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華民國的治下不准談中華文化主體﹖

一、前言

這是一個奇怪的國度，也是一個奇怪的時空，名義上我們是中華民國，一個號稱民主憲政的國家，但這個國度裡，憲法是毫無權威的，而民主卻不保障企圖捍衛這部憲法與這個國家之尊嚴的言論自由，而且這還是在口口聲聲捍衛中華民國的馬政府教育部的國家教育研究院作出來的事，我們還能夫復何言﹖關於這件事，我必須先交代一些背景。

前幾年，就在馬總統當選後尚未就職前，扁政府為了害怕它所修改的課綱出現變數，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趁年假之前公告，以圖暗度陳倉，這件事在國中小的部分，就這麼矇混過關了，可是高中課綱沒能來得及完成法定程序。接著馬政府就職，這個糊塗的政府居然就這麼照單全收，替扁政府公告實施了。當時我們都沒注意這件事，我只在一個場合見到馬總統，並跟他報告了文史教育的嚴重去中國化的問題。

後來在我們一些朋友留心這件事後，才發現事態嚴重，並要求暫停當時的九八課綱實施期程，重新修訂。這件事經過幾個月的曲折，終於由當時的教育部鄭瑞城部長宣佈，將國文與歷史兩個課綱保留，重新修訂。之後又經過了幾個月的周折，才在第二年的4月開始了課綱的重修工作，我進入了國文課綱小組，而曉波老師則進入了歷史課綱小組。

修訂工作展開後，國文小組相對較為順利，但歷史小組則是風波連連，當時我曾幾次跟曉波老師說，如果能夠把歷史課綱的同心圓史觀鬆動，那就是個歷史功業了，但曉波老師覺得恐有礙難之處，我當然瞭解這所謂的礙難，主要是因為政治因素，而且最主要的原因還不是因為綠營，更是因為藍營的主要政治人物也都認可了這樣的架構，後來我們果然看到當時的吳敦義院長在立法院公開宣示，絕對不會改變同心圓史觀，當時，我就只能仰天長嘯了。

就這麼又過了一年多，歷史課綱的修正案終於要在教育部闖關了。那場會議我也在現場，我看到了歷史課綱的文本，其中的確加進了一些修正，比如說台灣同胞的抗日行動說得更詳細了，慰安婦的事情也加進去了，中國史的份量加重了等等，但是我看到同心圓史觀還是被完整地保留了下來，我當時就知道大勢已去，這情形比不修還糟，因為這意味著同心圓史觀不只得到扁政府的背書，也得到了馬政府的認可，它將不折不扣地成為了台灣共識，我當時只有一種孤臣無力可回天的浩歎﹗

我知道我人微言輕，事已至此，我只能跟朋友說，我們看著好了，根據這個課綱所編出來的課本不會有任何改善，它依然會是個以「獨台」為基本意識型態的教科書，我作此預言時，心中真有一種悲壯之感。

歷史課綱公告了，它改成了101課綱，這也意味著去年就是新版教科書上市的時刻。去年初。郝柏村前院長突然發了一槍，他開始質疑歷史教科書到底寫得是哪個國家的歷史，因為郝院長的地位，馬政府自然十分重視，當時還馬上派人去跟郝院長溝通，並保證在新版教科書中一定不會如此，因為課綱已經修訂過了。可是我當時很不識相地在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我指出郝院長其實並不瞭解整個狀況，真正嚴重的問題在課綱，而且新版教科書可能更糟糕。

我的文章發表後，引起了相關單位的重視，他們馬上跟我聯絡，要我把狀況說清楚，我把整個問題分析了之後，同時就要求必須特別重視新版教科書的狀況。接著，教科書陸續開始了審查作業，因位審查是秘密進行，我們一直不得其詳，直到審查都快完成了，我們才從朋友那裡看到了一些狀況，當時相關單位的人看到後，就是一句我的媽呀的長歎，很不幸的，我所有預言都證實了。

要知道同心圓史觀的基本邏輯是甚麼呢﹖它就是個一邊一國的史觀，台灣和中國是沒甚麼關係的，只是因為某些歷史的因素，台灣總是被外來政權所統治，這外來政權包括荷蘭、西班牙，也包括鄭成功、清廷、日本以及中華民國政府，台灣是直到民主化了之後，才脫離了外來政權統治的命運。而在所有的外來政權中，清朝是個不曾積極治理台灣的政權，國民政府則是以白色恐怖對待台灣的政權，日本則是把台灣帶向現代化的政權，而這也就是通過教科書所要傳達給我們下一代的整體圖像。

那些教科書就這麼白紙黑字地擺在那裡了，朋友幫我們拿到了全部各版本的教科書，我則幾乎不眠不休地看完了各版本，並把所有問題整理了出來，我聽說有關單位看到了這些東西之後，也為之震驚，如果按照當時曉波老師的說法，這樣的教科書如果掛著馬政府之名出版，那就不折不扣是歷史罪人了。

後來當然一些努力是在進行的，基於種種緣故，恕我在此不能詳述，而今天大家看到的教科書，是在一些努力後所呈現的面貌，但當時我們也說，這只能稍微把一些最關鍵的問題作了一些微調，讓這些教科書呈現得不會是根本牴觸憲法與現行國策而已，至於骨子裡的一邊一國史觀，就根本無能為力了！

當時我們一些朋友就在浩歎，國民黨幹甚麼去了，這麼重要的問題居然這麼多年來都毫無作為，就任憑獨台史觀如此如水銀瀉地式地改變了我們下一代的認同，這真的不只是失職而已，這簡直就是罪人了！於是我們想，顧亭林說的，亡天下者匹夫有責，這真的不是亡黨亡國的事了，改變認同當然是亡天下的事，我們又豈能置身事外﹖我們也必須自己問自己一聲，這些年我們都幹甚麼吃的﹖我們就沒有責任嗎﹖於是我們乃糾集了一些朋友，想方設法以最微薄與克難的方式，投入了高中歷史教科書的編寫工作。

到這裡，我拉雜交代了整個來龍去脈，底下就是本文的主題了，我們開始要出版新的歷史教科書了，國民黨以舉黨之力，沒人管這件事，沒辦法，只好由我們這群傻瓜來了！

二、我們新版歷史教科書的敘寫邏輯

這裡，有一個前提是必須交代的，因為歷史教科書是必須經過審查的，而審查的依據就是課綱，因此我們所編寫的教科書也就命定地必須在這個鳥籠之中，而我們前面說這根本就是個依據獨台史觀所制訂的課綱，那我們要如何掙脫這個鳥籠的限制呢﹖這一點的確是我們的最大挑戰，我們知道我們做不到一百分，但無論如何我們都必須嘗試！

這個工作基本上就落在了我的肩頭，我當然不是個歷史學者，但這個問題本質上是個思想問題，我必須在歷史材料的範圍內，不扭曲歷史地進行另外一個脈絡的歷史敘寫，在歷史專業的部分，我尊重參與寫作的學者，我所負責的則是整個敘寫的邏輯。

我的思考乃是如此，我覺得現行課綱乃是濫用了原住民的身份，來偷天換日地為他們的史觀背書。按照現行課綱的同心圓史觀，如果放在原住民身上，邏輯是可通的。對原住民而言，所有來到台灣的政權當然都是外來政權，就像從印地安人的角度來看，美國政權也是外來政權啊﹗可是今天美國的歷史教科書大概絕對不會如此寫吧﹗事實上從顏思齊和鄭芝龍開始，漢人逐漸來到台灣之後，台灣的社會結構就在迅速改變，鄭成功1661年來到台灣，施琅1683年攻下台灣，漢人就開始大量移民，到了十八世紀的中葉，漢原的人口比例，乃至社會文化就已經徹底改變，而成了一個以中華文化為主體的社會了。但是這一事實，現行課綱是不強調的，反而不斷要強調台灣作為一個移民社會的多元性質，這在我看來無疑是個扭曲，而且是刻意的扭曲。我們當然不否認凡走過必留下痕跡，在台灣的文化中，的確有多元的來源，這就像我們說山東江蘇的文化，也絕對可以找到多元的根源一樣，但是中華文化與這些多元的來源究竟是主從關係呢，還是並列的關係呢﹖這就是問題所在了。

對美國這個民族大熔爐來說，它的多元文化某些地方還真是呈現並列格局，可是即使如此，大概也有很大一部分乃是主從關係吧！就更別說台灣了。可是現行課綱基於一邊一國史觀，想要刻意切割台灣與中國的關係，所以要刻意強調台灣文化多元並列的特質，但我認為這絕對不是歷史事實，於是從這裡我就找到了攻入這個課綱漏洞的缺口所在，我企圖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心情，直接在這個根本所在，一方面尊重課綱，一方面改變其敘寫脈絡。

於是在我們編寫的教科書中，我們還是從原住民的部分開始寫起，因為這是課綱的規定，但是我們在歷史脈絡的敘述上，在課綱許可的範圍內加強了一個部分，那就是漢人社會與文化形成的過程，這也就是說他們強調多元分立，我們則強調多元中的主從之別。在這脈絡下，我們也刻意引入了中國歷史所強調的正統概念，我們不把明清當成是明帝國與清帝國，也就是不把他們看成為不同的國家，而是以傳統的朝代概念來敘寫，所以我們也特別在寫鄭成功時，強調了「明鄭」這個概念。

根據這樣的脈絡，我們也對日據時期發展了一個敘寫模式。我們認為台灣的割讓給日本當然是根據一個國際條約，可是我們根據幾個理由，而不再採取「日治」的概念，而一定改稱日據。這雖然是一字之差，但其間意義的差別自然是天差地遠。我們的想法是馬關條約固然是正式的國際條約，它在國際法上是有其效力的，清廷既然放棄了台灣的主權，基於政府延續的原則，日本對台的統治不能說沒有合法性，可是我們認為，國際上承認日本統治的合法性，並不意味著我們就要承認這點，外蒙的獨立不就是個例子嗎﹖今天中華民國憲法外蒙依然是我們的領土，它也許不切實際，但我們自可有我們的立場。外蒙的問題也許和日本統治台灣並不完全一樣，但是從中國人的角度，馬關條約乃是不平等條約，基於中華民國國父在遺囑中的要求，中華民國的歷史義務就是要廢除不平等條約，再加上中日戰爭之後，日本在中日和約上已經正式放棄從馬關條約開始從中國所侵奪的一切利益，我們當然尊重日本曾統治台灣的歷史事實，但從中華民國的角度來看，為甚麼非得承認日本統治的合法性不可？基於這樣的理由，我們乃決定不依照課綱後「日本殖民統治」的寫法，而改寫為日據（「日本竊據」），以充分照顧中華民國的國格尊嚴，也符合一字定褒貶的春秋大義。我們認為課綱裡也曾明白表達，課綱的用語並沒有強制性，編寫者的確有空間作調整，除非這樣的調整有違憲或違反國策的問題，而我們看不出來用「日據」，而不用「日治」，會違背了任何中華民國的立場，或是違憲等等問題。

以上我大致簡單敘述了我們編寫新歷史教科書的敘寫邏輯，由於篇幅關係，我無法把我們邏輯的每個部分都提到，但我已經把其中三個最重要，也就是我下面要提到發生了問題的三個部分，作了如上的簡略交代。

三、教科書審查的荒唐事

我們的教科書是在今年1月依照教育部的規定，準時送往國家教育研究院審查的，可是送進去之後一擱就擱了三個月，了無音訊，一直到4月才有了初步回音，可是我們接到通知，要我們前往國教院召開罕見的「溝通會」，這時我們知道麻煩來了！

起先我們不知道為甚麼要開這樣的會，我和一些曾參加教科書審查的朋友，這麼多年來還幾乎從未聽說曾經召開過這樣的會。這到底是為了甚麼原因呢﹖接著我們就收到了一個原則性的審查意見書，提到了前一節所提到的幾點，以及一些枝枝節節的意見，接到這份意見大綱後，我們約略曉得了問題發生在哪裡了。

然後我們就出席了溝通會，果不其然，我們幾個埋伏在其中，試圖修正史觀敘寫方式的幾點，都被審查者很「敏感」地抓出來了，在溝通會中，他們從召集人黃克武教授以下，包括黃秀政、吳文星、詹素娟等教授和李彥龍老師等，乃至國教院的官員都強烈要求我們不可以用明鄭，我們問為甚麼，他們就是咬住說課綱的用語就是「鄭氏統治時期」，我們沒有照著課綱來，所以不可以，我們說鄭成功自己都奉明為正朔，今天卻不准我們如此寫，實在太荒唐了，但他們就是一口咬定，說課綱乃是爭議後妥協的結果，我們如果不這麼寫，就會引發社會爭議，其中國教院的楊國揚主任還當場說，如果我們這麼寫了，而國教院也通過了，那「明天就會有某家媒體會以此來攻擊國教院」，所以不可以就是不可以。我們說也有版本把鄭成功的政權寫成「東寧王國」，國教院也沒反對，而東寧王國的說法才真是荒唐，為何同樣的審查卻有如此差別待遇﹖但是任你說破了嘴，還是不准就是不准。

有關於日據以及台灣逐漸成為以中華文化為主體的社會這兩點就更誇張了，國教院給我們審查意見是這麼寫的：「整體而言，課文似乎過度強調台灣以中華文化為主體之結構，此一論述具爭議性，請再加以斟酌」，書面意見的用語還是客氣的，溝通會上就沒那麼溫柔敦厚了。我們問他們台灣不是逐漸成為以中華文化為主體的社會嗎？這錯在哪裡呢？有甚麼爭議性呢？黃秀政委員的回答就露出意圖了，他說我們這樣說也不能說是錯，但課綱要求我們的就是要多表現台灣文化的多元性，否則就會「引起族群之間的爭議」，可是我們說我們並沒有忽略交代一些外來的文化，以及融入在台灣文化中的原住民文化的內涵啊，我們只是強調了在這些多元文化的內涵中有一種主從關係而已，這有甚麼爭議呢？它會引起甚麼族群爭議呢？難不成是會引起閩客族群的爭議嗎？閩客不正是中華文化的一部分嗎？以現在的族群結構，說它會引起族群爭議，我們實在聽不懂這樣的邏輯，但是生殺大權在他們手裡，我們有甚麼辦法？

日據的問題就更扯了，說起來，在這三個問題中，他們最在意的問題居然是日據的問題，這實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按照他們的邏輯，居然是說若不承認日本據台的合法性，則連中華民國政府統治台灣都沒有合法性，對於這樣的邏輯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說。在這個問題上，我們提出課綱裡說「單元、主題及重點之標題，編者可以參考或重新設計，不必完全援用」，既然如此，審查小組何來權力非要我們根據課綱用語不可？何況課綱用語是「日本殖民統治」，也不是「日治」，何以「日治」可，而「日據」不可？沒想到審查小組的召集人黃克武乾脆圖窮匕見，他的原話是這麼說的「如果說貴出版社堅持要用日據，這一點本委員會照我們的職責是沒有辦法同意的」，這話還算客氣了，下一句話就誇張了，他說「我跟你說，我們委員會的職權是說，你要用日據，我們就不准」，這一句話就送到底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就這麼一句話，我們所編寫的教科書得到了「重編」的命運。

面對這樣的狀況，請問各位讀者，你會有甚麼感想呢？這可是在馬政府執政下，我們所遭到的處境啊，一句重編，我們的下一代就還必須在一邊一國的史觀中，繼續接受荼毒，而毫無平衡的聲音，這情形我真不知道各位讀者會是甚麼感受了。大概獨台派的人會很高興吧，因為馬政府的「無能」又幫了他們的一個大忙，不是嗎？

荒唐事其實還不只如此，前面我只是就關鍵問題來說，我再舉幾個「小」問題來說吧﹗

我們在書中提到了馬政府上台後馬總統提出的外交休兵，獲得了對岸的善意回應，這可是馬總統自己的講法，可是審查意見告訴我們說這「不是事實」要我們「斟酌修正」。另外我們也提到了陳水扁家族的貪污，因而引起了紅衫軍運動，結果審查意見告訴我們這件事情「歷史尚無定論」也要我們斟酌修正。還有更扯的事，我們提到有「許多」台灣婦女被逼迫從事慰安婦的工作，審查意見要我們把「許多」這兩個字刪掉，如果用英文來表達的話，這不就是要我們把慰安婦這個詞彙從「複數」改成「單數」嗎？我所舉的幾個例子都是審查意見書白紙黑字的事實，絕無捏造，對這些審查意見，請問讀者您有何看法？

四、結語

我以上已經把所有我經過的事實陳述如上，沒有任何添油加醋，如果我還有甚麼結語，那我只有一句話：余欲無言﹗

附記：此文完稿後，此一事件已經有了一些發展變化，馬總統已經公開表示不應因為日據而抹殺我們的努力，也許我們終於可以通過審查了，可是這幾個月來來回回的折騰，國教院已經成功阻擋我們進入今年的教科書市場，這也意味著未來一年我們的下一代仍然沒能夠有機會接觸到另一個史觀的教育，而只能去學習那種意在毀滅中華民國法統的獨台教育，這樣的損失誰來補償？現在通過的教科書，其中寫「終戰」者有之，刻意詆毀兩蔣時期者有之，但審查小組通通都接受了，我有位朋友說，現在好幾個版本的歷史教科書，其敘寫方式可以用一種方式描述，那就是如果哪天台灣獨立了，這樣的教科書只需要在最後加一句話，某年某月某日台灣獨立，其他則一個字都不需要改。我覺得這樣的講法還真是形象化，然則這樣的歷史教育，您到底會怎麼看呢？

當然，歷史教科書問題源頭還在課綱，但這問題真能解決嗎？讓我們拭目以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