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論美國

龔忠武(哈佛大學歷史學博士)


美國竟然也要搞震撼治療

這次期中選舉共和黨贏得壓倒性的勝利,不僅反映民心思變,而且更反映選民渴望大變、速變,凡是能滿足他們這一願望的,就讓他們上台,否則就請他們下台。

美國人民對政客拿「變」騙取選票已經厭煩不耐,聽膩了他們的空頭承諾,只講不練,所以穩中求變的克林頓總統被選民拋棄了,固守新政和大社會傳統的民主黨慘遭大敗。

最能敏銳察覺選民渴望大變、速變的願望的恐怕要算是共和黨待任眾議院議長金格裡奇,他是這次共和黨大勝的頭號功臣,是共和黨賴以統一思想和步伐的《同美國簽訂的契約》的主持人,如果說他是把共和黨引向大勝的總設計師,他是當之無愧的。

《契約》相當於共和黨人的君子協定,凡在上面簽字的共和黨國會議員將來就有義務在新的國會中投票支持其中所主張的大政方針和政策和措施。《契約》要減免資本利得稅和平衡預算、改革福利制度、制止非法移民、打擊犯罪、提高個人責任感、恢復家庭的社會基礎作用、強化中產階級、加強國防、創造就業機會、制止纏訟和改革國會制度等。

就變的廣度和深度而言,這的確是個雄心勃勃、有所作為的議程,共和黨人說,他們取代民主黨時絕不是權力的過渡,雙方換換鑰匙而已,而是政治的轉型,是國會和華府徹底的改組,把民主黨建立的大政府秩序整個拆掉代之以小政府新秩序,由此可見,共和黨的議程是同選民強烈企求大變的願望相一致的。

鑒於選民渴望快變的願望,金氏聲稱明年初當新國會上任時,他將主導國會在百日之內,必要時讓國會每天工作20個小時,每週七天,把《契約》的主張製成法案,何其速也。

以上是政治方面的變革,金氏和共和黨人還要在文化和道德上對民主黨自由主義所衍生的極端個人主義和自由主義進行總批判,以保守主義取代自由主義成為美國政治和文化的主流思想。

如果金氏和共和黨果真銳意要將《契約》付諸實施,則必將對美國社會和人民產生巨大的衝擊,引起巨大的震撼性影響,這是通過由下而上的民主機制實施的震撼治療,是由美國選舉國情決定的,同靠由上而下的行政命令實施的俄式震撼治療有很大不同,但震撼治療者一也,為了適應從冷戰時代到冷和(Cold Peace)時代的巨大變化,兩個超強都先後實行震撼治療,是頗發人深省的。

美國上一次實施震撼治療是半個世紀以前,當時第二次大戰方結束不久,國家正處於百廢待興的殘破狀態,所以選民期待政府採取斷然措施,這次適處於冷和時代方開始不久,雖然美國名義上說贏得了冷戰的勝利,但卻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國力變弱了,社會搞亂了,人民變窮了,精神空虛了,總之,美國的社會病了,美國的文化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於是美國人民又再次要求政府實施震撼治療,以求恢復活力。

但是共和黨所下的猛藥能否把病治好,主要要看是否診斷正確,是否對症,然而金氏和共和黨卻將今天美國社會和文化的問題歸因於克林頓個人,歸因於民主黨的自由主義及其新政和大社會政策,未免過於簡單化了;當然這些因素多少要負部分責任,但主要的原因是後工業化時代的自動化和美國社會貧富的日益兩極化。

自動化和電腦化使藍領和白領階級都淪為失業族群,成為難兄難弟,這是後馬克思主義的新問題,它部分說明了即使在克林頓主政期間,經濟有所好轉,但大公司卻紛紛裁員,一般人民的收入不增反降,以致人人感到焦慮、疑懼和不安,這不是那個黨的責任,而是兩黨所共同奉行自由市場經濟所造成的必然結果。《契約》對這個病症並沒有找到良方,也不可能找到良方,不幸的是,克林頓同他的前任布希一樣,由於適在任上,所以成了選民怨憤的發洩對像和所面臨的問題的代罪羔羊。

至於美國社會的貧富懸殊則是因雷根總統任內實行減稅政策所直接造成的,現在共和黨又要大幅減稅,劫貧濟富,勢必進一步使貧者益貧,富者益富;大幅砍削福利方案,扶強凌弱,勢必使脆弱的社群如老人、兒童、婦女和殘疾者的日子將更不好過,從而可能導致社會動盪不安。

於此可見,《契約》的震撼治療並不能保證藥到病除,所以民主黨的新政和大社會的政治傳統未必就會因此而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另一個超強所搞的震撼治療已經把俄國人民折騰得夠受了,但願共和黨要搞的震撼治療不要落得同樣下場,是否如此,姑且讓我們拭目以待。

美國新孤立主義之興起及其對美國外交關係之影響

12月初美國參眾兩院分別通過了烏拉圭回合貿易協定,對這項經過七年艱辛談判,攸關21世紀國際經濟新秩序的協定終於輕易順利過關,克林頓總統鬆了一口氣,關貿總協定的124個成員國也鬆了一口氣。

但即將下任的跛鴨國會所投的票並不能完全反映期中選舉後的美國民意和新出現的政治大氣候,新國會定於明年1月3日正式上任,待任的參議院外交委員會主席赫姆斯曾經要求延至明年初再對這項協定進行表決,就是鑒於那時他才可以運用他新贏得來的權力。

赫氏立場保守,他所奉行的保守主義在對外關係方面具有強烈的孤立主義色彩,新政之前的美國傳統孤立主義的信條是:美國第一和美國人民的利益至上,赫氏忠實地奉行此一信念,不過,傳統的孤立主義主張美國孤立於歐洲之外,反對歐洲的獨裁和霸權,而赫氏所奉行的孤立主義則主張美國孤立於國際社會之外和反對共產主義,所以可以稱之為新孤立主義。

當然新孤立主義的興起有其獨特的時代背景,赫氏對美國為贏得冷戰所付出的高昂代價深為失望,冷戰的勝利不僅沒有像上兩次大戰結束一樣為美國帶來繁榮和創造大量就業機會,反而使它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債務國。他說在這40年裡,美國在援外方案上花了納稅人不下兩萬億美元,但結果不是將錢丟進了老鼠洞,就是送到在聯合國裡反對美國的國家手上,冷和時代代替了冷戰時代之後世界嚴重失序,一直建立不起來美國版的國際新秩序,也令他深為不滿,因此,他認為美國的安全和利益必須重新界定,美國同世界各國和國際組織特別是同聯合國的關係和所作的承諾均需要重新評估、審查,相當多的美國人也持這種內向保守的看法,所以新孤立主義的興起絕非赫氏一個人忽然心血來潮的一家之見,而是反映美國目前一股保守主義思潮。

因此,構成美國戰後對外關係兩大支柱的自由貿易體制和大西洋聯盟受到赫氏和他的追隨者的質疑和挑戰,首當其衝的便是以尋求自由貿易為目標的烏拉圭貿易協定,他們振振有詞地說,發展中國家的廉價商品湧入美國市場,美國商品無力競爭,美國工人將因而失業,但最令他們不滿的是,發展中國家將可通過世界貿易組織一國一票的大民主程序和仲裁機制干預美國的主權,從而可能對美國商品施加報復或制裁,這就嚴重損害了美國的利益,所以他們要在國會中全力加以阻止,他們這些反對自由貿易的主張反映了環保主義者、中小企業主、農場主和工會的立場和利益,所以具有一定的社會基礎,不容忽視。

其次是美國同大西洋彼岸盟邦特別是血濃於水的英國的傳統親密關係日益因波黑問題、北約東進問題而疏遠,反倒促使美國的宿敵俄國同美國的盟邦英、法、德的立場趨於一致;赫氏等認為,波黑是和是戰畢竟是歐洲人的事,與美國的切身安全利益無關,不值得美國人花錢流血去管別人的事,他們還堅持美國部隊不得在聯合國旗幟之下受他國指揮,如此一來,美國勢將從馬其頓撤回其派駐聯合國維持和平部隊的軍隊。

受到共和黨新孤立主義衝擊最大的或將是聯合國和一些國際組織,在他們眼裡,聯合國是個老大、浪費、無效率甚至貪污公行的國際機構,所以今後赫氏肯定會利用他的影響力大肆砍削對聯合國的財政支持,現在美國積欠聯合國維持和平行動的經費已經高達九億美元,不知何時才能還清,所以他們深感維和行動這個沉重的包袱美國實在已經不勝負荷了。

連帶可能受到影響的將是同發展中國家有密切關係的開發計畫署,世界糧食計畫署和人口活動基金等,今後這些機構要想美國像過去那樣慷慨解囊,恐怕是愈來愈難了,聯合國目前的財政已經是靠借債度日,共和黨主導國會後將使聯合國的處境更是雪上加霜。

此外,赫氏等還要對美國的援外計畫、美朝核子協議、駐軍海地、援助俄國、中東的以敘和平進程、海洋法條約、管制化學武器等條約,都要一一重新加以審查。

雖然美國的外交決策大權握在總統手裡,但核撥經費,國會卻大權在握,同時它還享有對條約的審批權和對外交人員任命的聽證權,這些權力足以使赫氏及其追隨者迫使克林頓總統在對外關係上同他們討價還價,因而可能使美國對外關係在相當程度上趨於保守審慎。

當然,可以預期,共和黨的孤立主義者會同民主黨的自由主義者仍將一如既往,以民主自由作為美國對外關係的道德原則,這個道德高地他們肯定是會堅持的,不會輕言棄守的;但是,如果有人由此推論赫氏和他的追隨者會因而積極促使美國對他國的異議分子或分離主義分子,從經濟、政治甚或軍事上給予大力支持,那就未免太一廂情願,太遠離現實了;畢竟美國已經不是當年冷戰時代不可一世的美國了,現在冷和時代的美國已經多少有點力不從心,自顧不暇了。

新孤立主義本來只是一些保守主義者的個人信念,期中選舉後卻成了政治氣候,其對美國今後對外關係可能產生的深遠影響值得我們密切注意。

劃時代的邁阿密進程正式啟動

12月11日,34個美洲國家首腦們在美國邁阿密發表公報,承諾在2005年前完成建立美洲自由貿易區(美貿區)的談判。雖然,會議沒有確定建立美貿區的具體時間,但卻制訂了涉及一百多項具體措施的《行動計畫》,從而正式啟動邁阿密進程。

南北美洲的消費人口多達八點五億人,購買商品和服務的價值高達13萬億美元,所以美貿區一旦成為事實,將成為世界最大的自由貿易區,其對全球貿易的影響和對國際經濟新秩序的建立所起的推動作用,不容低估。

無庸置疑,邁阿密進程對美洲國家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它為美國同其後院的拉美國家之間的關係揭開了新的一章,它標誌美國同拉美長期存在疑忌和敵視的舊歷史已經結束,並開始逐漸擺脫以往拉美對美國的長期依附關係,克林頓總統說,從此美國同拉美國家進行政治合作,並結為繁榮或貿易夥伴,可謂言簡而意賅。

所謂政治合作,是指拉美的民主化進程,這次與會的33位拉美國家領導人中的總統都是民選的,古巴的卡斯特羅總統就是因為不是民選的,才被排除在這次首腦會議和邁阿密進程之外,1967年,美洲26個國家首腦們曾經在烏拉圭舉行過類似的會議,也曾一致表示希望在1985年成立美貿區,但最終沒有形成烏拉圭進程,其根本原因就在於當時有11位領導人不是民選的,所以非我族類,無法進行政治合作。

政治合作在拉美具有重要的經濟意義,拉美軍人政府一向奉行保護主義,實行國有化,而文人政府則主張自由貿易,實行私有化。美國認為前者妨礙貿易和經濟發展,後者則促進貿易,有利於經濟發展,所以被視為同類而給予大力支持和鼓勵。

80年代後期以來,拉美文人政府紛紛上台,它們採取了控制通脹和外債,降低關稅和減稅,放寬管制,吸引外資和私有化等一系列重大的改革開放措施,大力促進貿易和經濟發展,結果80年代困擾和妨礙拉美經濟發展的通脹和外債果然得到控制,例如,阿根廷的文人政府今年將通脹從四位數硬壓到僅超過3%,巴西則將通脹從每月50%硬壓到接近3%。此外,在外貿和拉美內部的貿易上都成倍地大幅增長,資本流入量激增,從1990年的250億美元猛增至690億美元。目前拉美國家經濟成長速度之快僅次東亞而居世界第二位,並成為美國貨最大的出口地區。現在拉美不僅有了一定的經濟實力,而且同美國有了共同的經濟語言,所以克林頓總統要同它們結為繁榮和貿易夥伴毋寧是很自然的。

拉美這些政治上和經濟上的深刻變化使它們覺醒,信心大增,這次首腦會議主要是拉美國家採取主動,克林頓起初並不十分熱心。拉美國甚至認為,現在不是它們而是美國失掉自由貿易的熱誠,而對拉美產品實行保護抵制。同時,它們也興起了同美國平起平坐的強烈要求和自尊心。巴西駐美大使說,南美進行民主化沒有花美國政府一分錢。阿根廷副外長說,拉美的童年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已經進入比較成熟的自我肯定時期,拉美人不會再要求美國施捨,他們現在有自己的產品,美國人不要,他們可以賣給歐洲人,所以南美的南錐共同市場國家同時也在和歐盟談判組成自由貿易的共同市場。拉美人還對美國人的說教感到不耐,一位巴西外交官說,美國人總要我們肅貪,卻不敢要求七國集團的國家義大利、法國和日本肅貪,這明擺著是厚此薄彼。

但是,拉美國家本身的確還存在著很多不穩定,不合理的現象。最嚴重的是,財富分配不均,貧富兩極化;獨裁軍人仍然對政治具有很大的影響力;洗錢和販毒,禁不勝禁。此外,不尊重工人和兒童的權利,忽視環境的保護,這些一直成為美國保守主義者、環保主義者和人權主義者所詬病的對象。年前墨西哥南部印地安農民被迫發起的爆動,有力地證明了拉美片面強調經濟發展,忽視社會和文化、道德問題所造成的惡果。

儘管如此,拉美國家主動加入席捲全球的自由貿易大潮和啟動邁阿密進程的決定是正確的,也是明智的;實際上,也不容它們置身於這股大潮之外。有的經濟分析樂觀地估計,美貿區成立後,拉美人民的收入將增加五百美元,這對長期貧困的拉美人來說,可不是個小數字,果真如此,最終導致成立美貿區的邁阿密進程真是功德無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