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終檢討及展望來年
年終檢討及展望來年
導 言
1994似乎是一個兼有戲劇性與轉捩性的一年。在兩岸關係上，正面的發展有（一）中共人大通過《台灣同胞投資保護法》；（二）大陸第一所台灣小學（專為台商子女而設的），批准在深圳設立；（三）北京官方人士透露，除「一國兩制」之外，中共有關方面，已開始對聯邦製作為兩岸統一方式的可行性，加以研議；（四）台灣方面，也宣佈97年後，台港澳可直航；（五）台北的行政院大陸委員會，繼開放公營事業赴大陸申請專利之後，又於7月5日發表了《大陸政策白皮書》，強調須建立兩岸互信，台灣堅持統一，不搞台獨等原則，（六）繼則有焦唐台北會談，達成三項事務性協議；其中之一賦予台灣有權決定哪種情況的劫機犯可以立刻遣返，這是第一次中共在行動上，暗示台灣是一平行個體。
兩岸關係，在負面的發展，也有：（甲）大陸發生了牽涉24位台胞人命的千島湖慘案；（乙）由於一篇《台灣人的悲哀》言論，而惹出北京點名駁斥之嚴厲反應（《人民日報》斥之為「奇談怪論」）；（丙）繼此餘波而來的廣島亞運會所謂「不邀政治人物出席」的糾紛；（丁）由於美國政府提高其與台灣關係的層次，而影響到中共對美國的抗議及對台灣的警告。
以上所列，僅兩岸關係眾多事件中之犖犖大者。其中不乏相當戲劇性之發展。再加年終台灣普選後，民進黨「中常會」檢討選票教訓，有擬定修改其《台獨黨綱》之說。這又意味著將有潛在讓台海兩岸關係走向一個新方向的可能。故1994年在歷史上，好像有可能是一個帶有轉捩性的一年。值得我們在年終作一個較有系統的檢討，並期能藉以對未來作一管窺之預析。
兩岸關係顯現「弔詭」矛盾團
英文中之paradox（弔詭）一詞，對現代社會科學中搞理論的人來說，是極重要的觀念。系指人生事物中，很多都是反直覺的。譬如，按直覺的常理來說，冷戰既結束，世界各地就應該有「和平分紅」才是。可是事實發展，常常正好相反。冷戰結束後的歐洲，種族及其他來源的糾紛，只有增無已。甚至在前南斯拉夫發生了因種族而起的戰爭，持續三年之久而未稍息。聯合國與北大西洋公約國，對之皆束手無策。像這樣事實發展與靠常理推敲，恰巧背道而馳，形成了「反直覺」的一個矛盾團，英文叫paradox。台灣有人將此詞譯作「弔詭」。在大陸則譯為「悖論」。本人對於這個社會科學理論上的觀念，有濃厚的興趣（不敢說是研究）。希望能用它來刻畫目前兩岸關係，解剖其常令人眼花撩亂之謎團。而這個弔詭狀態，似乎在1994年一連串發生事件中，表現的特別顯著：即兩岸經貿關係雖然拉近，可是政治上的差距反而更大。
兩岸間的經貿關係之發展，眾人皆知，無須我贅述。所以僅須談兩岸政治關係，如何並不因經貿關係逐漸密切而有同等實質的改進。要討論這個弔詭，最好的起點是從兩岸間的外交戰開始。大陸與台灣雙方在外交上的角力，從早年就開始，並未因台灣在1987以後對大陸開放而稍斷。到1988年，中華民國已繼續地喪失了55個原先有邦交的與國；而這些國家均轉向去承認了中共。在同一時期，台灣儘管努力，僅能與九個國家建立新外交關係；其全體之與國總數，不過23國，到了1992年中，亦即李登輝時代的第四年，經過繼續鍥而不捨的努力，才將與國總數增加到31個。這其中包括了在丟掉大朋友後所得來的小朋友（諸如尼日、梵努阿土及千里達）。可是，就在同年（1992）的8月，中共從台灣所剩的與國中，奪去了南韓。至此，世界上較大國家中，承認中華民國的僅有南非而已。
從台灣當局的眼光來看，中共這種趕盡殺絕做法，顯然是要置台灣於死地。因此，台灣之對策乃在如何以實質外交，來爭取國際生存空間。最近一年來，乃有一連串的由李總統，到連戰院長，以至孫震部長的「度假外交」；再有參與聯合國的努力。其目的，無外乎爭取重返國際社會。
但從中共眼光來看，則認為台灣高階層的所謂度假外交，全是在搞「南進政策」。而台灣要加入聯合國的最終目的，乃是在搞「一中一台」。尤其在聯合國一則，中共反感尤切。認為如果台灣僅是要重返國際社會，那麼為什麼不接受「觀察員」的建議，而居然一定要以「台灣」名義加入作會員國（見台灣《自立晚報》今年12月5日報導：立法院外交委員會已通過此建議）？早在去年夏天，不但有人反對「觀察員」的建議，而且還「狗咬呂洞賓」似地誣蔑建議「觀察員」方案之創議人。同時台灣並在聯合國內唆使七個小國去提案，要把台灣參加聯合國，列入大會議事日程，在中共認為「是可忍孰不可忍」情形下，不但立刻向聯合國秘書長嚴加制止，並且還因而發表了一篇言詞鋒利的《白皮書》，警告台灣不得在任何條件下加入國際政府間或非政府間之組織。本來，在中共眼裡台灣如真只是要「重返國際社會」，那麼還可以眼開眼閉容忍。可是，台灣既然在聯合國找人提案，其真正意圖大白，即非搞台灣共和國不罷休。那就連觀察員也不能讓了。
再說台灣的反應。自從民進黨提出「重返聯合國」的口號以來，全島上下無不贊成。所以逼得國民黨政府，非認真去執行不可。今年對聯合國再接再厲。發動12個國家提案以外，在9月初再動員朝野大批人員到聯合國本部，發動示威聲援活動。據個人所知，中共對此之咬牙切齒程度，絕不能僅由其官方出面全力予於封殺中，完全體會到。中共從決策人到執行者，沒有不深信台灣在巧立名目，借用參與聯合國之名，搞一中一台之實。而且認為這是一種極卑鄙的欺騙做法。再加五月裡的「奇談怪論」風波，與8月裡美國宣佈要提升與台灣關係之層次，火上加油，其勢更大。所以時到9月，中共對台灣的惱火，可說已到了頂點。因此，10月裡廣島亞運之來臨，正好給中共一個機會發洩出來。阻止台灣最高領導人親臨與會，正好可以表示其認為台灣搞台獨是不齒的勾當。
然後，再從台灣來看，這種封殺李登輝總統參加廣島亞運，不但是要剝奪其個人「衣錦榮歸」之意願（因為李對司馬遼太郎說他22歲以前是日本人），而且是進一步在剝奪台灣在國際上呼吸的空間。所以造成了李總統月前「我們有國統綱領，怎麼會搞台獨」的消極反應〔註1〕，變成了「中共打壓我國際空間，不利統一」的正面抗爭〔註2〕。
如此惡性循環，又好像打皮球一般，越使勁打，越跳的高。儘管經貿及其他功能性質關係不斷在改進，卻毫沒有幫助政治氣氛之改進。問題癥結何在？固然，與兩岸彼此互相猜忌有關，但另外還有兩個原因，一是：目前台海兩岸關係，已不是二人遊戲，而變成三人遊戲。其二是：中共的對台政策，執行起來有其內含的兩大矛盾。茲分述之。
兩岸關係已是三人遊戲
在1986年底以前，兩岸關係，可以簡單化說是一個國、共兩黨可以解決的問題。而那時台海兩邊的執政黨，均以中國統一為大前提。紛爭的只不過是孰能代表全中國而已。但這一個中國統一的大前提，卻鞏固了兩岸關係為一個較為單純的二人遊戲。可是，自從1986年底民進黨成立以來，由於該黨的台獨立場，咄咄逼人，當初兩岸間共識的大前提逐漸消失。兩岸關係，逐漸變成一個三人遊戲，這樣，就更使台海兩岸關係帶到了前面所說的「弔詭」中，而不能自拔。
這個道理，表面也許很複雜，但其實很簡單，可以用兩句話來說明：
（一）事實：民進黨不但主張台獨，而且還通過了台獨黨綱。由中共來看：民進黨的台獨主張，至少牽制了國民黨政府的統一政策；
（二）事實：民進黨在台灣省、市長（台北、高雄）競選最激烈之時（10月底）竟然提出由金馬撤兵；更有民進黨主席施明德主張由全台灣公民投票建立「台灣共和國」〔註3〕，這實在令中共難以相信它不需要提防台灣真會搞台獨。
由諸此，所以台灣有任何風吹草動，北京就會認為是台灣在搞台獨。這更讓中共認為在武力問題上不能鬆口，何況，北京已一再言明，除了台灣搞台獨之外，大陸決不會武力犯台。故從北京眼光看，台灣如不是心中有鬼，為什麼如此神經兮兮地擔心。相反的，因為中共不肯鬆口說放棄武力，所以台灣日日緊張，要「防而不備」地充分有準備。此所以，為什麼一本空穴來風的《一九九五閏八月》會那麼暢銷。日本《產經新聞》透露的一個所謂中共《中央軍委擴大會議摘要》〔註4〕（以下簡稱《摘要》），內說中共已舉行七次攻台演習，也會有那麼多人相信。
不要多說，我一眼看到該《摘要》的第二行，就知道其真實性不可靠。這篇《摘要》，據說是中共今年7月出的內部最高機密文件。而在第二行提起「熊光楷」時，該文件說他是「總參二部部長」。天吶！我知道這位熊光楷在去年（1993）年初，已調職去作總參謀長的助理了。為什麼中共1994年7月的文件，還認為他是總參二部部長呢？難道中央軍委會都不知道他已調差一年多了嗎？可見這文件是假的。但是，這種報導與嘩言，雖然是不實的，偏偏有人相信。這表示一種現象，即：在台海兩岸政治氣氛劍拔弩張的情況下就會有很多人相信謠言謬論。同樣地，也就是在這種高度緊張兮兮的氣氛中，才會有11月裡金門守軍試炮會誤中廈門鄉村、誤殺無辜的一類事情發生。
這裡還需附帶談一個角度，即兩岸經貿關係改進，反而可能是造成兩岸間政治氣氛緊張的原因。這話需要解釋：兩岸在經貿方面關係改進，很可能導致給在台灣的很多人（包括民進黨）一個假安全感的後果。一方面因為接觸增加認為中共不足以懼。另一方面會覺得經貿關係已足以鞏固台灣海峽的安寧，可能就因此而認為在台獨問題上可以大放厥詞，譬如「公民投票來決定組織台灣共和國」，或「公民投票決定台灣如何進聯合國」等平常冷靜時間絕不會提出的言論。如果有這種現象，那更證明兩岸關係的確是一個弔詭了。
中共對台政策執行上的矛盾
中共的「一國兩制」政策，在執行起來，有兩個先後不符之處，姑且稱為兩大矛盾。
（一）中共對台承諾和平統一之後，絕不干涉寶島內政；可是，在統一前，則它不能放棄對台灣使用武力。這固然是前後不符，但設若中共事前放棄對台使用武力的權利，則又擔心無法擔保台灣不搞台獨，永遠喪失了統一之希望。
（二）北京對台灣承諾統一之後，台灣有擁有軍隊之權利；可是在統一之前，台灣不得向他國購買軍火，這也是前後不符。可是，如果北京對台灣大事購置軍火，完全不過問，誰能擔保台灣在有足夠武力可持情形下，還會來跟北京談統一？
就是因為北京的對台政策，有這以上兩大矛盾，所以在政治關係上，更多了一個無法與台灣達到政治突破的因素。故兩岸政治關係，不因經貿或功能性關係改良了，就會跟著改良，至少在1994年中，這樣的弔詭表現特別的明顯。
美國對華政策與兩岸關係
美國對華政策在兩岸關係中的因素，本人在今年10月《海峽評論》第46期以《美國不能放棄一個中國》為題的拙文裡，已經談到，這裡不預備重複。既然本文是年終檢討並展望來年，我想提出美國對華政策上的兩個可能變數，以供國人參考。
第一個變數，美國明年1月開始的第104屆國會，將由共和黨控制參眾兩院的多數。這是40年來首次。雖然共和黨在11月國會改選中所宣佈的所謂「約法」誓言（contract with America），均涉及內政問題，但下屆國會中的兩院外交委員會主席及亞太小組的召集人，均將換為共和黨議員，其對美國政府的對華政策有無影響，誰都不敢說。
第二個變數是：美國在亞太地區當初對日本經濟勢力的恐懼，現在因日本近四年來不景氣，可是中國大陸則每年以10-13%增長率不斷地突飛猛進，所以逐漸對中共有防範之戒心。這可由美國對中共加入關稅總協談判，一再堅持某些條件，不肯讓步中看出。主要是美國擔心准予中共享受發展中國家待遇的後果，可能是讓中共對美國經濟挑釁的日子，提早來臨。這也是地緣經濟時代的應有的警惕。
至於這兩個變數，究竟會如何影響美國的對華（包括中國大陸與台灣）政策，尚言之過早。但有一點，我們可以看出的，即美國的「一個中國」政策，還看不出它有改變的跡象或理由。原因很簡單：美國既然有《台灣關係法》，所以極不希望因為中共在台灣海峽用武而造成美國與中共打一仗。要避免這樣的不幸發生，美國除了要注意台灣海峽的均勢以外，就是不可放棄一個中國的政策，除了美國自身以外，而且還不願意台灣放棄一個中國立場。說穿了，《台灣關係法》，雖然是幫助了台灣，但也未嘗不是一個美國對中共的「人質」：因為中共如因台灣獨立而對台用武，則美國因有《台灣關係法》就非保護台灣不可，所以最後就變得美國與中共打一仗。因此，美國因為有《台灣關係法》的約束，反而不敢放棄一個中國的政策。這個現象在博弈學中叫「囚犯之自縛」（prisoner's dilemma）。解釋起來雖然費事，但很簡單的說，可以用中文的「作繭自縛」相比擬。中共深知其中道理，所以它越是叫囂不放棄對台用武力，美國因《台灣關係法》之累，越不敢放棄「一個中國」政策。由諸此，美國無論是民主黨或共和黨來制定對華政策，均不得不面對這個「囚犯自縛」的桎梏。
最近美國交通部長訪問台灣，這是1979年以來第一次美國一位現任部長（比具有部長銜，諸如商務代表一類的人士，還更高一個階層）訪台，也許事前有很多人洋洋得意。可沒有想到這位美國部長到了台灣，卻大摸兩岸三通之禁忌。台灣官方對此解釋，當然可說他只是反映美國在台商人立場。但，骨子裡，我們未嘗不可說：這位部長反映了美國的「一個中國」立場。中共由於面子，對美國部長訪台非抗議不可；但實際上，他們心裡還是知道，甚至認同美國「一個中國」政策的玄機的。
民進黨修改台獨黨綱？
民進黨在今年省主席與台北、高雄市長選舉後，作出檢討，而準備修改（放棄）其台獨黨綱。這對兩岸關係來說，是一件可喜可慶的大事。原因是，果真民進黨放棄了它的台獨黨綱，宏觀上來看，未來兩岸關係將呈現一個質上的異樣：中共對台灣意圖的測估，就不至於動輒以為在搞台獨，或許因此就不需處處外交孤立台灣、打壓台灣。如此，則以上論及「弔詭」時所指出的惡性循環（皮球越拍越高），就可能不會繼續。這恐怕是克服以上所說的弔詭關係（即兩岸間政治距離反因有了密切經貿關係而更疏遠）的一線希望。果然如此，則國家幸甚；民族幸甚。
展望來年兩岸關係
本文在結尾，還需為來年兩岸關係把一個脈。預先需聲明，本人不懂紫微斗數，也不善觀天象。這裡，只不過是從現有的資料，加以研判後，再用邏輯推理來預測未來一年的可能發展。而且也只敢說是給一個可能發生事件的最大與最小的幅度而已。由於其中的來龍去脈及大道理，大部分在上面已提出，所以下面只是勾畫出幾點大致發展的方向與原則。其餘可由讀者自己去揣摩可得。
（一）第一個足以影響甚至決定兩岸關係的，是兩邊彼此對對方動機之評估。如民進黨真的修改台獨黨章決策兌現，只要沒有其他差可比擬的相反方向事件發生，我相信未來一年的兩岸關係，應該會有實質的改進。不過，還要注意到以下的狀況。
（二）另一個足以影響兩岸關係的因素，是美國對華政策。譬如因為共和黨控制了國會兩院，如果因此而美國對台灣政策有重要的質上的轉變，不管是否由於台北去活動而來，中共均將遷怒於台灣。所以兩岸的政治氣氛，將受其害。
（三）由於有1994年初《台灣人的悲哀》一文所引來的「奇談怪論」風波，再加有因廣島事件所引起的兩岸反唇相譏，再加上中共認為台灣在聯合國問題上形同製造「一中一台」，故我們有理由相信，在1996總統大選以前，不太有李江會面之可能。這是因為，中共不會願意因此而對台灣總統選舉造成他們不樂見的影響。當然，如果有現在看不見的變數除外。
（四）不過，在1995閏8月以前，個人預測，中共對台灣決定會盡力保持和緩態度，不讓任何言行足以造成威嚇台灣人民的後果。這是因為中共深知《一九九五閏8月》一書，已造成杯弓蛇影作用。所以中共自己需要特別檢點，不可有任何跡象，足以讓台灣人民認為該書預言將實現。當然，如果有人因此而故意放膽去挑釁、逼得中共非動武不可，那將是例外。至於我為什麼這麼有把握，要等到過了一九九五閏8月以後才能透露，不然將是洩漏天機，必遭天譴。
〔註1〕見《中央日報》，1994年9月14日，頁1。
〔註2〕同〔註1〕，1994年10月23日，頁1。
〔註3〕見《中央日報》，1994年10月28日，頁1。
〔註4〕《日本產經新聞》1994年10月14日報導；文件轉載於《紐約新聞報》1994年10月24日，頁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