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美國時代」下的世界(下)

楊開煌
(銘傳大學兩岸研究中心主任、兼任教授)


第三是美國失去左右國際話語的號召力:一個國家的「國際話語權」是國家硬實力和軟實力的綜合表現,雖然「一個國家國際話語權的大小雖與國家實力有關,但並不完全取決於國家實力大小」。如新加波在東協組織中的表現,但是硬實力的表現依然是不可或缺的基礎,硬實力是軟實力的物質支撐;反之,其軟實力的影響必然有限。「話語權」是所有國家在世界上「說話」的權利,但是「國際話語權」更是指「說話」的權力:具體而言,此一「權力」包括了一是「敘事的說服力」,即受眾相信傳播者所說均為「真」為「是」,如英國脫歐公投,誇稱脫歐的好處,受播者毫不懷疑,又如一般人民,特別是西方世界人民,會將恐怖分子與穆斯林相聯,都是話語權說服力的表現;二是「議程設定與操控力」,即傳播者決定了當前的熱門話題,以及議論的方向、議論對象等,如在中國和平崛起過程中的議題,西方社會中不斷有「中國崩潰論」、「中國威脅論」、「中國責任論」,以至前段所述的「新朝貢體制」,新殖民主義,更別說幾乎在所有「外國人」心中,中國不民主、中共專制等刻板印象,都是西方設定的議題和議程,中國在辯解和回答,而西方永遠作老師。只要中國的目標是進入西方世界,這樣的遊戲規則就永遠適用。然而中國咬牙奮鬥,忍辱發展,終於在國家發展上可與傲慢的西方並駕齊驅,特別在「新冠疫情」下表現突出,所作所為開始堪為人師,西方輿論發出「如果到頭來是中國共產黨給我們都上了一課,那可咋辦?」

老師與學生的角色互換,引發的自卑與焦慮,完完全全反映在報導的背後。然而西方畢竟不甘於角色的轉換,所以他們馬上設計了針對當前形勢下出現的六類典型的「甩鍋中國」輿論,包括「中國隱瞞論」、「中國誤導論」、「中國責任論」、「中國賠償論」、「劣品出口論」、「口罩外交論」等,移轉自己的治理失能,從國際話語權的角度論,不得不承認西方帝國主義、霸權主義在這一方面議程設定的技巧和經驗。三是「話語的傳播力」,「話語權」的基本生命在於其「傳播力」,顯然「話語」有了傳播力,才開始談得上影響力,否則不論內容如何?議程能力若何,影響力都有限,「話語的傳播力,包括了工具、言語和吸引力。雖然在網路、手機出現後,傳播工具和方式呈現多元化、世俗化趨勢,不過在國際話語權方面,國家話語權依然佔據主要權威地位,否則西方民眾不致於對東方文化、宗教、民族、國家有如此深的刻板印象。在言語方面,不是僅僅在文字的對譯與外國文字的使用,主要是深入他者文化的言語翻譯,才能真正有效地傳播效力,否則有可能適得其反。

從吸引力來看,主要在於傳播的內容是否具有普遍性,越是普羅大眾的,越容易傳播,所以掌握受眾社會的基本心態,是傳播吸引力的主要動力。從「國際話語權」角度,中國在這幾方面都是剛剛起步,所以迄今困局在「有理說不出、說了傳不開」的局面, 「有理說不出」、「說了傳不開」不是真說不出,不是真傳不開,而是不具文化「吸引力」,其他國家人民沒有相似經驗,所以說了只感動自己,不感動他人;除了上述的因素,還有西方菁英、國家在意識型態、民族傲慢等客觀因素,所以中國的「國際話語權」必須從民族文化的共通性入手,不能簡單地將國內宣傳以外文在自己頻道傳播。

從美國的角度而言,其「國際話語權」失落得如此之快,主要因素在川普政權極度的、無底限地、公開地自私、貪婪,恣意霸凌他國與國際組織,將美國孤立於國際社會之外,如「在聯合國大會於(2020年3月)20日通過了一項有關新冠疫苗的決議,決議要求各國可以『公平、有效、及時地』獲得為防治『新冠疫情』而研製的任何疫苗。會上193票贊成0票反對順利通過。」美國只能接受世界的決議, 而無法在疫苗開發上發一筆「疫情財」。總之,世界已經開始接受美國至少不再是唯一的世界領導,美國雖仍是軍事超級強權,但已很難動用強制力迫使他國和不同民族接受其觀念。

2.各國的去美國化

美國之所以在上世紀的二戰後逐步成為世界其他國家內政、制度的典範,而西方倡導的社會價值也化為普世價值,西方民族、國家的發展模式成為唯一成功的模式,並以此去指責、貶抑非西方的一切價值規範和發展模式,而且將之神化成為唯一真理,唯一道路。歷史終結論、華盛頓共識都是由此衍生的標準產品。然而隨著川普政權上台及其表現,特別是在此次「新冠疫情」期間,西方各國政府的治理表現,不論是防疫政策、中央地方的對抗、公民的自覺等都看不出民選政府和民選政制的優勢,因此,如不對現行自由主義的民主政治進行深刻檢討、改革,則在去美國中心化後的趨勢,有可能是「去美國化」,亦即在國家內政上,不以美國的現在作為自己的明天來奮鬥。

首先是自由主義的民主制度典範的式微:在西方的政治發展史中,自由主義的民主制度曾在西方,特別是二戰後被推崇為人類政治現代化的典範,從而獨佔了政體民主的詮釋權,上世紀90年代初,蘇聯瓦解、東歐反共化、冷戰結束,西方將之視為民主政治的勝利,於是「民主政治」制度更被神格化,而對於任何國家的政治是否「民主」的評價標準,也進一步完全掌控在美國手中,新世紀以來,美國在標籤化他國政治時,更是明顯地改以「美國利益」為指標,凡是聽命於美國的國家,不論是什麼政體,美國一律不作攻擊,反之,不肯為美國利益服務的國家,即便是人民選舉出來的,也被誣為買票、作弊,因此,民主自由制度的聲譽,就因美國政府自私的表現而大打折扣。加上2011年以來的阿拉伯國家民主化的失敗,以「阿拉伯之冬」告終,在世界上民主的風潮也停滯了。

其次從內政而言,政黨競爭型的民主政治,如今在美國變成政治惡鬥,自1976年至2013年,美國政府關門17次,川普上台更使政府多次停擺,無法正常運行,加上資本主義全球化的結果,在美國造成更大的貧富懸殊,有報導「如今佔美國人口0.1%最富有的人佔有的財富和占人口90%的財富總量相當。」加上川普利用此一現象提出「美國吃虧論」,轉移美國民眾的認知;「新冠疫情」的出現,進一步曝露民主政治一旦選出無能的領導,所出現的敗象:防疫無方,抗疫無策,各級政府自行其是,中央地方衝突,人民無所適從,川普祭出了「種族歧視」的對策處處甩鍋;從而使得西方的民主步上被民族主義和民粹主義結合的道路,民主政治顯露的問題不僅僅是不具有普世性,而且連其發源地也出問題;當然也有人說是川普無能,不是民主問題,然而川普是依什麼制度取得權力呢?同時在疫情中,有哪一個西方民主國家的防疫是成功的呢?

其三是民主政府的設計本身就是以「制衡、牽制」為政府權力設計的核心,是一種消極政府的設計理念,從而在突發的重大事件之前很難展現有效率的應對。然而,經此疫情後,各國政府必然需要隨時因應不同的突發狀況,因此,民主國家的政治改革十分必要,也是十分急迫的需求。「新冠疫情」下,美國社會也失去原本的種族寬容,白人主義的傲慢成為政治正確,美國社會也因川普的不良治理,出現更嚴重的分裂,而且短期內恐怕看不到癒合的可能。

其四是個人主義的社會價值規範的弱化:西方的民主政治其價值基礎建立在個人主義之上,雖然個人主義的思潮源自法國,其後在美國立國之中得到徹底發揚,事實上,個人主義一詞已成美國意識型態中具有巨大象徵性意義的符號,許多學者把美國的建設成就歸功於個人主義。 而「美國的自由、繁榮、富有、強大,都是由於保護了個人權利。道理很簡單,只有個人權利被保障,人,才會有自由,才有想像力和創造力,才能成為強大的個人。而眾多強大的個人,才能構成一個強大的國家。」以往美國也確實得力於個人主義所設計的制度,激發美國人的敢於夢想,勇於逐夢,並且吸引其他國家人才投向美國,築夢美國,根本道理在於一般人相信「美國的自由、繁榮、富有、強大,都是由於保護了個人權利」,因為「只有個人權利被保障,人,才會有自由,才有想像力和創造力,才能成為強大的個人。而眾多強大的個人,才能構成一個強大的國家。所以,個體主義是美國文化、美國價值、美國文明的核心。」 美國當代最具影響的思想家安-蘭德(Ayn Rand)強調,個人主義是基於這樣一種原則,即個人主義是人們正常生存的客觀要求,人本身就是目的,人不是實現他人目的的工具,既不會為了他人而犧牲自己,也不會為了自己而犧牲他人,在把人的生命當做價值標準的道德規範中暗示了這一點並使之成為必然。

這樣一種一切以自己為目的,以自己為價值的政治哲學所建立的社會,其運作的動力很強,但是往往既需要個人內在的自制,又需要外在法治的嚴格約束,其中任何一種制約的鬆動都會使「個人主義」變成自私自利,甚至是絕對的自我中心。從川普在疫情中的表現來看,對美國國內他心中只有選情,沒有疫情;在國際上他只想甩鍋,不願負責。這就是「個人主義」的極致演出。這樣的美國價值已經部分顛覆了「個人主義」的正面意義。

其五是市場主義的發展模式規範的退化:美國是全世界最早以市場經濟模式,推動國家發展成功的模式,此「自由主義的市場經濟」。其主要內容是企業自主和市場競爭。特徵有:美國市場經濟體制的基石,是自由企業制度。市場是經濟運行的中心環節,美國政府比較強調市場的合理性,注重限制壟斷,保護競爭。政府宏觀調控手段偏重於財政政策與貨幣政策。美國模式中政府、市場和企業的相互關係以及各依明確法律作出規定地位,相互關係相對比較透明。但是在上世紀30年代美國的經濟大蕭條,已經預示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發展模式的內在缺失,然而當年的美國與世界的關聯性遠遠未達當今的程度,加以隨後的二戰,以及二戰之後冷戰,美國以戰爭和大半世界為市場促成了美國的發展,而且技巧地掩飾了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缺陷,上世紀80年代末美國人更以自己的模式作為「普世價值」,以「華盛頓共識」為名在各發展中國家推廣,2008年美國發生金融風暴禍及全球,為害全世界經濟發展,才使世界清醒覺察市場經濟的自身困境,毫無疑問,市場經濟的自由競爭模式對國家的經濟發展具有一定的重要功能,然而市場經濟放任式的自由競爭,則容易在一國之內造成貧富差距。同時從在因應國家面對重大變故時,也不能同心協力。與美國的「自由主義的市場經濟」不同的是中國實施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一般而言,一國的經濟制度主要是促進國家全面發展,提供國家因應重大災難的物質基礎。

以此觀之,在正常時期的國家發展來看,中國以40年時間推動的「中國崛起」,說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也是現代化模式之一。以重大事故的處理來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比資本主義市場經濟更有效率,因為「完全的企業自主」使得國家遭遇問題時,難以及時自由地動用國內資源,應對危機。反之,政府掌控了戰略產業的國家,在應對突發重大災難時,可以因應的資源自然更多,從而也更快地保障了人民的安全。所以「新冠疫情」的發展使得「自由主義的市場經濟」模式進一步弱化,「自由主義市場經濟」失去了自身調節各階級利益的功能,反而成為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幫凶。

四、結 論

如今的美國在軍力上仍是超極強權,但是在經濟上、政治上、道德上已每下愈況,不足以領導世界,但仍然可以威脅世界,所以當代以下可預見的未來,美國的壓力依然處處可見,作為破壞者的身影也無處不在,但是影響力下降則是事實,在這個後美國時代,各國的選擇必將決定自己的未來。【全文完】

(2020-0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