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冰心在沸騰》

顏元叔逝世週年紀念暨新書發表會
楊家鑫整理


主席:吳瓊恩講者:胡耀恆、陳昭瑛、呂正惠、陳鼓應、王津平、蔣欽堯、楊明恆、顏學誠、王曉波。

吳瓊恩(前政大公行系教授):

從1971年學生保釣運動後,台灣就沒有了民族主義運動,而顏元叔卻是堅持愛國主義民族意識,在校園裡難能可貴。1994年,顏先生隨《海峽評論》團訪問北京,還很直白的說:「原來看五星紅旗看不順眼,看多了幾次覺得也不錯。」我主席不多說了,下面請胡耀恆先生講話。

「反基反美,熱愛中國」

胡耀恆(前台大外文系教授):

顏元叔書中的文章很能表達他政治方面的看法,他反對蔣經國,寫文章諷刺他「犧牲享受;享受犧牲」。同時他也嘲笑鄧小平、江澤民,因為他們的政策太偏向與美國妥協。他生平主張只有八個字「反基反美,熱愛中國」,反基是反基督教。

顏先生為他的立場辯護,可以分兩個方面,一是事實,二是對事實的反應,後者是個人意見,每個人都不相同。他所講的有很深的基礎,他在美國多年,對美國的歷史文化有很深的瞭解,他認為是由白人、央格魯薩克遜人、新教,這些組成統治美國,我想基本上這是對的。

當時哈佛教授亨廷頓寫的《文明衝突與世界秩序重建》,裡面說世界的未來,一定是白人集合在一起對抗黃種人阿拉伯人,他最後預言中國會瓦解,美國會成為世界領導,事實證明他說錯了。顏先生說的正是美國流行的看法,那本書是美國暢銷書,影響美國很深刻。

另一個事實可以證明顏先生說的是對的,在1960、1970年代出現的美國搖滾樂,那時候的年輕人很多成為嘻皮,他們的理想就是反抗美國當時的一切,包括對物質的追尋、種族的歧視、對情慾方面的壓制,他們反映的是對美國當時文化的不滿。所以顏先生對美國的看法是正確的,是深刻的。他認為中國自鴉片戰爭以來,兩百年來受到極大的屈辱,我們要反對西方的侵略,振興中華,要像新加坡總理李光耀一樣,要反西,中國人要團結起來。

陳昭瑛(台大中文系教授):

我沒有受業於顏元叔先生,雖然畢業於台大外文博士班,但沒有上過他的課,不過我覺得顏先生這一生所提倡的東西,對我生涯的影響非常大。

1988年我考進台大外文系博士班比較文學組,當時的口試委員之一就是顏元叔先生。顏先生非常有遠見,他不想成立英美文學博士班,而想成立比較文學博士班,因為那樣的外文系只是成為文化上西方的殖民地。

文學不是獨立的

我覺得顏先生對文學的看法很有見解,他認識到文學不是獨立的,是文化的、政治的,是一切世界觀,是一切生活的一環,不能孤立於人類生活之外。另外一個見解是關於他所謂民族主義這一點,有些人會批評他是個狹隘的民族主義者,我覺得必須辨析一下。

民族主義有兩種,一種是防衛性,一種是侵略性,作為一個防衛性的民族主義者,有什麼不對?難道說心甘情願讓自己的文化被消滅?自己的民族被消滅,才是開放的,開明的?我認為對顏先生所謂狹隘的民族主義批評是不公平的,特別是在《中外文學》成立20週年時他所寫的文章《一切就從反西方開始》。

作為英國文學博士、外文系系主任,他創辦《中外文學》,推動英美文學研究,最後能夠提出這樣一種對於西方的反省,點出文學界研究的盲點。難道要我們成為西方文學的小學生中學生,甚至是白髮蒼蒼的老學生嗎?我覺得這樣的質疑論述永遠是暮鼓晨鐘,值得我們深切反省!

比較文學不能不提顏元叔

呂正惠(淡江中文系教授):

我在台大讀書七年,顏元叔先生對我影響很大,我沒上過他的課,但是他的每篇文章我都看過。

我已經寫了兩篇文章紀念他,我這十年來,我沒在台灣寫文章,這兩篇是我主動邀請雜誌刊登,我非常尊敬佩服顏先生。我知道顏元叔之所以這麼迅速就被忘掉,是有人在後頭搞鬼,故意不提他,我在一個台灣文學的小會議中,討論到研究台灣文學比較有名的50位學者中,沒人提顏元叔。我特別提醒他們,沒有顏元叔就沒有台灣文學研究。

就是因為顏元叔這本書得罪太多人,第一個《向建設中國的億萬同胞致敬》是對的,如果沒有近百年來中國人的犧牲奮鬥,怎麼會有中國的今天呢?第二個《親美是中國的致命傷》是真話,還好中國人不錯,不然就像蘇聯一樣被美國解體了。蘇聯就是因為太親美,他們相信美國是好人。美國不是壞透了嗎?在國外用武力橫行霸道,這哪裡有人權?哪裡有民主?這種真話只有顏元叔敢講,我實在佩服他。

陳鼓應(前台大哲學系教授):我認識顏元叔的時間很久,但我只是認識,真正進入到他的精神生命,還是到看了他這本《一片冰心在沸騰》。作為一個自由主義者,經過保釣運動,產生一種民族主義,我試圖瞭解顏元叔他的民族主義,因為我們都共同生存在一個動盪不安的時代,因此我們有很多共同點。

我在台大時感染了自由主義,1972年我有機會去美國,在那之後我發生了很大變化,我在聖地牙哥大學參加一個會議,那個晚上,有一批人出來講近代史,有一個鏡頭,給我好大好大的震撼,那就是南京大屠殺。看到一卡車一卡車的屍體,看到拿著刀殺婦女小孩,實在太震撼了,一下子把我與中國近代史的一百多年整個聯繫起來。

我是福建長汀人,我的鼓字是鼓浪嶼的鼓,有記憶開始就是日本飛機轟炸,媽媽慌張的臉孔,拉著我跟我妹妹到郊外,回來看到被轟炸的房子、屍體在馬路上陳列,在美國校園看到的南京大屠殺,使得我幼兒的記憶再次湧現。

人最珍貴的是精神生命

去美國之前,我是何等親美,像朝聖一樣的心情,但是到哈佛遇到費正清,他問我美國怎麼樣,我說美國應該是自由民主的聖地,但我看到的卻是用坦克大炮支持那麼多獨裁政權。

中國一百多年來,受到不止一個國家蹂躪侵略,所以民族意識才會在保釣運動中燃燒起來,這樣你就能理解顏元叔。去美國的次數越多,我越會從莊子反自我中心的角度來看,你會看到美國是怎麼樣的自我中心,因此我覺得我的心路歷程跟顏元叔是比較接近的,因為我們年齡遭遇相同。

我為什麼注意顏元叔是不是左傾,是因為我研究殷海光先生的書信,他在去美國前是反共的自由主義者,但是在美國之後,他的書信不停批評美國,我要用殷先生給我的一封信裡的一句話來做結──「但願有心肝的人,多多相互溫暖」。我要向顏元叔兄說,一個人最珍貴的是他的精神生命,我自己衷心的佩服。

王津平(中國統一聯盟主席):

大學時期我碰到兩個影響我很大的教授,一個是胡耀恆老師,另一個就是顏元叔老師,我是個窮孩子,但是愛讀書、愛教書。

我記得大三那年,顏元叔突然在課堂上臉色一擺說:「王津平,跟我來。」我這輩子沒有一個老師對我凶的,就只有顏元叔把我叫到他辦公室,他神情怪異地說:「你上我的課還在打瞌睡!沒有人敢在我的課堂上打瞌睡!」我心中想著我昨天一整晚沒睡,還跑來上你的課耶!怎麼還被罵得狗血淋頭。

我心想顏老師你誤解我了,但我知道他是為我好。他最後說了一句話:「要讀書,就不要一曝十寒!」結果害我這輩子每天都在查成語辭典。有許多學長都很尊敬顏老師,因為他很照顧學生,後來我教書的時候,常提醒自己對學生要像顏老師一樣嚴格。

《向建設中國的億萬同胞致敬》

蔣欽堯(《海峽評論》編委):

1991年,《海峽評論》剛創刊,因為工作關係,經常有機會跟顏元叔先生請益,他是位認真的作者,每次寫好文章,都要經過數次校正,所以我有很多機會造訪他,常聽他閒話家常。

顏先生談過他父親,他對父親非常懷念,他父親是黃埔一期,曾追隨蔣介石北伐,見到蔣身先士卒、衝鋒陷陣,他勸誡老蔣:「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結果老蔣認為他不夠勇敢,讓他回軍校教書。

顏先生說他父親在大陸時,職位是參謀總長陳誠辦公室主任,官階非常高,大陸失敗後,曾有人來找他父親出來作官,他父親說:「大陸都丟了,有什麼臉出來作官。」

來台的同時,他父親所屬部隊解散,部下把剩下的米糧物資賣了,捧了一萬多塊到他家,他父親一文不取,說來台的還有很多非常可憐,要他們把錢分給來台的部下,然後帶一家老小跟傳令兵到淡水河邊養豬。

顏先生在1991年2月份《海峽評論》發表的《向建設中國的億萬同胞致敬》一文,受到海內外注目,顏先生之所以受到如此景仰,應該是顏先生將他們的犧牲賦予一種崇高的歷史價值。我相信顏先生能夠寫出這種文章,不是神來之筆,那應該是一種歷史的沉澱。

從他父親那一代從軍開始,參加黃埔一期,那一代的中國人懷抱強國的夢想,在戰火中衝鋒,甚至血灑沙場,這樣的中國夢,顏先生父子應該都有同感,而顏先生比他父親幸運,20年前他就看到中國開始強大的徵兆,對後來中國的發展,相信顏先生應該沒有太大的遺憾。

說他「左」說他「右」都不對

楊明恆(前駐邁阿密文化中心主任):

我55年前做過顏教授的學生,他教我文學批評,受益良多,但我個人學問方面沒有成就。當時上課中,我就感覺他對於中華民族的愛國思想很強烈,我體會他當時的思想,你說他「左」說他「右」,都不對,他是「中」的,真正希望中華民族能夠復興,能夠站起來。比如說義勇軍進行曲,本來是一個愛國歌曲,到台灣之後才有了政治立場,成了禁歌,唱它就左傾了,現在想來非常好笑。

顏老師超越政治,因為政治是有時限的,民族國家是永恆的。我曾在美國工作一段時間,我曾是軍人,也去過沖繩美軍基地學習心戰,那個時候我們受的教育,是對美國很景仰的,是以美國作為榜樣,但等我到了美國之後,才慢慢認識到,體會到顏老師教我們的那些觀念。作為中華民族,有這樣的學者引導我們,國家民族的前途是光明的。

顏學誠(台大人類學系助理教授):

我代表家人感謝《海峽評論》為父親出了這本文集,我的父親不是一個傳統中國文人的典型。對他而言,在矛盾中掙扎才能展現人類存在的精神。他是學外文出身,莎士比亞是他的最愛。但是他也是強烈的中國國族主義者。打破西方強權對於中國的欺侮是他一生念茲在茲的志業。

雖然是英國文學博士,但他卻要推廣民族文學。早年他想用西方文學的研究方式來砥礪中國文學的發展。到了晚年,他意識到理論分析所隱藏的西方霸權,因此他要求一切以反西方做起。這種矛盾性展現出父親激昂的生命力。他厭惡不慍不火的鄉願,推向極致是他對自身的期許。父親知道這種矛盾與拉扯不足外人道,他也不乞憐社會的理解。看到中國日漸強大,他已心滿意足。在座諸位是父親志同道合的好友。感謝各位來參加這本書的發表。

中國應該屬於世界的中國

我跟父親的政治理念不見得相同,因為我覺得他不夠激進,對他來說,中國是屬於中國人的中國,對我來說,中國應該屬於世界的中國,中國如何找出一條新的路子,為世界人類謀福利,這才是更重要的事情。實際上,每一代人都有不一樣的想法,反對父親是做兒子應該有的責任,所以對他,我們三個兒子都有不同的意見。

王曉波(世新大學教授):

去年顏先生過世,當時就想如何紀念他,我們才會想到把顏先生在《海峽評論》相關的評論集結成冊出版。

我記得顏先生回台大的時候,我還是研究生,當時我太太是《大學新聞》總編,還曾經訪問過他,我記得顏先生還提到在美國曾經有被歧視的經驗。後來我們辦《海峽評論》,他給我們寫文章,我們才比較熟悉。

顏先生一直講反西方,對我而言,我並不反西方,我反的是西方霸權主義與帝國主義,我想顏先生的意思應該也是這樣,我想他應該不是排斥西方或西方文化的,剛剛學誠兄也說了,他最癡迷的還是莎士比亞。

六四事件,全球的華人統一運動跌入谷底,這種情況下,我們創辦《海峽評論》,因為要為台灣的中國知識份子留下歷史的紀錄,在這種情況下,沒人願意幫我們寫文章,而顏先生一口答應,而且寫了《向建設中國的億萬同胞致敬》,據說,當時在中國共產黨中央黨校還曾經被朗讀過。

為死難的中國人賦予歷史價值

他基本的看法跟我很接近,對於近百年的中國歷史,跌跌撞撞,是一個中國被打下去之後重新在血泊中奮鬥掙扎的過程,包括犯了種種的錯誤,都是歷史過程的問題,顏先生比我更積極,以歷史宏觀來看這中國近代史,中國人這麼多的受苦受難,難道他們是白死的嗎?

顏先生很了不起的一點,他為這些死難的人,賦予他們歷史價值,這個價值就是為了實現完成中國的偉大復興而付出的犧牲。他們不是白死的,他們的犧牲是有代價的!今天我們來紀念顏先生逝世週年,我相信顏先生今天若還在,他可能會更欣慰,因為嫦娥三號已經登陸月球了!如果顏先生地下有知,我相信他會很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