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一位東渡來台的真知識份子

陳映真
(台灣名作家)


主席,胡秋原先生家屬,各位先進,各位女士先生:

「知識份子」不泛指一切受過專業學科訓練的人。「知識份子」指的是一個除了學有專精,還要有深刻的人文關懷和實踐的人。一個在軍火公司擔任重武器開發的專業、高級科技人員不是知識份子。但在高深科學上有崇高成就,卻同時關心科技倫理,關心世界和平,為反對資本主義剝削體制,反對美國侵越戰爭的愛因斯坦,是重要的知識份子。胡秋原先生是五十年代中期東渡來台的省外文化人中少數真知識份子。

胡先生自少勤奮治學,有淵博深邃的知識素養,融會貫通,更是卓然成一家之言,這是廣為士林所知的。我只舉一個例子。一九七八年,胡秋原先生不憚於當局必欲鎮壓台灣鄉土文學的沉重壓力,寫了幾篇長文為鄉土文學辯護。其中公開討論了戰後新帝國主義對第三世界國家強加「殖民經濟」的問題。

我注意到胡秋原先生涉略到第三世界「激進發展社會學」(radicaldevelopmentsoaciology)的知識,論證中心國家對邊陲社會之政治經濟技術的獨佔,迫使第三世界依附於中心國家而導致發展不足(underdevelopement)。這種知識在同時期的台灣自由主義之世界中尚不為人知。對於胡秋原先生在人文社會科學上的先進水平,我感到驚訝和尊敬。

作為一個真知識份子,在國民黨長期獨佔、排他的威權政治下,胡秋原先生在涉及重大是非和原則問題時,總是秉持真理公義,力諫權威的權力。在萬馬齊喑中胡秋原先生極力反對《出版法》出台,力圖保衛言論的最低限的自由。在一九七九年美麗島大檢舉事件中,胡秋原先生在他的《中華雜誌》上發表長文,力言從寬處理,力言彌補同民族的裂隙,力言民族團結的必要,成為戒嚴體制下當時全島眾皆曰「速辦」、「嚴辦」的輿論中唯一提出寬赦與團結的文獻。

一九七八年,整肅台灣鄉土文學的烏雲密佈時,胡秋原先生公開有力地以多篇理論文章,與徐復觀先生、鄭學稼先生聯手衛護了台灣鄉土文學,不但保護了鄉土文學文學家,也整體地保護了台灣鄉土文學運動。這是台灣戰後當代台灣文學史上的大事。今日儘管為台灣的反民族文論所抹殺於一時,但歷史將永遠銘記胡秋原先生、徐復觀先生、鄭學稼先生正義光輝的事跡。

在帝國主義侵凌和干涉中國的歷史條件下,胡秋原先生畢生高舉了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的大旗。他投入全民族反抗日帝侵華戰爭的實踐,他隻身奮力反對與國際強權交易中把外蒙分割出去。珍寶島事件後,他逐步思考兩岸民族統一振興中華的問題。一九八八年,在胡秋原先生的唱議下,集結了民間主張愛國統一的多方面人士,組成「中國統一聯盟」成為台灣最早、且最活躍、發展至於今日的民間的民族統一運動團體。一九九一年,胡秋原先生親自西渡北上,會見大陸當局,共商統一興國之道,不惜因而遭李登輝國民黨當局「開除黨籍」。

今天島內的形勢有一時的逆轉,台灣面臨反民族的政治團伙在一定長時間統治,帝國主義利用兩岸的分裂對峙構造加強軍火訛詐、煽動民族反目的局面。胡秋原先生在此際大去,尤其是民族重大的損失。

但緬懷胡秋原先生的廣博學問和錚錚風骨,在他「民族、人格、學問」三大尊嚴絕不可辱的精神感召下,讓我們有這共同的誓約:為祖國最終完全的統一,奮鬥到底!謝謝大家。

(因人在深圳療理,不克親自出席,請求大家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