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勇敢走出舊思維的窠臼!

初評馬主席的新台灣論

曾健民
(社會科學出版社總編輯)


馬英九以清新、改革的形象,高票贏得了國民黨內的直選,成為在野的國民黨的新領導人。挾其雄厚的基層黨員的支持度,以及其普受一般市民的厚愛,無疑地,馬英九將成為明日政壇的新強人,將左右台灣未來的政局;當然也會大大影響台灣未來的命運,以及民眾的福祉。因此,其政治思維和基本立場,必然成為大家關注的焦點,公共討論的對象。

從一九八七年的解嚴,以及李登輝當權接著民進黨執政以來的十數年,台灣政治的基本問題,一直圍繞著兩岸問題以及所謂的「族群問題」的兩大問題上打轉;特別是所謂「族群問題,根本上是台獨陣營所虛構出來的議題,它利用一般台灣民眾對過去國民黨政權長達三十七年的「反共戒嚴」所造成的,對國民黨政府的憎惡感情,將之轉化為「族群矛盾」或「中國人台灣人的矛盾」,以取得政治利益。這兩大政治問題,蒙蔽了當今台灣更重要且更迫切的「民主問題和社會公義問題,把台灣的政治格局拖到低層次的問題上,使台灣社會幾乎處於分裂、迷失找不到出路的狀況。我們可以預期,這種狀況將持續一段不短的時間,直到兩岸問題出現了機轉,並且所謂的「族群問題」被一般民眾識破了其欺瞞性為止。

因此,剛登上唯一足以抗衡民進黨的國民黨領導人的馬英九,眾人對他寄以厚望是當然之事。特別是,有關馬英九對前述兩大政治問題的思惟與立場,更是大家所關心的,眾人想知道的。

一、不合時宜的舊反共思維

就任黨主席不久的馬英九,很快地就表明了他對這兩大問題的看法。八月五日,在回應中國時報的專訪中,馬英九首先表明了他對兩岸關係的基本態度。出人預料的,在兩岸關係上他居然表達了「不變」、「一路走來始終如一」的強硬態度。他說「六四不翻案,統一不能談」;並表示了「聲援法輪功」、「批評反分裂法」以及「反共不反中」的立場至今末變。馬英九的這個堅持的「不變」,使人感覺到,好像又回到了往昔的「反共戒嚴年代中,一個反共愛國青年」的熱血誓詞,似乎又倒退到三、四十年前的舊時代去了。也使人感覺到,馬英九的兩岸立場與台獨的兩岸立場似乎只是五十步與百步之別,除了不反中之外,在反共與敵對的態度上好像並沒有多大的不同。

讓我們回顧當代世界歷史。從八○年代初中國大陸開始走向「開放改革」的路線以來,歷經八○年代末,蘇聯、東歐、波蘭等國的共產黨政權陸續垮台,並走入歷史,近十幾年來的世界幾乎是共產主義真空的年代。在這樣一個共產主義不在的年代,還把「反共」當做第一要義,擺在政治的前頭,讓人覺得突兀可笑,真不知今夕何夕。放在國際政治上來看,連全身都是反共保守細胞的日本東京知事石原慎太郎或美國總統布希,在公開場合上也絕不漏出一句「反共」的字眼或態度。而初登台灣最大在野黨黨魁的馬英九,首先表達的竟是「反共」宣言,這種不文明的態度恐將惹起國際的竊笑。在「反恐」已取代了「反共」的後「後冷戰」的時代,還高奏冷戰時期的「反共」高調,似乎太不合時宜了。

除了不合時宜的「反共」高調之外,馬英九還刻意挑釁大陸當局最敏感的政治神經,堅持聲援「六四民運」、「法輪功」等;豈有猛踩人家痛腳來促進「兩岸和平」的?用為難而不用「與人為善」的方式來處理兩岸關係,其結果與其說促進兩岸和平,倒不如說又高築了兩岸壁壘吧!如果馬英九及其智囊無法走出落伍的、唐吉訶德式的「反共」窠臼的話,不但兩岸和平不可得,恐怕連面對島內的「台灣論述」,也將呈現左支右絀的窘迫局面。

一上台就給自己戴上不合時宜而且還是破舊的「反共」大帽,並揚揚自得振振有詞,以「反共」自豪;這是很拙劣的策略,只會暴露自己表裡不一的,落後、保守、走回頭路的短處,大大折損了刻意經營的開放、改革形象。而且,以「反共」為前提的「台灣論述」,將會成怎樣不忍卒視的樣子,難道真想把台灣帶回過去的年代?當然,我們也理解到馬英九的這種「反共」的表態、交心,有其面對國民黨老黨員選票或支持的考量,但是這到底可以得到多少張的選票,恐怕有點疑問,因為這些老先生很可能早已不在乎反共或不反共了!何況信誓旦旦以改革者的姿態帶領國民黨的人,連這種有百害而無一利的舊大帽子也不願摘下來,還談什麼改革呢?

二、要有「民心優先」的「台灣論述」

接著,馬英九在八月二十一日,在「黨國大老」面前,又演出了為二二八落淚的情節;他說要「先連結台灣才有中國」,又說要建構國民黨的「本土論述,對於國民黨政府被指為「外來政權」他很不服氣,並列數了百年來國民黨與台灣的關係。據報紙的報導,馬英九還說要勇於「連結台灣歷史」與「本土」對話,「挑戰執政黨濫用並誤用台灣的歷史情懷」。

相對於過去國民黨一直不重視台灣在地的歷史與文化,長期疏遠於台灣社會歷史,馬英九能夠自覺地提出要「連結台灣歷史」,想要立足於台灣的歷史文化,提出國民黨的「台灣論述」,這是值得喝彩的。而且,相對於前述馬英九在兩岸關係強硬的「反共」不變論,這個對台灣島內歷史文化態度上的「轉變」,的確應給予肯定。可惜,這個變,是小變還是大變,具體內容如何?方向如何?到現在為止仍未知。

如果只是小變,或只是表面上意思意思,不觸及根本問題,那另當別論;如果真心要徹底的「變」,那必定會觸及國民黨六十年來在台灣的歷史問題,這就不是說說而已,而是非有斷腕的決心不可。如果是「大變」,必定要對戰後國民黨長期統治台灣的歷史做一次總結算,站在台灣全體民眾的立場以及正義道德的高度上,徹底反省、檢討並且道歉。這對國民黨大老來說,等於全盤否定他們過去的「豐功偉業」,可說難上加難;而且對馬英九自己來說,也幾乎等於要否定他大半生的歷史,甚且將直接觸及「反共」的意識形態和價值體系,這沒有相當的道德勇氣以及類似革命家的大氣魄是做不到的。

大家都知道,台灣光復後,特別是從一九五○年國民政府中央遷台以來,一直到一九八七年的「解嚴」為止,國民黨政府在中國內戰和東亞冷戰的時代下,在台灣施行了長達三十七年的「反共戒嚴」的統治,這在世界史上也是罕見的。且在五○年代的白色恐怖中,跟監、逮捕、審訊、關押、囚禁、處決了無數的台灣菁英(包括多數的外省籍菁英),使無數的家庭破碎,掩泣於黑暗的角落,深深埋下了仇恨的種子。其規模以及範圍數百倍於二二八事件;其歷史意義,也更沉重於二二八事件。它是反共狂潮中的紅色獵殺,也正是一些老國民黨員(或許多台獨份子)至今還堅持不變的「反共」意識型態的產物。今天,世界潮流早已告別了「反共」,如果還不從「反共」的思維窠臼走出來,國民黨與台灣社會歷史真正的和解是不可能達成的,而且使馬英九要「連結台灣歷史」的說法,可能會落於空話一場。

另外,「反共戒嚴」體制也長期凍結了台灣更早實施「民主」政治的可能性。在「政治獨裁下的經濟發展」政策下,的確使台灣經經濟得到了快速成長,發展了台灣的資本主義社會,資本得到快速積累;另一方面,也相對地犧牲了台灣勞苦大眾、農民、工人的福祉,且嚴重破壞了生態環境。這些國民黨政府統治下所造成的歷史後果,當然馬英九必須承擔。國民黨被台獨指罵為「外來政權」,其真正的原因就在此。且這個指罵能獲得許多台灣民眾的點頭與支持,其根本原因,與其說是政治理論上的問題,或說是對方抹黑的問題,倒不如說,它的確說出了台灣民眾的普遍社會感情,而這種社會感情是在國民黨政府長期的「反共戒嚴」以及「政治獨裁經濟發展」的統治下,大多數受壓迫者或弱者,每一個的人心中,每一個人的生命歷程中,一點一滴地,慢慢積累而成的對國民黨政府的「憎惡感情」,只不過台獨勢力將這種民眾對反共獨裁不滿的憎惡感情,惡毒地轉化成「本土-外來」,或「台灣-中國」的對抗感情。不管怎麼說,「解鈴還需繫鈴人」,為拆解「外來政權」的魔咒,其根本之道就在徹底反省、檢討「反共戒嚴」的過往歷史,走出「反共」的舊思維,真心誠意地為過往的歷史道歉,別無他途,如此國民黨才能浴火重生;零星的、表面的、策謀式的道歉是無濟於事的。所謂黨產的處理啦,或年輕化啦,中央黨部的問題啦等等,當前都不算核心問題;真正的核心問題就在對反共戒嚴歷史的態度問題。實際上,政治與金融貨幣相同,它得以順利運行的基本機制,不是別的,就是「信用」和「信心」,有了它無往不利,可呼風也可喚雨,少了它馬上崩潰瓦解。「民心」是政治的竅,馬主席!慎思之。

恰好在作者行文之際,得知馬英九在八月二十七日召集了黨務主管開會,要求提出國民黨的「新本土論述」;並嚴正表示:「包括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國民黨應正視這段歷史,該道歉就道歉,但不應被污名化」;「國民黨不只是選舉機器,應對歷史文化有更深沉的反省……不要害怕歷史,害怕道歉」。馬英九的這個宣示比前面的談話更向前跨了一大步。希望馬英九更深入反省,更展現魄力,大闔大捭,勇敢衝開捆綁台灣的縛繩,替台灣打開大道。

三、勿落入台獨論述的邏輯陷阱

其次,是關於要如何建構或要建構一個怎樣的國民黨式的「台灣論述」的問題,這是一個實務層次的問題。就我所知。現今國民黨的文宣部門,有關台灣的歷史中、文化的知識十分貧弱,嚴格地說,幾乎一無所知。因為沒有主體的研究和積累,大多只有參考台獨的書籍,大大受其影響,很可能陷入台獨論述的邏輯陷阱,跟著台獨論述的邏輯走,表現出來的結果,很可能充其量只是台獨論述的國民黨式再生產,一番美意卻造成長他人志氣的結果。譬如,現在為止馬英九的所謂「連結台灣」的台灣論述,只局限在二二八的問題上,並且不斷重複上演為二二八打躬作揖、為二二八流淚的戲,這就突顯了馬英九後面的智囊根本欠缺對台灣的文化和歷史的認識,只跟著台獨論述的邏輯走,不知不覺中更強化了台獨論述的霸權地位。只要自己沒有主體的歷史和文化觀點,那永遠只有被人牽著鼻子走,再怎麼打躬作揖,再怎麼流淚也是枉然的。

究其因,最深層的因素,還是在因為國民黨人長期自囚於反共戒嚴的精神狀態這一點上,沒有能力和膽識去面對自己的「反共戒嚴」的歷史和文化,不敢自我批判,沒有能力自我反省,無法領導時代潮流。國民黨人只要不走出「寧右勿左」的窠臼,就只得深陷台獨論述的邏輯陷阱中,成為台獨論述的人質。反之,如果能夠拋棄過時的「反共」思維,勇敢面對「反共戒嚴」的歷史包袱,全面地徹底地進行清理,該說明的說明,該檢討的檢討,該道歉的道歉;只有越過這個難關,國民黨才能夠真正的與台灣社會和解,才會成為一個新生的「中國國民黨」。只有真心真意的做到這一點,才能真正的「連結台灣」,真正有主體性的「台灣論述」才會自然順理成章,水到渠成。

下面將摘引一段文章,那是一九八五年五月八日西德總統魏茲澤克在紀念納粹政權戰敗垮台四十週年時,在聯邦議會上發表演說的一小部分,希望借此文開個竅,共同勉勵:

不管老少,不問有罪無罪,我們德國人全體必須承擔過去的歷史。每一個人都與過去的歷史結果息息相關,面對過去的歷史,每人都被課負著重任……。
絕不可隨時代變遷,而將過去的歷史篡改,或當作未曾發生過一樣,因為:
對過去掩目罔顧者,對現世必成盲目無知者。不去省思過去非人道行為者,必將再度陷入新傳染的危險……。
年青世代只有足以負起政治責任時才算成長,他們雖然對過去發生的事沒有責任,但對衍生自過去歷史之事則有責任。替年青人實現未來的夢想,不是我們年長者的義務,但,對過去歷史持誠實的態度,則是我們的義務。必須幫助年青人瞭解「誠實地思想過去是這麼重要」,不要逃避入烏托邦式的救濟論,也不要持道德上的傲慢態度,只祈盼幫助年青人學會冷靜且公正地凝視歷史的真實。
我們要從自己的歷史不斷學習「人究竟能做什麼?」,因此,不可自滿地認為現在我們已成了另一種更優秀的人種,對任何人任何地區都一樣。道德上的終極完我是不可能的;作為一個人,我們去學習;作為一個人,我們恆久暴露在危險中,但,我們也具備不斷克服危險的力量。

二○○五、九、二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