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共孤忠的最後強人?!

郝柏村於3月30日以101歲高齡辭世，在防疫期間，難得攻佔了非關疫情的大片新聞版面，蓋以其過去在台灣政壇吃重的角色，加上得享百歲松鶴遐齡，可謂福壽全歸，他的辭世獲得台灣媒體如此高度重視，也算是其來有自了。

中華民國在台灣70年來，活過百歲的一級上將屈指可數，印象中只有三人，除了郝柏村，僅有薛岳（1896-1998）與高魁元（1907-2012）。不同的是，薛岳隨蔣介石來台後，就隱居於嘉義竹崎阿里山下，絕少與外界接觸，遑論對軍政產生影響。高魁元自卸下國防部長之職，也幾乎完全退休，謹守軍人本份，不過問人間事，晚年更是臥病在床長達五、六年，形同植物人。郝柏村則是出將入相，在攀登職業軍人最高職務參謀總長與國防部長後，又幹了兩年九個月的行政院院長，1996年又與林洋港搭檔，競選中華民國第九屆副總統，落選後猶活躍於台灣政壇，點評時政，也孜孜於筆耕，先後完成出版《八年參謀總長日記》，註解蔣介石對日抗戰與國共內戰時期的日記，以及最後於100歲時出版《郝柏村回憶錄》，留下五百萬字珍貴的歷史資料，他這一生可謂活得精采，放眼古今中外名將，郝柏村堪稱第一人。

中共開國上將呂正操也活到105歲（1904-2009），但以他退役後出任鐵道部長、政協副主席之資歷，仍無法與郝相提並論。

總觀郝柏村一生，可從以下幾個角度觀察：

首先從軍人角度。他自16歲報考軍校，踏上軍人生涯，歷經抗戰、剿共到撤退來台，又在八二三砲戰時戍守小金門前線，捍衛國家安全，與一般毫無戰功的太平將領相較，確有其可歌可頌之處，而從最基層中尉排長幹起，歷任砲兵指揮官、師長、軍長、軍團司令、陸軍總司令，到參謀總長、國防部長，可謂資歷完整，也算是官運亨通，尤其參謀總長一幹長達八年，創下國軍歷史紀錄，也因此而有所謂「郝家軍」之說，在90年代的台灣軍方形成一股龐大勢力，引發政壇矚目。

郝柏村能在戒嚴時代掌握軍權如此之久，地位如此之高，自然與他長期備受兩蔣信任有關。他在老蔣時代曾任五年總統府侍衛長，整天與蔣家人上下相處，以其盡忠職守、善於察言觀色個性，想必建立相當的感情基礎，尤其老蔣於1975年去世，蔣經國倚重郝柏村更深，從軍中人事到整軍備戰，郝都獲得相當授權，包括與美國軍方來往，軍售交易與決策，他可說扮演了家臣兼權臣角色，他在軍方叱吒風雲如此之久，也是極其自然之事。

應該說，郝柏村是歷來台灣少數具有政治觀察力與政治敏感度極高的職業軍人，他在軍事素養之外的政治手腕，即使一般職業政客也難望其項背。

郝柏村很會審時度勢，權力拿捏很有一套。蔣經國1988年元月去世後，李登輝雖繼任總統，並歷經一番折騰後取得了代理黨主席之職，實際上還未掌握大權，特別是在軍方這一塊，可說毫無置喙餘地。

時任參謀總長的郝柏村大權在握，幾乎有關軍方與國家安全大事，都是郝一人說了算。據前《中國時報》駐美特派員傅建中向筆者轉述，當年5月發生一樁大陸民航客機遭劫案，一架廈航波音737客機被劫到台中清泉崗基地，軍方立刻組成專案小組處理，由郝柏村主持，成員包括總統府秘書長、交通部長等文職官員，最後達成人機分離處理原則，即兩名劫機犯留置台灣，其餘旅客和機組人員原機飛回廈門，等處理完畢後，郝說：「我們再告訴他（指李登輝）一下！」可見此事李從頭到尾都沒介入或被徵詢意見，只是事後被告知而已。

再以他出將入相的過程為例，就充滿政治機鋒。李登輝於1990年5月徵詢其組閣意願，郝一度猶豫，認為恐因此而脫離軍中地盤，喪失對軍界的影響力，後經時任總統府祕書長的蔣彥士勸說「出將入相」的可貴，郝始接受李的邀約，而為了防止李的反悔與變卦，郝自行召開記者會予以證實，並宣布接受李的提名，讓李一時甚感意外，卻又無法否認，此種先發制人與搶佔先機的作法，可謂完全制服並有效反擊李登輝經常一官數賣的伎倆，李郝之間既聯合又鬥爭的政治關係，在後來近三年的「李郝體制」期間，可說屢見不鮮。

1990年「二月政爭」時，郝柏村動向十分受矚目，他倒向哪一派，哪一派就如虎添翼。在剛開始時，局勢尚未明朗，主流派雖掌握正當性，但私下暗潮洶湧，老國代醞釀支持林洋港與蔣緯國的「林蔣配」浮上檯面後，一度行情看好，同時積極爭取郝柏村的支持，在一次私下協調時，郝竟對林洋港說：「你當選後，也要聽我們的。」林洋港聽聞後大受刺激，感覺他在軍方毫無發言權，即使將來當選了，也要大權旁落，林洋港最後決定退選，固然因素很多，但郝這席話，多少也影響他參選的態度。

郝柏村擔任行政院長時，最被稱道的是治安良好，享有「治安內閣」美譽，一掃前任李煥內閣治安敗壞、走私猖獗的惡評。對此，李煥卸任後，在一次與筆者閒談時，意有所指且多有抱怨說出內幕。他說為了屏東林邊的軍火走私案，李煥曾在院會中特別要求時任國防部長的郝柏村加強查稽，防止海上走私，但郝置之不理，治安毫無改善。等到他自己組閣時，就雷厲風行，嚴查嚴辦走私案，終而弊絕風清，大大改善了治安。

1996年林洋港找郝柏村搭檔參選，主要看中郝在正藍軍的代表性與影響力，且當時李郝已分道揚鑣，他與郝過去的恩怨也早化為雲煙，兩人可說是志同道合，也是命運共同體，是役「林郝配」只得150萬票，低票落選。選後林洋港對筆者坦言，當陳履安接受李登輝兩億金援出來攪局後，他就知道當選無望，但他仍十分感謝郝仗義出來，拔刀相助，林說：「如果郝先生不出來和我搭配，我可能得票更少！」

從政治人物角度言，郝柏村自被李登輝提名組閣後，便已失去傳統軍人角色，捲入國內政爭漩渦中。李登輝施展「一挑殺三士」伎倆，直到完全掌控黨政軍大權，謀劃精細，過程緊湊，當事人在當時看不出相互關係，事後才驚覺完全被設計與利用了，卻發現為時已晚，郝柏村更是其中關鍵人物。

可以這麼認定，李登輝先利用李煥鬥掉蔣家大掌櫃俞國華，再由宋楚瑜接掌黨秘書長，取得黨的控制權，再利用郝柏村鬥倒李煥，所遺軍中權力空隙則由海軍出身的劉和謙接任參謀總長，完全取得對軍隊的掌控，因而郝出任行政院長後，已是如同一隻無牙的老虎，他剩下的僅是最高行政首長的虛名而已，任期長短已不重要。當初郝組閣時，島內自詡為自由派人士輿論一片「幹」聲，認為是軍人干政，有違民主國家常態，實則正好相反，李登輝此舉才真正是甩掉軍事強人掣肘，邁向民主憲政的一著妙棋，故而郝柏村由「郝總長」、「郝部長」一路走到「郝院長」時，他便已不再是強人，反淪為李登輝權力刀俎上的一塊隨時待宰的肥肉而已。

郝柏村組閣後，可能也漸感軍權旁落，因此還經常把現役軍中將領召集到行政院開會，形式上是討論國防行政問題，卻有違過去慣例，且明顯侵犯到總統的三軍統帥權，經葉菊蘭、陳水扁等民進黨立委質詢揭發後，才收斂此等逾權之舉，卻已是權力的強弩之末，或如東北人所言秋後螞蚱，要蹦也蹦不久了。

前《掃蕩》雜誌社長段宏俊私下曾揶揄郝柏村：「有權力的時候不反李，倒是下台沒權力的時後才反李！」或許是經過貼身近距相處與君臣權力的激盪之後，郝才認清李的真面目，但為時已晚。李在晚年曾憶起為何提名郝組閣時謂「每次給他升官，他就很歡喜。」可見李也看穿郝的政治權力慾很大，終而利用他來整倒小蔣的遺臣，達到全面掌權的目的。從這個角度而論，李登輝的政治權術，確非李煥、郝柏村之輩所能及。

郝柏村與李登輝反目後，郝家父子的一些言行，讓人摸不著頭緒，看不懂其中玄機。其一是陳水扁於2000年首度當選總統後，提名唐飛組閣，郝龍斌以新黨主席身分竟應允出任環保署長，無異成了扁政府用人不分黨派的樣板，等於在捧民進黨的場。唐飛組閣身後有美國的影子，可以理解其苦衷，唯新黨與民進黨政治立場南轅北轍，郝何必甘為綠營的棋子呢？難道其中有什麼不可言的政治利益交換？另外，在一次公開訪問時，郝柏村在提到軍售與傭金問題時，竟毫無保留為李登輝辯護，說他絕對清白，不會有什麼回扣問題……云云。對此種反常言行，已故立法院長梁肅戎也百思不得其解，曾向筆者提及此事十分蹊蹺。

2017年5月國民黨主席選舉，郝龍斌登記參選，在選舉期間，曾有人見到他與蘇志誠在一家餐廳吃飯，談笑風生，顯見兩人關係十分密切，交情不一般。有自認知情人士透露，郝家經濟條件甚好，身價數以億計，遠非一般軍公教家庭可比。對這些傳聞與質疑，筆者概不予置評，聽聽就好。我是寧願相信郝家父子熱愛政治權力勝於其他。

從政治信念角度言，郝柏村一生「反共不反中國」、「愛台灣不愛台獨」，前者作為黃埔軍校出身，家人也遭受共黨牽連迫害到兩蔣的寵臣，郝柏村的反共心結不難理解，尤其曾經歷八二三炮火的洗禮與曾官至中華民國行政院長，對於取代中國國民黨的中共政權自無好感，也在兩岸交流時，維持一定的尊嚴。郝生前雖多次訪問大陸，但從未要求會見中共高層，也拒絕對方的安排，甚至在第一次返鄉探親時，不願到北京，只願到南京國府故都，先謁中山陵，再回江蘇鹽城老家祭祖，時任國台辦主任的陳雲林不得不親自飛到南京作陪，完成首次大陸之行。事後陳雲林說：「郝先生若來北京，一定可以見到胡錦濤，他不提，我們也會安排！」陳坦言這是他首次遇到這麼有個性的台灣高層。

由反共而衍生對八年抗戰的話語權，郝柏村自然積極維護和爭取，除詳細解讀蔣公八年抗戰期間的日記外，又親自飛到大陸22處大型抗日戰爭據點，實地考察，並呼籲大陸應建立22座抗日紀念碑，還原歷史真相，之前更曾數字化國共兩黨的抗日比重，認為國民黨領導的正面主戰場佔95%，中共領導的側面支戰場只佔5%。近年來中共官方也還原不少對日抗戰的歷史，一些公知透過網路不斷論及中國國民黨在抗日戰爭的角色，遠非中共所能等量齊觀。

郝柏村的堅持對抗日歷史真相的保存是有貢獻的，也是他對中華民國盡忠的最好呈現。郝的孤臣孽子心境，於此又多一印證。

只是有時難免反共過了頭，或因一心反共而僵化了應該與時俱進的政策措施，特別在兩岸經貿交流方面。郝在行政院長任內有意無意間成了李登輝「戒急用忍」政策的堅定支持與執行者，對於在90年代初期，急欲打開兩岸合作之門的台商而言，是無比沉重的打擊，「經營之神」王永慶海滄計劃的胎死腹中就是著例。

王永慶生前曾對筆者表示，海滄計劃是他在「天安門事件」後前往大陸考察投資環境，並在會見鄧小平時親自應允承諾投資1,800億台幣的大案，中共也十分重視，劃出15,000公頃土地，期待能興建一座世界首屈一指的「石化城」，對台灣而言，則是超前部署，一舉解決土地與勞工短缺的困境，以維持石化王國的前瞻規劃。不料此項計劃竟受制於郝內閣，當時郝柏村甚至下了最後通牒，表示如果海滄計劃簽約，就要讓台塑股票下市，凍結台塑資金，甚至限制台塑高層出境，最後王永慶不得不放棄，轉而前往雲林麥寮填海造陸營建「六輕」。王永慶喟然而嘆：「海滄計劃破滅，讓台塑多花500億營建成本，且延緩了台灣石化業至少10年的時機」。

撫今追昔，當時郝柏村如能撇開反共頑念，純粹就台灣長遠經濟發展角度思考，或能影響李登輝最後的決策，從消極抵制到積極促進兩岸經貿交流。「海滄計劃」如能成功，勢必帶動台灣整體經濟跳躍式發展，包括後來蕭萬長內閣提出的亞太營運中心構想，也不至於成為空中樓閣了。

海滄建廠不成，王永慶為彌補中共的損失，特捐1,000萬美元給福建作為地方建設之用，以表歉意，並維持王永慶個人誠信形象。

2015年9月3日，北京盛大紀念對日抗戰與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週年，隆重舉行閱兵大典，不少台灣退將應邀參加，郝柏村大力反對並阻止出席，甚至主張政府應該取消這些退將的終身俸，以郝在軍中的威信，確實發揮影響力，不少將領都卻步了。只是站在整個中華民族的立場，抗戰勝利是向全世界莊嚴宣告中國人民已從次殖民地解放，迎向民族的偉大復興，兩岸同胞應拋開黨派意識，尤不應再計國共內戰嫌隙，共同紀念並慶祝這段輝煌歷史，卻或囿於黨派意識或走不出內戰陰影，未免過於器小哉！尤其恫嚇取消退將終身俸，不知顧法何據？最近一、二年來蔡政府加強限制兩岸交流，動輒拋出國家安全的大帽子，先後通過國安五法，搞得兩岸關係雪上加霜，這方面心態與郝實五十步與百步之間，反台獨的郝柏村竟與民進黨政府也有不謀而合之處，實在是極大的諷刺。

郝柏村在對待中共的態度上，應該學學許歷農的心胸和做法。許在三年前公開宣稱放棄反共立場，講出「99歲高齡老人的真心話」，指出過去中共實施共產主義確有不當與違反時代潮流之處，但自鄧小平改革開放政策以來，已完全放棄共產主義，消除階級鬥爭思想，快速推動基礎建設，提升經濟成長。目前大陸已成世界經濟大國，當年反共理由已不存在，不能為反對而反對，故而選擇兩岸「互利雙贏」的統一方案，方是國家之福，全民之福。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已經檢驗證明比較適合中國人的制度，不少學者也逐漸認清歐美民主的敗壞與終必衰落的命運，特別經過此次新冠疫情的考驗，西方民主社會之弊端，可說暴露無遺，疫情之後，中國可能取代美國提早稱雄世界。郝柏村未能開拓眼界，敞開心胸，展望「中國夢」新時代是可能實現的，猶迷惑於西方民主的絢麗外衣，空言民主憲政成就為中國國民黨對台灣最大的貢獻，不能不說是郝最大的認知遺憾。

至於郝柏村反台獨應是發自內心的，他曾矢言「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接受台獨，這是我的良心！」1993年1月在一次國大集會上振臂高喊「中華民國萬歲，消滅台獨！」空谷足音，應是中華民國政府高層最後一次公開且最有力的反台獨聲音。

郝柏村除了重申「九二共識」對台海和平的重要之外，又提出「棄獨、不武、緩統」的六字真言，以糾正現行國民黨大陸政策之偏差，可說是切中要害。唯「緩統」之議恐已非中國國民黨所能掌握。國民黨2020大選重挫後，民進黨煽起全島反共仇中，氣焰高漲，兩岸看不到和平曙光之際，武統已成為大陸民意主流，如果最終走上干戈相向，則郝念茲在茲的「台海和平與安全」將是一個永難實現的幻夢。

誠祝這位一生執著信念、保國衛民、台灣最後一位反共孤忠的強人，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