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最可愛的人」

敬悼馮守娥阿姨

張鈞凱
(《香港01》駐台灣首席記者)


9月3日,「軒嵐諾」颱風帶來了風風雨雨,如同眼下台海關係風急浪高。9月3日還是幾乎被遺忘的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7週年,就在這一天上午,一位英勇堅毅的台灣女子告別式在上海舉行。

她是馮守娥,1950年代白色恐怖因「蘭陽地區工委會案」繫獄10年,哥哥馮錦煇被槍決,夫婿陳明忠兩度坐牢,共21年。馮守娥既是政治受難人,也是政治受難人家屬,而她的女性身分,作為女兒、妹妹、妻子、母親等多重角色展現出來的溫柔與堅持,為了理想信念而犧牲的無悔精神,令人感佩。

在民進黨政府「轉型正義」,在歷史和政治上兩岸都成了「互不隸屬」的「兩國」,在「白色恐怖」敘事成了兼具苦痛和浪漫想像的「致自由」下,馮守娥的生命史為台灣重新理解歷史與現實打開了一扇窗。

度過這冷的冬天,春天就要到人間

1930年日本殖民統治時期出生於宜蘭的馮守娥,求學期間深刻感受到民族差別待遇和女性生活生存的不易。受到父親、兄長以及光復後來自大陸年輕開明教師的影響,馮守娥在近代中國歷史、社會思潮、婦女地位與男女平等諸多問題上得到啟蒙。

出獄後她與陳明忠結為人生伴侶,兩人都經歷過日據時期,體認到自己是中國人也是台灣人,深信「為了爭取民主而公平的社會,以及平等而和平的世界」,為兩個女兒取名為「志民」與「志平」。1976年陳明忠二度被捕,馮守娥帶著幼女展開艱辛援救,靠著教日文與翻譯為生,得到經過保釣運動洗禮的海外台港留學生界支持,集資在《紐約時報》頭版刊登「反對政治迫害 立即釋放陳明忠」的聲援廣告。2019年陳明忠逝世,馬英九在紀念會上還回憶了當年他在陳明忠爭取保外就醫過程中穿針引線的角色。

雖然經歷了政治囹圄的黑暗日子,馮守娥、陳明忠與他們的「老同學」仍不改其志,投身黨外民主運動,站在台灣社會改革和兩岸和平統一運動的第一線。2005年2月27日陳明忠受國民黨邀請於二二八紀念會上演講,呼籲兩岸和解,促成了連戰訪問北京的「破冰之旅」。

馮守娥不落人後,68歲時赴韓國參加第二屆「東亞和平人權國際學術大會」,發表題為《台灣白色恐怖與女性》的報告,她在結論中特別提到要解決台灣社會的白色恐怖陰影,「真正的治本之道,應是在早日結束兩岸分裂與對立狀態」。72歲時又投入原住民歷史正義的「還我祖靈」運動,與高金素梅等人前往日本靖國神社抗議,擔任翻譯,協助發起訴訟,要求日方將靖國神社中與二戰戰犯合祀的台灣原住民牌位移出。

馮守娥的告別式上,會場輓聯如此評價其一生:「反殖民反壓迫中國人民的英勇戰士,愛國家愛鄉土社會主義的忠實信徒」。她生前接受學者訪談時,曾透露過她與陳明忠有著共同理想:「民主統一走向富強,愛國愛鄉改造社會,死而後已」。台灣社會於今對兩岸未來有著紛雜多元的聲音,但馮守娥說過,她希望「兩岸不只要現階段和平,還必須永遠和平,兩岸不僅現在不要打仗,還必須永遠沒有戰爭」--這應該是台灣不同政治光譜難能可貴的共識。

馮守娥和「老同學」們曲折一生的信仰與追求,不僅給了人們抽離政治濾鏡,重新思索白色恐怖歷史的機會,更給了人們重新摸索如何做到「永遠和平」的省思線索。馮守娥生前靠著《度過這冷的冬天》這首歌,安慰和激勵自己度過人生的冬天,其中有一段歌詞:「度過這冷的冬天,春天就要到人間」。當眾人看過受難人故事改編的影視作品而心生不捨、熱淚盈眶時,不妨往歷史深處再走近一步,和他們一樣勇敢地直面兩岸如何從顛躓走向和解。

最可愛的人啊,如今山河無恙

8月27日以92歲高齡在上海離世的馮守娥,有人稱她馮大姐,有人叫她馮老師,而我始終喚她馮阿姨。還記得與她相處的幾個小故事,藉著懷念她的機會寫下來。一是2011年4月貴州行,其中一趟航程,我坐在陳桑(陳明忠)的旁邊,他拿出隨身包裡折疊帶著的地下黨組織關係圖,跟我講解來龍去脈。鄰座的馮阿姨大概覺得陳桑講得太嚴肅了,笑瞇眯的她補充了一句話:「我們的春天沒有過去,而是春天永遠屬於我們」。這是一堂最可貴的歷史課。

二是2012年50年代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秋祭大會,那一年我負責起草祭文。記得我在文中引用了詩人聶紺弩紀念魯迅《一個高大的背影倒了》詩中的一段:「永別了,人民的同志!」馮阿姨對「永別了」三個字有不同的意見,見面時她依然笑瞇瞇跟我分享她的感受:「我不覺得哥哥(馮錦煇)跟我永別了,我覺得他一直都在我們的身邊啊。」整份祭文四易其稿,最後這句話我們改成了:「別擔憂,人民的同志!」

三是大家都說馮阿姨是陳桑的革命伴侶。他們兩人相扶相持自然不在話下,但我觀察到,每次陳桑落款留言時,往往會在「陳明忠」旁再寫下「馮守娥」。無論是簽書,還是我們私下聚會玩遊戲的道具上,都是如此。我雖然沒有經歷過他們的苦難歷史,但對於「革命伴侶」四個字的理解,其實是從這樣的點滴細節真正感受到的。

還有一點,我不知道這樣的比喻是不是適當,但我在馮阿姨身上多少看到了鄧穎超的影子。已經忘了是哪一次和她出團到大陸參訪,在台北返家的大巴上,我們坐在馮阿姨的旁邊,她話匣子一開,聊到她們女性難友們如何在出獄後互相支持,甚至在告別時為她們再獻上一首歌曲。她對後輩們的照顧也是如此,見面時她問的往往不是我近況如何,而是先問家裡最近好不好呀?

於我而言,她就是這樣一位宛若鄰家的阿姨。每次見面寒暄時,她總是牽著我們的手,從手心到內心都暖洋洋的。陳桑生前常說一個故事,曾與馮錦煇同牢房的他對其「視死如歸」記憶深刻,當馮錦煇要被帶出去槍決前,與同房難友一一道別,「我握住他的手,那是熱騰騰的手,我心裡跳了一下,怎麼這個人臨死前一點都不害怕?!」馮氏兄妹的雙手,象徵著他們遺留下來的精神和形象,對身邊的人、對自己的國家、對身處的世界都充滿著熱愛。

我想起朝鮮戰爭時,從戰場歸來的作家魏巍寫的一篇著名報導文學作品《誰是最可愛的人》,他說「你不覺得我們的戰士是最可愛的人嗎?」在我心中,勇敢又溫暖的馮阿姨,這一位堅守理想和信仰的戰士,當然也是「最可愛的人」!

在寫這段文字時,電腦裡輕輕地放著電影《長津湖》的主題曲《最可愛的人》:「最可愛的人啊,多想對你講,如今山河無恙,如你所想。最可愛的人啊,我們不會遺忘,你那永遠堅毅的模樣。最可愛的人啊,多想對你講,如今繁華盛世,如你所想。最可愛的人啊,我們不會遺忘,你那傲然不屈的脊梁……」送給最可愛的馮阿姨,不說永別,您一直都在。

(本文原以《馮守娥走了 兩岸冬去春回?》為題,載於中時新聞網2022年9月4日;增訂於2022年9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