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帝國主義無法承受的負擔

Jeffrey D. Sachs 著


戰爭、槍砲vs.和平、奶油

唯「戰爭抑和平」,亦即唯總體經濟學家說的「槍砲抑奶油」,才是如何分配國家資源的最重要抉擇。這個抉擇,美國大錯特錯,錢是揮霍了不少,國家卻沒有更安全。拿經濟與地緣政治的用語來說,美國現在苦於耶魯史學家鮑爾.甘迺迪所說的「帝國的不自量力」。如果我們下任總統仍陷於耗費不貲的中東戰爭,我們解決國內一大堆問題的希望將因這場戰爭的單一預算破滅。

把美國說成帝國像是在搞宣傳,但帝國一詞在一定方面符合美國的權力及如何運用這一權力的實際。帝國是指單一權力下有一堆疆域。19世紀的英國顯然是一個帝國,她統治印度、埃及,以及非洲、亞洲與加勒比海10來個殖民地。美國直接統治的只有幾個其征服的島嶼(夏威夷、波多黎各、關島、薩摩亞群島、北馬里亞納群島),但她透過駐軍,運用武力影響幾個主權獨立國家的政府。現在美國在海外抓權的力量日趨薄弱。

美國軍事活動的範圍可觀。在全球各地,(據2010年的清單)美國國防部有4,999個軍事設施,其中美國本土有4,249個;海外有88個;在36個外國與領地上有662個。這分清單還不包括美國情報部門的祕密設施。維持這些軍事設施以及其支撐的戰爭花費龐大。國防部、情報機構、國土安全部、能源部核武方案以及退伍軍人津貼的預算全部加起來,一年約9,000億美元,即佔美國全國總歲入的5%。一年9,000億美元的花費也相當聯邦政府總開銷的四分之一。

長久以來,美國以明的暗的手法推翻那些在美國眼裡不親美的政府,這是典型的帝國策略,即透過扶植當地親美政府掌權。拿一分深入研究1898到1994年拉丁美洲的報告為例,史學家約翰.科茨沃思(John Coatsworth)列舉出41件美國主導的「成功」改朝換代,在差不多一個世紀裡,美國平均每28個月就要推翻一個政府。注意:科茨沃思列舉的不包括失敗的圖謀,如入侵古巴的豬玀灣。

在拉美以外的地方,美國主導的改朝換代這一傳統是美國外交政策的組成部分,那些地方包括歐洲、非洲、中東與東南亞。用戰爭造成他國改朝換代,美國所費不貲,經常還把當事國變成人間煉獄。兩大研究報告算過伊拉克和阿富汗戰爭的賬。其中一分是我的同事約瑟夫.史迪格里茲(Joseph Stiglitz)和琳達.比爾米斯(Linda Bilmes)合作撰寫,這筆賬到2008年共花費三兆美元。更新的一分是由布朗大學「戰爭成本計畫」推出,到2016年共花費4.7兆美元。15年花費4.7兆美元,相當每年三千億美元,比2001到2016年聯邦每年在教育、能源、勞工、內政與交通等部門,外加「國家科學基金」、「國立衛生研究院」與「國家環境保護局」等單位的總花費都高。

顯而易見,美國在他國進行改朝換代的戰爭對美國在安全上的要求少有助益。即使戰爭成功地推翻了一個政府,如阿富汗的塔利班、伊拉克的海珊、利比亞的格達費,結果很難看到一個穩定的政府,常常看到的是內戰。一場「成功的」改朝換代常常不過是點燃一根長長的引信,引發將來的爆炸,像1953年推翻伊朗民選政府,扶植專制的伊朗國王,接著是1979年的伊朗革命。更多其他的案例,如美國(與沙烏地阿拉伯和土耳其一道)圖謀推翻敘利亞的阿薩德,結果是血流成河與軍事僵持,而不是推翻了那個他們要推翻的政府。

1890年代美國已是全球最大經濟體

究竟有什麼很深的動機要恣意發動這些戰爭?要建立遙遠的軍事基地來支應這些戰爭?

從1950到1990年,表面的答案自然是冷戰。然而美國在海外的帝國行徑早於冷戰前半個世紀(溯自1898年的西班牙與美國的戰爭),並接著持續了四分之一個世紀。南北戰爭後美國終於征服了當地土著,然後開始海外的帝國行動。那時美國的政治與商業領袖努力加入歐洲的帝國群組,尤其是與英國、法國、俄羅斯和新興的德國,大家一起搞海外掠奪。美國很快就擄獲菲律賓、波多黎各、古巴、巴拿馬和夏威夷,同時入夥歐洲帝國去敲中國的大門。

1890年代時,美國已經是世界最大的經濟體,不過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從海軍力量、帝國幅員到主宰地緣政治方面,美國都次英國一等。在他國搞改朝換代,英國是沒有對手的老大,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就是英國在切割奧圖曼帝國的屍首。兩次世界大戰的毀滅性消耗和「大蕭條」,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終結了英、法帝國,美國與俄羅斯給推上前枱成為兩個主要的全球帝國。冷戰開始。

有了經濟的支柱,美國在全球的干預達到空前程度。1950年美國的產出佔全球耀眼的27%,蘇聯約為其三分之一,佔到全球產出的10%左右。冷戰塞進的兩個根本概念形成了美國的外交政策,一直延續到今天。第一個概念是美國面對蘇維埃帝國在進行生死鬥爭。第二個概念是每一個國家,不管多遠,都是全球戰爭的一個戰場。美國與蘇聯避免直接衝突之際,兩強在全球爭競,借代理人的熱戰展示實力。

詹森無法進行消滅貧窮的戰爭

近半個世紀間,古巴、剛果、迦納、印尼、越南、寮國、柬埔寨、薩爾瓦多、尼加拉瓜、伊朗、納米比亞、莫三鼻克、智利、阿富汗、黎巴嫩,甚至小小的格瑞納達,還有其他不少地方,都被美國戰略家視為對付蘇維埃帝國的戰場。其實常常只是為了一般的利益集團。私營的「國際聯合果品公司」與ITT就令其在高層的朋友(最有名的是杜勒斯兄弟,一個是國務卿福斯特.杜勒斯,一個是中央情報局局長艾倫.杜勒斯)相信,當地的土改與威脅要沒入美國公司的資產就是對美國利益的極大威脅,因此需要美國在那主導改朝換代。中東的石油利益是另一個不斷給拿來作發動戰爭的理由,完全是1920年代大英帝國的作法。

戰爭攪亂、搞窮那些國家,而非達成有利於美國的政治解決。這類改朝換代的戰爭,除了少數例外,多顯示外交政策的失敗,同時也造成美國極大負擔。越戰自屬潰敗中之最,花費那麼多,死傷那麼重,爭議那麼大,詹森總統另一場更重要更另人期待的消滅貧窮的戰爭,最後硬是排不上日程。

1991年冷戰結束,該是美國從根本上調整槍炮抑奶油政策的時刻,這時美國與世界享有「和平紅利」,世界與美國經濟有機會從戰爭經濟向可持續發展經濟調整。1992年巴西的「里約地球高峰會」確實把可持續發展列為全球合作的中心議題,至少看起來是這樣。

可惜,美國那盲目與傲慢的帝國思維令她無法安享和平新時代,冷戰才結束,美國就開啟了一個新的戰爭年代,這回輪到中東。美國要橫掃蘇維埃扶植的中東政權,樹立美國在政治上無人能及的威權,至少她計畫如此。

因此1991年以後的四分之一個世紀的標誌,是美國在中東的持續征戰,把這個地區攪得天翻地覆,把大量資源從民間挪到軍用,造成美國龐大的預算赤字,積累起公共債務。在老布希、柯林頓、小布希到歐巴馬這四任總統期間,帝國思維導致美國在阿富汗、伊拉克、利比亞、葉門、索馬利亞與敘利亞發動改朝換代的戰爭。同樣的思維令美國將北約東擴到俄羅斯邊界,儘管北約原本要防範的敵人蘇聯已不存在。前蘇聯的總統戈巴契夫曾著重指出,北約東擴,「顯然違背1990年我們提出的那些宣言與保證的精神,」那些宣言與保證係針對東西方未來的安全而提出的。

錢尼做著宰制世界的美夢

現在與1991年之間經濟已有顯著差異,更別說往前推到1950年了。1950年冷戰開始時,美國生產佔世界產出的27%。1991年錢尼與伍弗維茨的美國主宰夢逐漸要成真時,美國佔世界的產出為22%。現在呢,據國際貨幣基金的估計,美國的分額是16%,中國則已超越美國,約佔18%。據國際貨幣基金的預估,到2021年美國的生產約佔全球產出的15%,中國則佔20%。美國正在積累龐大的公共債務,削減國內亟需的公共投資以維繫功能失調的、軍事化又花費巨大的外交政策。

因此我們面臨一個重大的抉擇。儘管近年在中東的失敗與日漸衰落的經濟地位已注定帝國的夢會碎,美國仍可繼續白費心力地搞單極主宰的新保守派方案。如果美國照一些新保守派的主張現在開始跟中國搞軍備競賽,如不是更早,則我們會在10或20年間出現匱乏。花費可觀的中東戰爭,即令在希拉蕊總統任內以遠比過去小的規模持續下去,也很快的就會令我們對一個新時代的一切合理期望幻滅,我們期望在這個新時代裡,聯邦會增加在教育、職業訓練、基礎建設、科技與環境方面的投資。

遠為聰明的辦法是保持我們的防衛能力,但結束帝國那一套。在行動上,這意味要削減漫延的軍事基地網,終止在他國的改朝換代戰爭,避免新的軍備競賽(尤其是新一代的核武),透過聯合國與中國、印度、俄羅斯及其他地區強權積極往還,尤其要依據「聯合國可持續發展目標」共同行動,其中包括氣候變遷、疾病防制與全人類的教育。

切莫重蹈蘇聯覆轍

美國不少保守派,想到美國轉圜空間哪怕遭聯合國壓縮一點點都會嗤之以鼻。然而回過頭來想想,當初如果正視聯合國安理會睿智的決定,反對在伊拉克、利比亞和敘利亞進行改朝換代戰爭,美國今天又會是多麼好的一個景況。不少保守派會拿普丁在克里米亞的行動為例,證明與俄羅斯進行外交折衝是徒勞,卻避不承認引發普丁反擊的主因是北約東擴到了波羅的海,2008年更邀烏克蘭加入北約。

1979年入侵阿富汗那一耗費巨大的對外行動,加上大規模的軍事投資,終致蘇聯破產。今天美國同樣有過度的軍事投資,如果持續中東的戰爭,同時又與中國進行軍備競賽,則很可能重蹈蘇聯覆轍。現在正是拋棄帝國的幻想、負擔與自欺的時刻,與世界其他地區攜手,投資國內的可持續發展事業。【福蜀濤譯】

★作者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可持續發展中心」教授與主任。原文The fatal expense of American imperialism發表在2016年10月30日美國《波士頓環球報》,小標為譯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