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住金馬,台灣才可偏安

從《一九九五閏八月》到「金馬撤軍論」

楊志誠(逢甲大學法律教學組副教授)


毫無疑問地,台灣社會已漸趨完成了現代化,但相對地也顯現其穩定的脆弱性;在此同時,台灣政治的民主化程度正逐步擴大,但卻也相對顯露了社會秩序的失控。

一本書掀起的風波

也不知什麼時候,一本關係台灣前途的預言書──《一九九五閏八月》,在台灣社會廣泛流傳著。隨著選舉推波助瀾,造成了人心惶惶,不可終日。於是從民間、學界到立法院,甚至進了總統府,不是憂心忡忡地到處徵詢意見、溝通討論,就是趕緊加以聲明、詮釋、甚至譴責。

這一陣風波才剛剛稍微緩和,人人正要拍拍胸口,暗自安慰著「無驚!無驚」之際,突然平地一聲雷,民進黨主席施明德鄭重提出了「金馬撤軍論」。這下子連雞狗都不得安寧了。用「雞飛狗跳」來形容台灣的社會,實在一點也不為過。到底是什麼風激起這些浪呢?如果不深入探討一下,光是一句「毫無根據、胡言亂語」,恐怕也難安民心、定家邦了。

《一九九五閏八月》一書,就像金庸把武俠小說融入了歷史的時代架構一樣的手法,乍看之下,似乎對推背圖加以詮釋,但卻以當前兩岸的軍政情勢配合印證,論證起來生氣活現,讀起來莫不令人心驚膽跳、如臨其境。如果不詳細分析,提出合理的解釋,單憑李登輝先生一句:「該書沒有根據」,必也難以令人信服,進而放棄整裝之舉。

如果硬要說該書完全沒有根據,恐怕也不盡然。除了日本媒體同時披露了中共軍委內部文件之相近內容外,近四個月來,中共在台灣海域附近連續數次的大規模軍事演習也令人聞之生畏。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合理客觀的分析是,該書的引證內容,與日本媒體披露的訊息,可能來自同一立場的軍事文件,而必然也有這樣一份相關的軍事行動計畫文件,只是它對中共軍委會及政治局決策的影響地位到底如何,是整個情勢發展的關鍵所在。這個邏輯基本上與陸委會披露中共內部對台統戰報告的情形是一樣的。它是屬於林中之一樹,而不一定是林之全貌。不應該忽視它,但也不必只見樹影,就到處宣揚滿林皆是鬼,自亂陣腳。至於該書作者又將之印證到推背圖的預言,只是強化該書的生動性、可讀性及暢銷性。事實上,從唐朝李淳風、袁天罡預言至今,到底應適用第幾象,恐怕都還見仁見智,何況預言內容的詮釋,更是眾說紛紜了。

割裂國土一定帶來戰爭

平心而論,中共自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確立經改的大方向以後,大致上已獲得了初步的成果,但無可否認地,也衍生了一些正待解決的問題。成果需要維持及成長,而問題更待解決,這是鞏固政權的首要工作,除非橫生新的挑戰,否則這個既定方向是不致急轉彎的。這一個情勢,除了從15年來中共的國家政策得到確定外,從近幾年來中共領導層面權力分配的結構也能得到證明。十四大之後,從領導核心江澤民以降,李鵬、朱鎔基、鄒家華、錢其琛、李嵐清等都屬於技術官僚特性,決策亦以理性為導向。因此,如果說以中共領導層目前一致認定大陸情勢,尤其經濟情勢,將是「一片大好」的理性決策結構,會因為《一九九五閏八月》書中所舉的因素而大舉出兵台海,其說服力是很薄弱的。而且1997年即將收回香港主權,現階段又與英國政府糾紛難息的情況下,對台用兵無異是橫生變數,可能偷雞不著蝕把米,甚至連澳門的收回都受影響。況且從北京到九龍的京九九鐵道的建設正顯示中共對東南沿海經濟建設的重視及對未來藉此擴展海權的計畫及信心。97前對台的用兵豈不違背其國家整體建設的目標。以中共領導層之智,必不為也。

但如果說,如此一來,台灣便可放心地宣告主權獨立,任意以「台灣共和國」加入聯合國,恐怕事情也非這麼簡單。從權力結構來看,中共自建黨以來,至今在權力結構上都維持兩大勢力對峙的局面。這不僅符合馬克思唯物辯證理論,也是階級鬥爭的動力來源。事實上,這與中國陰陽哲學中:「獨陰不生,獨陽不長」的道理有某程度相通之處。以現階段中共的權力結構來看,雖然改革派略居優勢,但保守派的實力亦具有相當大的影響力,尤其軍方保守勢力及掌握法政體系的勢力都不能低估。人一旦接觸了權力,往往有許多身不由己的因素制約著他。因此,暫處劣勢者無不時時想藉機力求權力重組。70年代末期大陸的經濟困境給了改革派藉機攀升的機會,一直至今保守派屢次在權力鬥爭中挫敗,包括處理六四事件的機會都未能充分掌握。看來只有對外用兵的機會才能使領導權力重組及保守勢力翻身了。在這種企求的預期心理下,攻台計畫的流傳也就不足為奇了。

對台灣地區而言,這種潛在的危機幾乎時時刻刻都存在的。但到底在什麼情況下,這種潛在性會突出檯面上攤牌呢?以目前來看,最有可能的當然就是「台獨」了。在台灣,台獨也許是一種情緒,但在中共,卻是一種無法抗拒用兵的藉口。中國自1840年以來,受盡割地賠款之辱,相對之間,人民對於國家主權及領土完整的移情觀念特別深,這一種民族情感可以從對日抗戰、韓戰、中印邊界戰爭、中越邊界戰爭、中蘇邊界戰爭等事件中看出端倪。事實上,海峽兩岸分治已達45年之久,情感上,中共及大陸人民已習慣於「一個中國」的抽像架構下,兩岸中國人共治「天下」的事實。但是一旦「割裂國土」宣告獨立,一種「喪權辱國」的中國悲情及憤怒必然產生,其勢必不可擋。屆時就算改革派12萬分不願意,也必須表達憤怒,擊水揮兵攻台了。因為這種民族的大情緒必會超越經濟建設的理性。果若如此,不僅是台灣的不幸,也是整個中國的不幸。另外,依理性的考量,「台獨」將啟動大陸少數民族分離意識的骨牌效應,此方面論著已多,不再多談。

金馬撤軍論與台獨

正當《一九九五閏八月》一書廣為流傳之際,施明德先生突然又提出了「金馬撤軍論」,這到底又是怎麼一回事呢?或許是因為巧合,但較為可信的原因應該是為了選舉。在台灣,幾乎每次選舉,統獨問題都會被提出檯面來測試一番。但是隨著經濟發展,中產階級成為台灣社會的主要支架,近幾年來,台獨訴求已不能有助於突破選票支持率的瓶頸。如果不能在內涵或政策面上提出新面貌的話,民進黨想要在這次最大規模省市長選舉上取得優勢,恐不可得。身為民進黨的主席,提出這樣的主張,雖是險招,但一來可測試台灣社會對外在壓力的轉化能力,接著再替台獨做進一步的主張;二來冀望中共也做某種程度的回應,藉此營造新的選情。不料,中共反而聲明對這種主張並不領情,因為中共也洞察到這種主張可能與台獨有所關連。到底為什麼「金馬撤軍論」會與「台獨」有所關連呢?

這個問題的論點應該回溯到去年及前年中,金門臨時縣議會舉辦的「金門未來發展與前途座談會」及「紀念古寧頭大捷45週年兩岸關係學術研討會」。在此兩次會議中,台大教授石之瑜點出了金門在過去40多年兩岸關係中所扮演的角色。他認為金門在過去一直扮演著兩岸的接戰點,而同時也是兩岸關係的臍帶,金門提供兩岸領導人一個政治的祭壇。他說:「國民政府置重兵於金門意不在保金門或取大陸,只是要證明國民政府有反攻的決心以便鞏固統治的正當性。美國抗拒這種考量,不是因為金門沒有價值,只是因為對金門的協防違背了以守為攻的圍堵哲學。中共數度覬覦金門,意不在攻佔金門,只是要藉著與金門保持接觸,來表達它終將以征服台灣來結束中國內戰的決心」(見「金門未來發展與前途座談會」專題系列之三論文集)。基於這樣的邏輯,那麼從民進黨台獨主張的立場來看,既要動搖國民黨統治的正當性,又要否定中共對征服台灣以作為內戰結束的決心,釜底抽薪的辦法就是「金馬撤兵」,切斷兩岸的臍帶。但是施明德卻也忽略了一點,就是當中共的這個決心不變時,佔有金門與征服台灣將會同時呈現在同一個軍事行動中。

其次,從微觀來看,近幾年來由於中共的經改,廈門已漸漸成為高度開發的經濟區,一水之隔的金門卻仍處於戰地的狀態,人口大量外流,經濟成長緩慢,生活水準較之金門人民可看到的兩岸都差距很大,中央政府的「安撫」又不實惠,分離意識也逐日高漲。更重要的是,隨著兩岸緊張情勢的緩和,中共積極對金門民眾推動統戰工作,又具體性提出「小三通」(兩門對開、兩馬先行)及開放沿海小額貿易,更使得相當比例的金門民眾對兩岸將「廈門、金門」地區公開宣示劃為「非軍事區」寄以厚望。事實上,目前兩門雖未對開,但都已成掩戶而已,隨時都在自由進出。由於地緣和物價水平接近的關係,金門有很大部份的民生物資,都是透過與廈門的小額貿易在進行。金門許多土產都在廈門生產,再由台灣觀光客帶回台灣,其利潤及品質都不下於金門自己製造的產品。但不管如何,依照台灣地區的法律,這些行為都屬非法,依律應該取締,然而卻在現實的考量下,執法者大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太過嚴格執行,又無法合理地照顧當地民眾的生活,無異逼使分離意識高漲,不僅不利於統治,也易形成國防上的脆弱點。

「兩門對開,兩馬先行」

當然,由於重兵的駐防,相對地也提供了一些經濟利益給當地民眾。但是由於軍需系統與民間經濟系統各自獨立的程度很高,實在無法有效刺激經濟的發展,況且近幾年來,金馬駐軍已由十萬人次減為三萬人次,此種利益也正在快速縮減中。基於這樣的情況,那麼為什麼施明德的「金馬撤兵論」不能受到金門民眾的歡迎呢?

事實上,在兩次會議中,主張「小三通」、劃定金馬為「非軍事區」的金門人士比例甚高,但這些主張的基礎卻建立在國民政府的政策和努力上。金馬民眾大部份對台獨主張非常厭惡,厭惡到連給民進黨解釋和說明的機會都不願意。因為主觀上,他們感覺40多年來生活於戰地政務中,做出血汗的貢獻,一旦不再需要了,就一腳把他們踢開,是一種不顧道義的主張和做法。這一種氣氛非常強烈,令在場的董志謀和施威全兩位先生(林正杰立委的助理)感慨良多。換句話說,今天如果是國民政府向中共提出這樣的回應,金馬民眾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反應。因此,施明德所提「金馬撤軍論」已被提升到政治性問題,而不是政策或事務性問題的層次了。

其次,會場中大致同意,既然金馬扮演著兩岸的政治舞台,一旦這種角色不再持續,其價值隨即殞落。不要說就算送給中共,中共都不一定接受,即使接受了,也不見得會比國民政府更加善待金門。不僅如此,或許是因為金門的舞台,才使得廈門得以優先開發,一旦情勢改變,將對「金門」都造成不利的影響。另外,對於「小三通」的問題,基本上兩岸情勢若能公開宣佈「小三通」,那麼就沒有理由不實施「大三通」,一旦大三通,金馬反而是荒島。試圖以「小三通」取代97後的香港根本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主客觀條件都不可能達成。倒不如,強調金馬對台灣地區安全的重要性,援用憲法有關扶植邊疆地區的條文(金馬在國防及地緣上確為台灣地區的邊疆地區)向中央爭取合理的政經資源,更為有利於金馬地區的發展,及擴增當地民眾的福祉。

基本上,石之瑜教授對金馬的定位在政治上而言是對的。但他忽略了金馬在兩岸之間地緣戰略上的重要性。翻開過去的歷史來看,當年鄭成功攻打荷蘭人、施琅引清兵攻上台灣,其中繼站皆為金門。另外,國民政府自退居台灣以來45年,至今能免於中共軍事行動的「直接威脅」,金馬的掌握應是關鍵之一。「失去金門,台灣則不保;守住金馬,台灣可偏安」這是歷史存在的教訓。雖然歷史並非一成不變,或許可以打破這種軌跡,但若把關係生死存亡的冒險拿來作為對歷史軌跡的嘗試或挑戰,似為大不智之舉。其次,「將來」中共若採取大海軍戰略封鎖台灣海峽,在突破封鎖、轉內線作戰為外線作戰方面,金馬也可能扮演重要的角色,這是不能不預先規劃的。

台灣是一個多元化的社會,多元化的韌性乃在於多元互動,進而達成多元平衡。這種多元平衡的特性就是國家戰略上的縱深。政府在這個程序中所扮演的角色,首先是促成多元的互動,最後則是善加運用社會的戰略縱深,以強化社會穩定的韌性。這也是兩岸關係發展中,台灣所擁有的、極少數的優勢條件,實在沒有理由不善加運用與規劃。不管是《一九九五閏八月》,還是「金馬撤軍論」,都屬於單向看法或見解的表達,它們已不斷灌入社會之中,產生不同程度的影響,「禁之適足以長之」,不僅不符合民主政治的原則,更反而易造成民情恐慌。理性的論證,配合採取各種可行的安全保障措施,方足以止移民之潮、防陣腳之亂,此乃我政府不可不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