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歐板塊碰撞中的烏克蘭

最近幾周烏克蘭情勢不穩，基輔街頭抗議群眾湧現，歐美國家關切頻頻。12月15日，走訪烏克蘭的美國聯邦參議員麥凱恩，激情的對基輔獨立廣場上20萬群眾說，美國支持他們的正義行動。美國政府唯恐天下不亂，到處煽風點火的本性，顯露無遺。問題是，美國的支持能根本解決烏克蘭的問題嗎？經美國插手後許多國家的政情，是更穩固了還是更混亂了呢？

烏克蘭今日的亂局，一方面是外部與內部因素交互纏繞所形成，另一方面也是領導人想左右逢源，結果卻弄巧成拙所造成。若不認清內外情勢，自身處境，瞭解本身利益何在，解決並不容易。

一、俄國對烏克蘭的軟硬兼施

就外在環境而言，烏克蘭身處俄國與歐盟勢力的交會點，乃兵家必爭之地。解體之後的俄羅斯，視烏克蘭為其必須全力鞏固的西部勢力範圍。除了兩國間的歷史、文化紐帶，難以切斷之外，戰略上，烏克蘭是俄國通往東歐、黑海與巴爾幹各國的必經之路，俄國必須掌握，否則將失去許多影響力。

烏克蘭對俄羅斯的另一個重要性，是其能源通道的角色。俄羅斯提供歐洲國家所需石油的三分之二以上，都是從烏克蘭輸出。交換烏克蘭假道，俄羅斯早先提供其部分免費天然氣，不足部分另外再以低價出售。近年因為烏克蘭西向擁抱歐盟，動作頻仍，為懲罰其二心，俄羅斯取消了原給與烏克蘭的獨聯體優惠價格，改與市場價格接軌，還不斷加價，有時甚至高於市價，俄烏雙方為此頻生齟齬。在天然氣管線的控管上，俄羅斯希望烏克蘭在加入獨聯體經濟一體化後，與烏共管管線，俄羅斯則回報以廉價供氣。

經貿上，俄羅斯是烏克蘭第一大貿易國，約占烏克蘭對外貿易總量的三分之一，2011年俄烏雙邊貿易達549億美元。歐盟只是烏克蘭第二大貿易國。由於加入歐盟協議的進行，2012年烏克蘭損失了65億美元的對俄出口。2013年由於烏克蘭與歐盟聯繫國協議呼之欲出，俄國加大壓力，自8月以來，烏克蘭每月對俄貿易減少37.5到50億美元不等，工作機會減少1.5萬到2萬人。俄國所施加的經濟壓力，是烏克蘭總統亞努科維奇，不得不在聯繫國協議即將簽署之前數日，臨時喊卡。

二、看穿烏克蘭民心，歐盟一毛不拔

就歐盟來說，東向擴展，擠壓俄國，是其一貫政策。由於烏克蘭在東歐是僅次於俄國的第二大國，人口眾多，資源豐富，軍力強大，軍事技術一流，歐盟視其為東擴政策中的重中之重。在歐盟所稱的「東部夥伴六國」中，烏克蘭是領頭羊，舉足輕重。沒有烏克蘭帶頭，白俄羅斯、摩爾達瓦、喬治亞、亞美尼亞、亞塞拜然都會猶豫。

經濟上，歐盟覬覦這一大片市場，政治上，想推廣西方民主制度，削弱俄羅斯在其前加盟國家中的影響力。但歐、俄二者爭取烏克蘭的手法不同。俄羅斯是以現實經貿利益為誘餌及施壓工具，歐盟則是畫餅充飢。歐盟許諾烏克蘭先簽聯繫國協議，建立自由貿易區，再逐步走向歐盟正式會員國。烏克蘭想藉由加入歐盟，打開更大的市場，與世界接軌。但無論是現階段討論的聯繫國，或最終的會員國身份的取得，都要付出極大代價。未來也許有利於烏克蘭，眼前卻讓烏克蘭的處境雪上加霜。歐盟現階段要求烏克蘭的都是責任與義務，並沒有提供烏克蘭任何扶持與補償。

成為聯繫國，烏克蘭首先要滿足歐盟所提的許多民主改革前提。如以司法公允為由，要求烏政府應先釋放亞努科維奇的政敵季莫申科。這次聯繫國協議變卦的風向，就是11月21日早上，烏克蘭國會否決了讓前總理季莫申科保外就醫的法案。除此之外，歐盟還要求烏克蘭積極進行加入歐盟的經濟體制改革。據烏克蘭總理阿札羅夫說，要實現此一目標，烏克蘭將花費1,600億歐元，相當於烏克蘭五年的財政預算，是烏克蘭難以承受之重。阿札羅夫為此曾要求歐盟貸款200億歐元，或為烏克蘭擔保向IMF貸款。歐盟不僅完全拒絕，還批評這是對歐盟的訛詐。

三、烏克蘭的進退維谷

理性的看，為烏克蘭利益計，烏克蘭應該維持與俄國的友好關係。如果加入2010年由俄國領導成立的「俄白哈關稅聯盟」（由俄羅斯、白俄羅斯、哈薩克組成），立即可以獲得優惠的天然氣，擴大烏克蘭與關稅聯盟的貿易額，減輕國家財政負擔，改善經濟。但是因為佔人口多數的烏克蘭裔，反俄情緒甚高，堅持要「脫俄入歐」，使得親俄的總統亞努科維奇不敢輕舉妄動。

從歷史、文化、地緣、戰略、經濟各個面向來看，俄羅斯為自身利益，爭取烏克蘭真心不假，也願意為此讓利。至於歐盟，誠意可能有待檢驗。首先，歐盟是由27個國家組成，內部意見並不一致。老歐盟的大國如法、德，對東擴計畫並沒有那麼熱中，法國甚至公開反對，認為歐盟應把焦點放在南歐，為南歐紓難。新歐盟國家，就是後加入的東歐國家，特別是波蘭，因為與俄羅斯的歷史恩怨，對於東擴，爭取烏克蘭入伙，興趣甚高。再加上美國基於政治考量，大擂邊鼓，東擴之事，於是推得沸沸揚揚。但美國究竟不在歐盟之內，而在歐盟決策中舉足輕重的，還是最早的六個核心國家。歐盟不可能在烏克蘭達標加入前先讓利，除了內部意見不一，也力不從心，自身經濟也是泥菩薩過河。

四、烏克蘭的民意結構

烏克蘭人民不能理性看待問題，因為這是一個撕裂的國家，既有族裔撕裂，又有歷史撕裂。許多烏克蘭人走不出歷史的糾結，只看到天邊晚霞，卻無視於腳下荊棘。就族裔而言，烏克蘭是由77%烏裔，17%俄裔與其他數十個少數民族組成。俄裔散佈在烏克蘭東部及東南部，烏裔則在北部與中西部。幾百年來，俄裔一直是統治階級，親俄可以理解。烏克蘭是在蘇聯解體時才獲得獨立，烏裔自認長期被俄羅斯統治，獨立時又因為分家問題，與俄羅斯鬧得極端不快，許多人仇俄親歐，嚮往西方民主，不計代價地擁抱歐洲，也是事出有因。

老百姓或許可以隨心所欲，肆意而為，不負責任。做為執政者，亞努科維奇必須考慮烏克蘭的現實問題。為難的是，現實問題不能忽視，國內民意也不能得罪。2010年2月亞努科維奇以48.95%的得票率，領先季莫申科的45.47%當選，雙方差距僅3.47%，2015年還有選舉。親俄與親歐民意，勢力在伯仲之間，都不能不照顧。兩全之道，就是努力維持與俄、歐雙方的等距外交與友好關係。亞努科維奇曾經倡言，同時加入俄國領導的關稅聯盟，與歐盟的自由貿易區，但被俄、歐雙方以互斥為由，嚴詞拒絕。為討好國內反俄民意，減少來自美國的壓力，亞努科維奇直到現在仍說，入歐政策不變，但也不放棄與俄國協商。

五、脫困之道何在？

處身政治地震帶上，在俄歐政治板塊不時的碰撞擠壓下，烏克蘭政情必將持續震盪起伏。其實，雖然許多烏裔心向歐盟，但也瞭解俄羅斯在烏克蘭現實經濟上的重要性。不然，身為俄裔少數民族，立場親俄的亞努科維奇，也不會當選烏克蘭總統。為了回應民意，亞努科維奇在2010年當選後，接手繼續推動與歐盟的談判，且頗有進展。但由於俄羅斯的壓力不斷增溫，亞努科維奇不得不臨陣退縮。此次政潮一發不可收拾，一方面是由於改弦易轍前，事先未做好與反對黨及人民之間的溝通，政策忽然大轉彎，引爆民怨。另方面也是由於左右逢源的政策脫離現實，遭致反噬。

亞努科維奇要帶領烏克蘭脫困，並不容易。俄、歐是魚與熊掌，在內外壓力下，既不能得兼，又不能擇一，進退維谷。燃眉之急是明年有100億美元的國債到期，還不出就將倒債。前此，烏克蘭已經將許多農地租於外國，換取外匯。今年9月下旬，中國大陸曾以26億美元的代價，租得烏克蘭300萬公頃的農地，生產糧食，為期50年。12月3日，亞努科維奇在國內政潮洶湧之際，遠赴中國大陸訪問，會見習近平，雙方簽署了近20項協議，爭取到中國大陸100億美元的貸款與投資。其中50億美元是商品貸款，以烏克蘭未來數年收穫的糧食償還。另外50億美元則是中國大陸直接投資基輔週遭數項基礎工程。

12月17日，在國內反政府示威活動如火如荼之際，亞努科維奇又走訪俄羅斯，與俄協商。俄國慷慨解囊，伸出援手，承諾購買烏克蘭100億美元公債，並將售予烏克蘭天然氣的價格調降三分之一，約略又為烏克蘭省下了50億美元，助烏度過難關。亞努科維奇說，繼續與俄貿易往來是烏克蘭的不二選擇。普亭則說，烏克蘭是俄羅斯的戰略夥伴與盟邦。看起來這種歷史、戰略與經濟的複雜關係，也不是說斷就能斷的。

這些努力，或可解決烏克蘭緊迫的經濟危機，卻無法讓國內政情根本緩和。依目前情勢看來，烏歐協議勢將短期擱置。但是既然烏克蘭民意一心擁抱歐盟，歐盟也不能忘情於烏克蘭，雙方關係必然藕斷絲連，只是短期內不會有實質進展。事實上歐盟已於12月15日宣佈，暫停與烏克蘭的協議談判。烏歐談判進行了四年多，烏克蘭只從歐盟得到6.1億歐元的紓困貸款，而且條件嚴苛。烏克蘭理性的人民當會瞭解，「入歐」之議是多麼不切實際。

即使許多烏克蘭人對現狀仍頗抗拒，但基於烏克蘭現實經貿需要，俄羅斯的積極爭取，俄烏雙邊關係應可維持實質進展。對俄國而言，雖然期待烏克蘭加入其領導的「俄白哈關稅聯盟」或「獨聯體經濟一體化」絕無可能，但只要烏克蘭和歐盟自由貿易區協議擱淺，歐盟東擴受阻，維持現狀就是俄羅斯外交的勝利。

對歐盟而言，在爭取烏克蘭的議題上，其財政能力與意願都不如俄羅斯強烈。更有進者，歐盟並不想和俄羅斯直接碰撞，畢竟歐盟對俄羅斯有相當程度的能源依賴，俄羅斯只要祭出此一武器，歐陸的寒冬將十分難捱。

六、結 語

在現實的形格勢禁下，烏克蘭與歐盟和俄國的關係，將回到原點，與任何一方都不能在經濟上結盟。如果歐盟出不起與俄國競標烏克蘭的籌碼，現狀將維持相當長一段時期。烏克蘭擁抱的歐盟只是一個美麗的夢想，排拒的俄羅斯則是一個可靠的朋友。

烏克蘭的情緒、掙扎、處境，對台灣來說，是一面鏡子。烏克蘭擺盪在歐盟與俄羅斯的追求中，結果如何，取決於誰出得起價碼，但至少沒有安全上的顧慮。台灣的民意結構與烏克蘭類似，領導人想左右逢源的態度也與烏克蘭相同。擺盪在大陸與美、日的爭取中，誰當台灣為同胞，對台灣真心，誰只當台灣為棋子，台灣要會分辨。否則，不只斷送台灣經濟前景，還會危及台灣安全。台灣的人民與執政者應該擦亮眼睛。

2013-1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