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二百誕辰有感

姜新立
(佛光大學教授)


今年5月5日,馬克思誕辰二百週年,身為影響近現代世界最大的人物,紀念他,回憶他,都是應該的。

馬克思是現代共產主義的奠基人,他的思想及理論對人類的影響不僅在政治革命與社會運動上,同時也在文化批判與知識建構上。

生時困頓 死時寂寞

馬克思生時生活困頓,後半生在流亡與貧困中渡過,死時葬禮上的送別者,包括恩格斯在內,只有九個人,馬克思死時的寂寞,與他死後在歷史上的地位以及對全人類的影響,強烈的對比,恐怕也是歷史上的空前乃至絕後。

「馬克思主義」是20世紀影響人類最大的政治意識型態。以馬克思主義之名進行的政治革命,在20世紀曾出現「共產世界」,地域涵蓋東歐、前蘇聯、中國大陸、北韓、越南、古巴、非洲。馬克思主義由歐洲到了俄國,成了俄國主流社會主義思想,而且還分成「正統馬克思主義」的普列漢諾夫與「真正馬克思主義」的列寧兩大政治與理論派別。馬克思主義促成俄國「十月革命」,十月革命一聲炮響,又給中國送來了馬克思主義,北京大學陳獨秀、李大釗們首先成立了「馬克思主義研究會」。中國先進分子從這個理論看到了解決中國問題的出路,也因馬克思主義而促成中國共產主義運動,一百年後的今天並轉型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在「蘇東劇變」後,中國已是世界最大的社會主義國家,北京大學今年5月5日舉行「世界馬克思主義大會」以紀念他誕辰二百週年,意義重大。

藉「馬克思主義」之名建立起的社會主義國家,頌揚、堅持、肯定馬克思主義,自屬當然。西方世界因馬克思根本否定資本主義而反對、批判、拒絕馬克思主義,也無可厚非。當年因國共內戰而失去政權退守台灣的國民黨政府,因非共、反共、仇共,而強烈批判、抨擊、否定馬克思主義,今天看來更能夠理解。其實,不論把馬克思主義當作「科學真理」抑或「信仰體系」,還是把它視為「政治意識型態」、「邪說謬論」,都涉及到哈伯瑪斯、福科所謂的政治權力「合法性」和政治「價值取向」問題。如果從知識理論上來對待馬克思主義,便不涉及「贊成」或「反對」問題,而是要去「理解」、「解讀」馬克思主義。

知識的與政治的馬克思

一個多世紀以來,馬克思及其思想理論因為政治理由而遭誤解、曲解、否定、抨擊太深了,只有在知識上能還馬克思及其理論以原貌。馬克思在知識上的影響力,一如麥克里蘭(D. McLellan)所言,超過他在政治上的影響力,甚至我願意在此指出,馬克思對人類知識影響面涵蓋整個人文與社會科學,不信你到國內外大學圖書館去查一下各類人文、社會科學著作,看看「馬克思」與「馬克思主義」出現的次數與頻率,便知我所言不虛。這樣看來,馬克思作為人類近現代思想巨人,當之無愧。因此,對於馬克思這樣的歷史人物,像馬克思主義這樣的大理論,在他誕辰二百週年之際,不但要開會紀念他,更要理解他,並要對他留下的知識遺產「馬克思主義」給予知識解讀或詮釋性的研究。

作為一個思想家,固然要有天分,更要努力用功。馬克思18歲進入波昂大學攻讀法律,不久轉學柏林大學主攻哲學,最後向耶納大學提出博士論文,時年24歲。他的整個思想是盧梭、伏爾泰、霍爾巴哈、海涅、黑格爾等人的熔鑄物,他的用心於學問知識,窮年累月埋首於大英博物館及其書房中,在英倫貧困生活日子裡,為資本主義之不公不義,為全人類之解放,耗盡腦汁,油盡燈枯,死於書桌前,讀過梅林《馬克思傳》的人無人不感動。而其《資本論》三大卷一如亞當斯密的《國富論》,其學術成就及對人類的影響不是諾貝爾經濟獎足夠美譽與肯定的。昔日朱執信有言:「求學當如馬克思,做人應效學尼采」,良有以也。

對馬克思及其思想理論做研究或評價,其中爭論頗多。主要原因是作為思想家的馬克思其著作絕大部分都在其身後陸續發現與出版,而且馬克思本人並沒有意思把他的思想理論一如恩格斯類比達爾文生物「進化論」所說的,當作「人類社會發展規律」看待。馬克思自己說過,「就我所知,我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他的謙虛信念是:無產階級在追求「解放」的政治社會運動過程中不宜與任何思想家的姓名掛在一起。另外一層意涵是,馬克思不認為他的思想體系已無所不包,成為「完型世界觀」,他在1870年回信給俄國社學家米海洛夫斯基(N. K. Mikhailovsky)時就說他自己根本無意把「唯物史觀」視為「普遍的歷史哲學」;而在1881年馬克思給俄國女革命家查蘇莉奇(Vera Zasulich)回信中也說「資本主義制度的歷史必然性只限於西歐」。可見馬克思本人只把他的理論當作一種人類歷史與社會發展的「觀點」、「途徑」,「理論模式」,而非「規律」或放諸四海而皆準的「真理」。

理論必須與實際相結合

如果一定要把馬克思主義當作「真理」、「規律」的話,按照馬克思的知識原意,他的理論是「相對真理」,按照波柏(K. Popper)的知識論是「走向真理」、「接近真理」或「近似真理」,而非「絕對真理」,也不是什麼「一元論」。可以這麼說,馬克思的著作與理論係針對19世紀的歐洲資本主義及其社會,既不是普遍原理,也非封閉系統,更非教條主義;相反,他的理論是開放性的知識系統,允許討論,它不是「經濟決定論」,也不是「歷史定命主義」。馬克思主義的本質既強調「理論」必須與「實際」相結合,也注意到時空的差異,不然他不會針對俄國的社會發展提出可跨越「卡夫丁峽谷」(資本主義階段)的說法。這麼說來,馬克思主義在東歐實踐中出現南斯拉夫「民族共產主義」,在大陸出現「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並不違背馬克思的理論真義,反而對馬克思主義是一種發展;而鄧小平所說的「中國現代化建設須要學習和借鑑外國經驗,但不可照抄照搬別國經驗、別國模式,而是要把馬克思主義的普遍真理同中國的具體實際結合起來,走自己的道路,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這樣的政治知識論述,可以理解為完全是合乎馬克思主義的。

馬克思主義不是政治教條,而是一種知識系統和開放型的世界觀,它允許爭論,它可以被各式信仰它或研究它的人加以解讀,它可以是一種政治社會運動,一種政治反對派的教義,一種依循馬克思思想觀念而行事的政治權力意識型態,也可以被視為一種有關人間狀態的哲學,一種當代最重要的社會理論,當然也可以作為一種實踐哲學,一個有關資本主義的邏輯或科學。如果用前述的語意概念去理解馬克思主義,則馬克思主義不應只是無產階級的世界觀,它與民族文化、政治取向、個人認知,乃至人生趣味都有關聯。

如果從知識層面去解讀、詮釋馬克思主義,則它並不是馬克思自發論式的言說,反而是馬克思有系統的知識建構。馬克思在人生道路上經歷了青年到老年階段,其思想也會有「青年馬克思」與「老年馬克思」之別。同理,馬克思主義的發展也會有「批判的馬克思主義」與「科學的馬克思主義」之異,阿圖舍(L. Althusser)認為這是馬克思在理論建構時的「認識論的斷裂」,其實整個馬克思主義的發展是一場與時俱進的「知識革命」與「範式轉型」,由「批判的馬克思主義」到「科學的馬克思主義」是「哲學的共產主義」到「科學的社會主義」的辯證發展,它雖是馬克思本人思想上的「知識革命」與理論上的「範式轉型」,但絕對是馬克思人本主義有關「人的解放」的哲學與科學的合一,不這樣便無法理解馬克思《巴黎手稿》中的「勞動異化」、「人的異化」何以能轉化成《資本論》中的「勞動」、「資本」之階級衝突一事。

一個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知識系統

因此,不宜用庸俗化、過分簡單化解讀馬克思主義,「批判的馬克思主義」表徵了馬克思的人文關懷理念,「科學的馬克思主義」形塑了馬克思的科學實證精神,不論馬克思的「批判的馬克思主義」,或是他的「科學的馬克思主義」,都是他對歐洲文明「大傳統」的傳承,而且也是馬克思思想與理論的一體兩面。可以這麼看,馬克思主義是一個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知識系統,一個與科學合作並綜合哲學、史學、經濟學、社會學、人類學、政治學為一體的知識系統。誠如胡秋原先生所說,「馬克思主義的各部分分析開來,理論價值縱不甚高,但合起來,其平均分數實非一般系統個別所易與」。值此馬克思誕辰二百週年之際,紀念他,回憶他,也要像胡先生這樣公平地對待他。

觀察馬克思一生,他早年由黑格爾派變成費爾巴哈信徒,轉入唯物主義,到巴黎後,受法國社會主義思想影響,成為社會主義者。後因恩格斯的啟發,研究政治經濟學,由「唯物史觀」、「剩餘價值說」研究資本主義及其制度,終將社會主義建構成最有力的學說,以此根本否定西方資本主義社會、制度與文化,這種知識力度、政治意志與道德勇氣應予肯定。

總之,在社會主義運動史上,無疑馬克思應是影響力最大的一人,不論他的思想與理論正確與否,其博學深思,堅強人格,絕不庸俗,反對勢力,是無可否認的。可以對馬克思提出強烈批判,但不可對此思想巨人毫無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