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棟:太行山裡走出的台南人

編輯部


林棟本名林良德,台南新化人。本文係林先生口述,摘自北京「台海出版社」出版的《番薯仔兩岸留痕》。編者

我1923年出生在台灣台南縣的新化鎮,我家那一帶地方叫大目降街,過去屬台南府,因300多年前佔據台灣的荷蘭人就是在那裡向鄭成功投降而得名。我們那裡往北就是台灣的少數民族地區,所以民風比較剽悍。據說當年反抗日本人佔領的時候打得也很厲害。

母親是織蘭草蓆高手

我的祖父原籍福建龍溪,隻身移民到台灣。他在新化開了一家泉順雜貨店,起名泉順是因為龍溪曾隸屬泉州。我們家境不錯,算是小康人家,兄弟姐妹也都上了學。我有一個大哥,我是老二,老三、老四也是男孩子,女孩子有大妹妹、二妹妹、三妹妹,兄弟姐妹一共七個。新化是台灣出蘭草蓆的地方,我媽媽是織蘭草蓆的能手,她和我的祖母組織幾個當地的婦女合作編織蓆子。

我17歲從台南二中畢業,當時我年齡在全年級最小,而成績是第一名。之後就離開台南去日本讀書了。當時,台灣人熱衷於學醫和學藥,因為學成畢業後可以拿到醫師證或藥師證,可以以此謀生,也可以出租,藥師證可以租給中藥鋪,醫師證也可以出租給診所。所以台灣十個學生中有八、九個都是學醫、學藥,學完之後有那個證書就可以賺錢了。而從小學開始的日本教育,給我們打下了牢固的日文基礎,去日本讀書成為許多台灣青年學生的首選。到了日本以後,總的感覺比台灣舒心。無論是房東,還是鋪子裡的老闆,對台灣來的學生會以客人的禮節相待。

我在日本上的是名古屋市立大學(當時叫藥專),是藥學專業。我1943年9月30日畢業,畢業典禮結束的當天,就離開了名古屋,10月1日抵達朝鮮釜山,然後轉乘火車,第三天就到北平了。離開日本前,我對著台灣方向磕了三個頭,我說:「父母大人,請恕兒子忠孝不能兩全,等打敗了日本人,兒子再回家盡孝吧!」

我從北平到了太原,在山西省立桐旭醫學專科學校(後併入山西大學醫學部)當了一名教員。當時來大陸抗戰有兩個選擇:一個是投國民黨,但是大本營在重慶,路途太遠,去不了。另一個是投八路,八路離得近,很快就能過去。考慮再三,我決定投八路。

老伴差點讓狼叼了去

但是我並沒有馬上去,而是在太原耽誤了一段時間,為什麼呢?這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因為我當時不會講普通話,只會閩南話,需要學習;另一個原因就是等待合適的關係和機會。那段時間,我在太原一邊教書一邊加緊學習普通話,有兩個住在一起的閩南來的小同學會,我就跟他們學;同時通過關係,與八路軍的根據地搭線。不到一年,我會講普通話了,去太行山的線也牽好了,這樣我就帶著幾個人出發了。我們一行一共是四個人,兩男兩女。

我們先從太原坐火車到邢台,從邢台再往西南就是八路軍的地界。在邢台下了車以後,日本兵在那裡站崗。隨行的幾個都不會日語,我就用日語跟日本兵講,說我的什麼人在那邊當翻譯,我要過去找他,他們就放行了。當時如果沒有我作翻譯,還真的會很麻煩。想不到我的日語這時派上了用場。

當時形勢殘酷,條件惡劣,敵人頻繁掃蕩,幾乎天天行軍打仗,堅壁清野。儘管如此,我們還堅持學習文化,舉辦過三期藥劑培訓班,為製藥事業培養人才。我在桐旭醫學院時的學生劉鵬(原名劉秋錦)一年以後也參加了八路軍,從左權縣來到利華藥廠擔任技術員,經過組織批准,我們結婚了。

從參加抗日,我夫人就一直跟著我。我們的長子就是在太行山上出生。抗日生活有甜也有苦,有一次我老伴還差點讓狼叼了去。原先山地沒有廁所,就是在地上挖個坑,旁邊擋一擋就當廁所了。那天我老伴正上廁所,有個灰乎乎的動物接近她,她近視眼,開始還以為是狗呢,結果走得非常近了一看,原來是隻老狼!

不久,日本人投降,我們走出了太行山。

我離開台灣到日本念書是1941年的3月。在日本上學期間放暑假回去過一次,那是1943年7月,9月我就到了大陸,從此兩岸隔開,連通信都沒有可能。我跟家裡人聯繫上是在80年代初。為了搞合資企業,我到了日本。通過當時在中國駐日本大阪領事館的僑務領事郭平坦先生熱心牽線,通過台南到日本進行商貿活動的商人,聯繫到了我的家人。那時候母親還在,我的哥哥、弟弟、妹妹趕到日本和我見了面,相隔40年的第一次家人重逢那一刻,我們喜極而泣。母親因久病未能成行,不久母親便去世了。唯一令人欣慰的是,她老人家走之前得知了我的消息。

父親捉送菲律賓 不知所終

1995年,相隔52年我回到台灣,那年,我已經72歲了。人啊,這一輩子不容易,忠孝難兩全,尤其是兩岸隔絕的情況下,我盡忠報效國家,就沒有辦法在父母跟前盡孝。沒想到52年後再回家,一個弟弟去世了,母親也撒手西去了,我只能跟大哥和幾個弟弟、妹妹隔著墳墓祭拜我摯愛的母親,卻尋不見父親的墓。一直到這個時候,我的大哥才告訴我,1944年,父親被日本人抓去菲律賓,再也沒能回來,不知所終。

我那次回去確切地說也不是探親,而是工作,所以沒帶老伴兒。搞合資企業,合作方跟天津那家廠子的關係,聘請我當顧問,然後邀請我去看看他們的工廠。那次回去為了節省時間,親友都集中在一起見面。在台北、在台中、在台南都有聚會,中學的、小學的,還有在日本的同學都趕了來,還有一些小時候的玩伴,很有意思。那次回去,感覺台灣還是有一些變化,但是台南變化不是特別大。相比之下,台南的味道不一樣,更淳樸一些,特別是親情濃濃的,讓我忘不了。

我今年90多歲了,回想這一生走過來還真不容易,沒死就不容易。相伴了60多年的老伴兒前幾年走了。她喜歡哼唱的歌曲《在太行山上》還時而縈繞在我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