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的曠世梭哈大賭

論台灣分離主義何處去

張麟徵
(台灣大學政治系教授)


 自一九四九年國府遷台,到李登輝執政初期,一個中國原則從來就是兩岸共識,不曾有過爭議,雖然兩岸對一個中國的涵義一向都各有不同的認知與解釋。大陸對一個中國原則的主張始終如一,但曾幾何時,台灣對此一原則的立場卻由鬆動而避之唯恐不及。台灣片面修改遊戲規則的原因自然是由於島內分離主義的高漲,究竟台灣分離主義的勢力有多強?未來的走勢如何?一個中國原則還能為台灣所重新接受嗎?回答這些問題得從台灣內部、大陸態度、國際情勢三方面著手。

一、現階段台灣分離主義的能量

 從陳水扁的當選與民調中台灣人民對與大陸統一的支持度低落,使人輕易得到一個結論,那就是島內分離意識高漲,這當然是個不爭的事實。但我們是否因此即可斷定,分離主義能量高漲,已成為台灣的主流價值?答案可能還需要進一步的探討。

 就陳水扁的當選而言,不僅其得票率只有百分之三十九,而且其中很多的支持票,可能是衝著反黑金與政黨輪替而投下去的,真正的台獨票可能需要仔細計算,這是其一。其二,陳水扁當選後,雖然以低姿態與包裝的語言暫時延緩了兩岸危機的爆發,但陳水扁台獨立場的本質並未改變,所以兩岸關係密雲不雨的狀態也未見緩解。大陸的各種壓力,現實又具有殺傷性,持續緊繃可能使一些原本並不堅定的分離主義者鬆動立場。第三,近三個月來,陳水扁的領導風格與能力,陳唐體制的脫序,內閣閣員間的政策扞格,股市房市的低迷不振,已經使台灣人民對陳水扁及民進黨的執政能力與信心動搖,支持度開始崩落,這也可能連帶使人民對其分離主義訴求的正當性與安全性產生疑慮。

 就民調而言,這些年來統消獨長是事實,但民調能否反映真實的民意,既取決於問卷的設計,有無誘導性的傾向,也取決於政府的政策與立場。換言之,民意多少是可以影響與塑造的。另方面,我們不能忽略的是,儘管統消獨長,但主張維持現狀者仍佔絕對多數,這就更值得玩味。統消獨長,毫無疑問是與政府的導引與分離主義者的鼓吹有關,所謂風行草偃,政治領導人物的影響就在此;維持現狀,則是認知到兩岸關係的歷史面與現實面的務實選擇,這是台灣人民理性的表現,也是今日兩岸關係發展的最大籌碼。民調常受特定時空情緒的影響,變動係數極高,當人民的激情沉澱,理性抬頭,就會逐漸還原其真實的認知與立場。

 在李登輝潛移默化的導引,與民進黨明火執杖的鼓吹下,台灣分離主義的能量蓄集,在陳水扁當選為中華民國第十任總統時已達到巔峰,往後是不是還能更上層樓,或是持盈保泰,還有待觀察。

二、台灣分離主義的走勢

 首先,就台灣分離主義的本質來看,台灣的分離主義看似聲勢浩大,卻是人為的產物,根基淺薄。台灣鬧分離既不是基於種族、宗教、語言、文化差異等基本的衝突,也不是雙方有什麼無可化解的血海深仇,純粹是政治因素使然,所以如果沒有持續的活水泉源注入,這股分離主義勢力是否能持續走穩就難以預料。

    台灣分離主義基本上是在反共的溫床上,以台灣悲情、台灣人出頭天、脫離中國、獨立建國為訴求起家,在台灣人已經掌控幾乎台灣絕大部分的政經社會資源,完全當家作主以後,還有什麼悲情與出頭天的問題?在大陸已走上市場經濟,或說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以後,當年所反的「共」已不復存在,兩岸雖仍有制度上的差異,但又不是要馬上統一於一制之下,何以還非獨立建國不可?內政上的訴求題材顯然已不再具有吸引力。

 不過台灣分離主義真正要追求的,顯然不僅僅是內政上的當家作主而已,而是在國際社會的主權獨立地位。因此,在強調台灣「站起來,走出去」,彰顯台灣主權的訴求下,分離主義在外交上是不愁沒有題材的。因此,陳水扁上台後繼續推動參與聯合國,僕僕風塵出訪邦交國,其動機就不難瞭解:不持續與大陸對抗,製造被打壓的悲情處境,分離主義就斷了活水泉源。不過這套戲碼已經演久了,老百姓固然看膩,另方面在大陸的強力反制下,也沒有突破的可能,再加上目前財政吃緊,外交上無益的資源虛擲恐怕難以得到人民長久的支持。

 其次,就國際社會對於他國分離主義所持立場來看,根據經驗觀察,除非能為其帶來極大的好處,又不需付出什麼代價,否則多半只會袖手旁觀。對台灣分離主義最為關切的國家,不外美日兩國。日本比較現實,地位又敏感,不敢公然插手。至於美國,台灣的分離主義對他來說,自然是制衡中共的一張王牌,但玩過了頭,可能就惹火燒身。這是為什麼陳水扁當選前後,美國會如此憂心重重,官員學者穿梭兩岸的原因。說穿了,不過就是怕如果有一方誤判,引爆危機,會陷美國於進退兩難的處境。

 早在柯林頓的三不中,就已經清楚表明不支持台獨。這個政策,無論今年誰當選美國總統,相信都不會變更。在這個分離主義傳染病到處蔓延的世紀之交,期待某個國家不計代價,鼎力支持是不切實際的。陳水扁當選後,在大陸與美國的雙重壓力下,從明獨轉向暗獨,不再公開主張台灣獨立,甚至用四不、五不來降低大陸對他的疑慮,這種種作為,應該會使台獨的支持者看清,在現有的國際環境下,台獨建國不可能實現。

   只是,美國雖然不支持台獨,但也不樂見兩岸關係大幅好轉,增強中共實力,所以會不斷假民主之名,對台灣的獨派政府給予適當支持。如此,台灣分離主義的氣勢就難以快速下降。由是可知,國際因素對台灣分離主義固有牽制,但也有助力,這使得台獨勢力會維持一定的能量,使兩岸關係的和解產生障礙。

 最後,從台灣現實利益來看,台灣分離主義者雖然傾全力的往太平洋逃逸,企圖遠離中國,但不巧的是,大陸的市場卻是一塊無法抗拒的吸石,又把台灣牢牢拉住。無論在分離主義者的眼中,「戒急用忍」政策有多「正確」,台灣人民對於大陸的無限商機卻無法釋手。台灣對大陸的經濟依賴已經是事實,既不得不急,也忍不了。以外貿為例,一九九九年台灣全年外貿出超為九十三億美元,但對大陸出超則為一百六十八億美元。換言之,沒有對大陸的出超,台灣去年外貿為入超七十五億美元,這對債台高築的台灣政府可是不得了的負擔。其實兩岸經濟互補,相互依存性高,合則兩利,分則兩害,但台灣所受之害一定大於大陸,是可肯定。如果台灣新領導人在政治立場上,對一個中國原則仍一味模糊閃躲,三通直航將難以啟動,外資來台也將裹足不前;如果對大陸投資仍然政治掛帥,資金仍會循其他變通管道登陸,政府只會更難以掌控。台灣或想在兩岸進入世貿組織後,在該組織架構中再來解決上述問題,以彰顯台灣的主權地位,但大陸也不會不知道台灣的用心,不予反制。因此,蹉跎遲延,只有使自己處於更不利的地位。

 理性分析,台灣的分離主義的能量,在陳水扁入主總統府後已達飽和,就如登山,登頂之後,很難不下來,其能量理當走低。但是如果台灣新領導人還不自知,一定要逆勢操作,則可能吹爆氣球,引來刀光血影之災。

三、分離主義的緊箍咒: 一個中國原則

   分離主義者既然旨在追求獨立,則對於兩岸行之有年,彰顯國家統一的一個中國原則自然難以接受。這就是為什麼李登輝從一九九四年起,就逐步從一個中國原則上撤退,最後終於端出兩國論的原因。至於陳水扁,因為本來就公開鼓吹獨立,自然更難接受一個中國原則。

 陳水扁當選後,有鑒於兩岸形勢的嚴峻,再加上美國的壓力,所以以許多善意的語言來緩和情勢,但對於一個中國原則,則始終以躲閃、模糊方式處理。所以將一個中國原則說成是議題、待處理的未來問題;又故意將原則與內涵混淆,說九二年兩會有關一中原則的共識是「沒有共識的共識」,後來又將「九二共識」改為「九二精神」。凡此種種,不過顯現陳水扁對一個中國原則的抗拒。但陳水扁這種抗拒、以拖待變的策略還拖得了多久呢?

 李登輝與民進黨人都認為,如果不揚棄一個中國原則,台灣就走不上國際舞台,就彰顯不出台灣的主權獨立。這種主張在理論上也許說得通,但在實際上卻沒有落實的可能。這牽涉到兩個因素,一為大陸因素,一為國際,特別是美國因素。只要大陸與美國不放棄一個中國原則,台灣想迴避此一原則即無可能。大陸的立場很清楚:一個中國原則是兩岸關係的基石,台灣不回到此一原則上來,兩岸關係即無從開展。美國的立場呢?

 美國自《上海公報》以來即採取一個中國的政策,這也是「中」美關係的基石。二十餘年來,美國執政的政黨幾經輪替,總統也換了許多人,但這個政策始終未變。現在在美國雖然有人認為兩岸情勢已不像當年:七○年代初,兩岸的中國人確實都主張世界上只有一個中國,所以美國接納雙方看法,承認一個中國;但時移勢遷,今天的台灣人,不少連自己是中國人都不承認,更何況是一個中國?所以美國的一個中國政策應予檢討。不過持這種看法的人,在美國畢竟是少數。絕大多數的美國人,特別是政治領導人和學者智庫,都知道一個中國的政策是不能輕易言變的,否則,不僅「中」美關係,甚至東亞及世界關係都會掀起巨濤,這開不得玩笑。大陸領導人一再說,台灣問題是「中」美關係的關鍵,這話美國知道絕不只是說說而已。

 台灣領導人不能期待大陸改變一個中國原則的立場,所以其主要爭取的對象就是美國。他現在的作法是,繼續以民主牌,再加上人權牌,爭取美國的支持。更期待美國今年大選之後,小布希如果勝選,可能改變柯林頓較為傾向大陸的中國政策。甚至期待在其全球戰略取向的外交策士影響下,放棄一個中國的原則,如此則台灣方才獨立有望。但這種想法當然是妄想。美國的外交政策不是不可能變,而是要看變了之後對美國的國家利益有何好處?小布希可以把與中共的「戰略夥伴」改變為「戰略競爭」,強化對台軍售,強調任何協議都需經台灣人民同意,但是就是不敢貿然放棄一個中國原則,此一對華立場,已經在共和黨大會中宣告。其實我們可以合理的預期,今年美國大選結果,無論哪個政黨獲勝,對華政策中「一個中國」的主軸不會改變,其他的微調是可能的。

四、彷徨中的台灣

 在排拒一個中國原則的作法上,陳水扁顯然不僅延續了李登輝的路線,而且在某些方面還更上層樓。無論是包裝的語言,參與聯合國,或是誇大的「外交苦旅」,看起來都是李登輝路線的翻版,實則又有過之。譬如李登輝在兩國論闖禍後,至少表面上又回到「一個中國,各自表述」上來,但陳水扁對此一共識,卻來個死不認帳;參與聯合國的提案在李登輝時代雖然內容一再調整,但都強調未來的統一,不敢明說兩國,但陳水扁執政後,這次的提案不僅不提統一,還把中華民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並立,這顯然是標準的兩國論;至於「外交苦旅」,只有延續兩岸的外交戰,提供邦交國又一次需索的機會。這些作為,相當程度抵銷了他那些想緩和兩岸關係,善意包裝的語言。

 在分離主義戰略不變的前提下,無論陳水扁的兩手戰術運用多麼靈活,總有捉襟見肘的窘境。以拖待變的策略不僅大陸已經不耐,連美國也感受到此一態度的危險性。大陸解決台灣問題的時間表雖然人言言殊,但大家卻都感受到它的呼之欲出,所以美國國防部長柯恩才會在訪問大陸之後,提出兩岸應在半年內復談的建議。

 半年內兩岸恢復對話或復談有沒有可能呢?關鍵應在陳水扁的態度。跨黨派小組的成立,擺明了陳水扁是要以整合台灣內部意見為藉口,以便對美國有個交代,使以拖待變的策略得以正當化與合理化,可以繼續玩下去。但事實是這樣的藉口,其動機已為識者所看穿。事實上,美國官方對陳水扁否認九二年兩岸有關一個中國原則共識的作法,在私底下已頗有微詞,所以這個策略再也不容易玩得下去。陳水扁如果硬要繼續玩,可能提早引爆兩岸軍事衝突,而美國的立場就會有所不同。陳水扁對此一態勢也許還未全部瞭然於心,但也隱約感到不安,所以在恢復對話協商一事上,表現得十分積極。但如果陳水扁一直故意隔靴搔癢,不面對一個中國原則的話,美國也不傻,對話恢復無望的責任誰屬就很清楚了。

 如同大陸,美國目前及可預見的未來,都不可能放棄一個中國原則;美國也不可能支持台灣,在擱置一個中國原則下,向大陸施壓,要求大陸與台灣展開對話。不過,美國對一個中國的內涵則相當有彈性,並呼籲兩岸在此一問題上盡量達成妥協。目前大陸領導人似乎也對一個中國的內涵鬆口,不僅有關一個中國的三段論說法,已做了內外有別的區隔;唐樹備說有關一個中國的內涵,台灣可以回到自己的憲法與《國統綱領》;甚至其副總理錢其琛還說:「一個中國不是非此即彼。」關鍵是台灣是不是還想要中華民國憲法與《國統綱領》中的那個中國,還是根本就是想披著中華民國這個外衣,而行台灣共和國之實。為台灣計,與其等到美國加入大陸陣營,一起向台灣施壓,回到一個中國原則的立場,則不如自行調整來得有尊嚴。

 從國際、兩岸,以及國內來看,台灣都無法迴避一個中國原則。尤其是陳水扁上台三個月以來,國內情況一團糟,非常需要一個穩定的外部環境,以便專心來處理內政問題。

 陳水扁在競選時給人民描繪了一個美麗前景,似乎只要他當選,台灣經由政黨輪替,憲政一定會更上軌道,黑金將無所遁形,治安將完全整頓,吏制會弊絕風清,經濟會欣欣向榮,外交會大幅突破,兩岸也會平靜無波。除了兩岸關係被視為是他的罩門以外,其他部分的說法,很多人都信以為真。但就職以來,陳水扁及他任命組成的內閣表現卻令人大失所望,從脫離憲政常軌組成全民政府,全民政府的荒腔走板,行政立法的尖銳對峙,產經政策的舉棋不定,治安敗壞的一如往昔,八掌溪事件所顯現官僚體系的顢頇無能,幾乎無處不是他的罩門。當然,有人會說三個月的時間也許還不能下定論,但是如果趨勢這樣發展下去,陳水扁及民進黨的前途顯然看淡,這是何以民進黨的秘書長吳乃仁會炮打唐飛的原因。其實,吳乃仁的發話不過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陳水扁如果始終不能從選舉中走出來,天天國內外走透透的作秀,不能沉澱自己,就看不出外在環境的險峻,看不出自身所處的險境,最後不僅自己可能沒頂,台灣人民也會連帶遭殃。

    台灣領導人應該看清的是,大陸解決台灣問題的急迫感不斷上升,他們對陳水扁不會有像對李登輝一樣的耐心。目前大陸對台採取了兩手策略,和平統一雖然還是優先的選擇,但也認真為武力解決做準備。只要統一沒有絕望,和平還有希望;但是台灣領導人若還是對統一不願做明確承諾,對一個中國原則排拒規避,武力解決的可能就越來越大。「聽其言,觀其行」不會沒有期限,大陸對一中內涵的善意修正,對台灣因應的冷靜等待,不過是對台灣仁至義盡的表現,台灣如果仍不願順著台階下,後果是不堪想像的。

 和平解決兩岸關係,鑰匙其實掌握在陳水扁的手中,只看他想不想、要不要用。武力解決的按鈕則操在江澤民手上,端看他願不願、敢不敢用。美國有一份備用的和平鑰匙,但卻不甘使用,怕成全了中共;美國也有一個武力護台的按鈕,但卻不敢使用,既怕與中共武力衝突,也覺得為台灣人流美國血不值得。兩岸僵局要如何化解,各方都在鬥智、比毅力、比決心。這是一場曠世梭哈大賭,也許只有不計代價與犧牲的一方,最後才有可能以背水一戰的決心,贏得和平解決的契機。□《海峽評論》2000年10月號 第1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