、加六堂」等港口,便不難推定「釣魚台」的位置。據台灣「中央研究院計算中心」出版的《清代台灣港口》所述:「鳳山港」在今高雄市小港區鳳森裡;「岐後港」在今高雄市旗津;「枋寮港」在今屏東縣枋寮鄉枋寮村;「加六堂港」在今屏東縣枋山鄉加祿村;「謝必益港」在屏東縣枋山鄉楓港村;「龜壁港」在今屏東縣車城鄉海口村;「魚房港」在今屏東縣車城鄉福安村;「大繡房港」在今屏東縣恆春鎮大光裡。除「諸羅仔」、「挖象領」兩個港口無法考定外,前引《使槎錄》中所提到各港口的地理位置大致弄清楚了。

比照近年出版的台灣地圖,結合前引《使槎錄》所記,我們看到,黃叔璥巡台,對台灣西南部及後山東部沿海各港口皆作過認真考察和記錄。按其所記各港口的順序排列,正好是由西南部的高雄市經屏東縣,繞過台灣最南端的鵝鑾鼻轉向東海岸,然後由南往北,經台東縣、花蓮縣、宜蘭縣,沿途所記地名和港口皆在台灣島內。從邏輯上看,《使槎錄》所記的「釣魚台」,應在「薛坡蘭」附近,似不應指遠在一百六十公里外的釣魚島;所述「山後大洋」的地理位置指的是瀕臨大海的台東、花蓮、宜蘭即清代「後山」地帶。然而,查這一帶的地圖,並無以「釣魚台」命名的山或島嶼。「山後大洋北」中的島嶼也只有今屬宜蘭縣頭城鎮的龜山島(即史籍稱「龜嶼」者)一處,該島正對宜蘭的烏石港(史籍亦有寫作「鳥石港」者)。烏石港在清代為南來北往的商船停泊和貨物集散地,曾經繁盛一時,該港口當年也確實「可泊大船十餘艘」。

又據陳壽祺《重纂福建通志》卷八十六《海防》之《噶瑪蘭廳》記:「噶瑪蘭即廳治,北界三貂,東沿大海,生番聚處。……又治西有鳥石港,與海中龜嶼相對。夏秋間港流通暢,內地商船集此。設炮台防守。」此外,位於廳治南的蘇澳港也是噶瑪蘭廳轄區內的一大港口。《噶瑪蘭廳》又記:「蘇澳港在廳治南,港門寬闊,可容大舟,屬噶瑪蘭營分防。又後山大洋北有釣魚台,港深可泊大船千艘。崇爻之薛坡蘭可進杉板船。」此條史料雖引自《使槎錄》,但編纂者將它置於蘇澳港之後,「釣魚台」的位置理應距離不遠。且引文在文字上也略有改動,如將「山後」改為「後山」,「十餘」改為「千艘」,這些都是值得注意的。

然而,《使槎錄》所記「山後大洋北」的「釣魚台」究竟指哪個島嶼?根據現存的台灣文獻資料確實頗難推定,在未有確鑿證據之前,頗值得存疑。儘管如此,在黃叔璥的地理概念中,「釣魚台」為台灣之附屬島嶼當是確定無疑的。因早在明嘉靖年間,由皇帝派往日本的宣諭使鄭舜功所著《日本一鑒》之《浮海圖經》便有「釣魚嶼,小東小嶼也」的記載,明確指出「釣魚嶼」為「小東」(即台灣)附屬小嶼。

附記:安倍明義著《台灣地名研究》(台北,武陵出版社1987年版)第十四章《台東》部分之「三仙台」有謂:「三仙台古老的釣魚台。白守蓮東方海中有三個高度二十餘公尺的巖嶼突出,『三仙台』之名由此而來。」

查近年出版的台東縣地圖,「三仙台」位於台東縣成功鎮東北方三公里臨海處,旁有「成廣澳」港口,今稱「小港漁港」者;往北即為「薛坡蘭港」,今稱「大港口」是也。疑《使槎錄》提到的「釣魚台」即今之「三仙台」,「可泊大船十餘艘」的港口即為「成廣澳」港口。不過,這些都有待挖掘新史料再作進一步的求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