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公報》三十年

一九七二年二月二十八日，當年的美國總統尼克森，在結束其北京訪問行程，轉赴上海小停即將返美前夕，終於跟中國總理周恩來聯合簽署發佈了一份公報（即《上海公報》），兩國正式和解，意味了二十世紀五○年代以來，美、蘇二超強建構的全球冷戰格局，在中、美二國間和平落幕。其關鍵則在雙方在所謂「台灣問題」上建立原則性的共識，中、美敵對衝突的根本原因被剔除，雙邊關係因此綻現難能可貴的曙光，美國也因此得以掌握針對蘇聯的戰略主動，在二十年後促成蘇聯的瓦解終結。在這一意義上，《上海公報》的簽定，堪稱人類外交、戰略史上罕見的「雙贏」佈局或協定，生動的證明毛澤東、周恩來以及尼克森、季辛吉等大國領導人物城府眼光的高遠銳利與深猛機巧。

但韶光逝水 ，諸法無常，到二○○二年二月，一個世代的時間匆匆過去，數風流人物，如今只剩老邁的季辛吉。三十年之後的《上海公報》對相關各方究竟還有些什麼意義與影響，似乎有必要作一務實檢討，以策勵將來。

簡要言之，美國主動尋求跟中國和解，通過《上海公報》締造雙方反蘇（准）同盟關係，逼使蘇聯最終選擇坐以待斃，自食苦果，而非困獸之鬥，掀起熱戰，如此則無異在冷戰中認輸出局，把二十世紀九○年代後的世界拱手讓予美國。在這一過程中，中國的表態十分清楚，亦即在八○年代結合美國一同反霸（蘇），在九○年代則明言「不出頭，不（與美）爭霸」，這是出於相信或假設，一個由美國做主獨霸的世界，對中國是較昔更為安全或有利的。《上海公報》應為此後大局演進發展的開端，而中、美以《上海公報》同盟所創造出的時間，二國分別用來「補資本主義的課」和「從容調整戰略部署攫取獨霸地位」，則預示了一個悲觀的前景。

眾所周知，一九四五年雅爾達會議後，中國問題在一九四九年並不如美、蘇所預設的那樣發展，但中國還是沒能避免分裂，仍然陷入美、蘇冷戰的噩夢中，兩岸長期軍事敵峙。中國大陸在二十世紀六○年代初始擺脫莫斯科，爭取到充分獨立自主；中國台灣卻一步一步被華盛頓所掌控塑造，在蘇聯不再是中、美的威脅之後，反成為美國可用以威脅中國的有力工具。做為中國待解決的內政問題的「台灣問題」出現質變。

《上海公報》簽定後的三十年，可以大致分類為前二十年和後十年兩個階段。北京以與華盛頓的反蘇戰略同盟，換得美國西太平洋圍堵政策鬆綁，中國得以利用這一難得機遇努力把經濟搞上去，同時，美國亦在「台灣問題」上表態，以證明它對中國領土主權完整的尊重，和沒有對中國搞軍事對抗的善意。這是前二十年的概況。人們看到的繼《上海公報》之後的中、美《建交公報》及《八一七公報》，在精神上是一致的，也可以說，後二份公報是《上海公報》的衍生物，整個三公報尤其被中國認為是正常化的雙方關係的基礎。

從以上的敘述，可以發現，《上海公報》是中、美因應「蘇聯問題」而產生，但它卻以「台灣問題」為核心，這反映出中、美雙方的任何一方只要一旦無意保持「正常化」關係，最方便的做法就是破壞在「台灣問題」上已達成的共識。但是人們所目睹的《上海公報》簽定迄今的後十年階段，華盛頓執意指責北京不承諾放棄對台動武，系不符《上海公報》協議，乃進至於向台大賣武器，將《八一七公報》視同敝屣，從本質上顛覆了三公報。事實上問題的弔詭卻在於，後十年階段期間，台北當局跟華盛頓緊密配合的「去中國化」步驟，已經嚴重的對《上海公報》 釜底抽薪，海峽此岸儼然已不再是中國土地。在《上海公報》屆滿二十年之後，就被美、台合作所扭曲扼殺。

北京當年在「蘇聯問題」上跟華盛頓合作，並為求一併解決中、美關係問題上的疙瘩──「台灣問題」，而有《上海公報》。但二十年後，「蘇聯問題」不再，華盛頓乃自認已沒有遵守《上海公報》（以及其他二公報）的義務，在「台灣問題」上，中、美應重新開始較量。美國當然知道「台灣問題」對中國何其重要，也正因為如此，美國有不少人把「台灣問題」視為中國的「致命傷」（Achilles' heel)，意圖「以台制中」，逼北京就範，但並不能如意，因此在為了確保得之不易的大美霸權(Pax Americana)，乃大力展開新世紀的對中國全面圍堵戰略。人們從二十世紀九○年代中葉以來的美國對大陸與台灣的政策，特別是去年「911事件」後，以「反恐」為名的在中亞、南亞的軍事行動與部署，可以清楚看出。這裡面，美軍的駐紮中亞，日本海軍武力的遠航從東海經麻六甲至印度洋，以及暗中進行中的台灣與印度的軍武聯繫等，都具體的標誌了《上海公報》問世三十年後，中、美關係已截然大變的真實面。美國圖謀中國的動作也益趨明暗交錯手腳並用了。

不必諱言的，由於《上海公報》的簽定，中國獲得了一定的、相當的利益。中國之呈現今天的面貌，《上海公報》有其意義與價值。但中國追求和平共處與保衛主權的基本政策，有其不容侵奪扭曲的正當性，應隨時隨地清醒維護。在廿一世紀的此刻，《上海公報》雖然仍未被中、美任何一方公開廢棄，但它似乎只剩下包裝紙的用途，來包裹中、美間目前脆弱的關係。二○○一年「911」之後的美國「反恐」軍力展示與部署，旨在營建一條從西太平洋延伸到印度洋的海基／陸基圍堵陣線，監控由東到南到西的中國，它的下一步應是力圖俄羅斯的中立化。而中國在完全經改成功，融入(西方)世界永享和平安全之前，能不能免於受軍事威脅而失去獨立自主，應為「後《上海公報》」時期的重要研究思考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