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中出生的中國現代美術先驅劉錦堂

徐悲鴻、林風眠、劉海粟同時期的先行者


劉錦堂,日據時代出生台中,從事美術教育和油畫水彩畫創作,對大陸新美術運動有突出貢獻,被列為中國現代美術先驅之一。劉錦堂公子劉藝,子承父業,是當今大陸知名畫家,此文係劉藝對父親的回憶。節自北京「台海出版社」出版的《番薯仔兩岸留痕》。

甲午時代的人

我父親有兩個名字,原名叫劉錦堂,來到大陸更名叫王悅之。劉錦堂是我父親的原名,他出生在台灣台中,1894年3月出生,正好是甲午戰爭爆發的那一年,前不久在中國美術館展出他的作品,恰好是他120年誕辰,也是甲午戰爭120週年,所以說我父親是甲午時代的人,跟甲午戰爭是密不可分的。怎麼不可分呢?因為甲午戰爭清朝打敗了,割地賠款,割讓台灣和澎湖給日本,所以對台灣人民來說,是被國家拋棄了,成了亡國之人。我父親生長在那個時代,首先是遭受了亡國之恨,因此從小就有一種心向祖國、回到祖國的願望。

我父親生長在一個農民家庭,祖輩都是在台中種田的農民。他兄弟五個,他受過比較完整的教育,小學(公學)、中學是在台灣上的。在讀書的時候就顯露了文學藝術方面的才能,會寫字,會畫畫,會作詩,懂文言文,中國的傳統文化在他的身上得到了很好的傳承。由於他有這方面的才能,所以到他畢業以後,碰巧有一個到日本學美術的機會,這個機會就落在了他的頭上。他在1915年,也就是21歲的時候從台灣去了日本,在東京的美術學校西洋畫科學美術。東京美術學校是一所高等學校,但不像一般高等院校那樣分文科、理科等重要的科系,所以被稱作學校而不是學院,但它是高等教育。

學了五年以後,正好五四運動爆發,我父親受五四運動的影響,很想回國來報效祖國。1920年,我父親知道孫中山先生在上海,就從日本來到上海,求見孫中山,要求參加國民革命,參加國民黨。孫中山先生在辛亥革命之後雖然推翻了滿清,但是連一任大總統也沒有做下來,就讓袁世凱篡權了,所以他當時不在朝,而是在野,住在上海,沒有在京城。得知有位台灣青年求見,孫中山當時就讓他的助手王法勤(也是同盟會的老會員,曾經是留日學生)來接待我父親。王法勤被我父親的愛國熱情所感動,很贊賞這個年輕人,因為台灣青年要求參加國民革命,這在當時還是少見的。但是他不贊成我父親放棄學業參加國民革命,所以就勸他回東京繼續完成學業,還有一年嘛。身邊的同事有人提議,既然你這麼喜歡劉錦堂,就收他為義子吧,將來也好追隨你做點事。這樣,我父親就認王法勤為義父,同時更名改姓,劉錦堂的名字就不再提了,就改為王悅之。隨後又回到了東京,繼續學美術。

第二年也就是1921年畢業了,他沒有回台灣,也沒有留在日本,而是選擇來到北京,進入北京大學文學院學習中國文學和傳統文化。他在北京認識了一些名人,像李大釗、劉半農等,經李大釗介紹,又認識了教育部長章士釗,並給章士釗的兒子章可做家庭教師,教他畫畫。章可小小年紀就畫得很好,後來是中央文史館館員。之後,我父親又到北京美術學校當教授,從此開始了一邊學習中國文化,一邊從事美術教育的職業生涯。

不甘心做日本人的奴隸

我父親跟大多數台灣同胞有一個共同之處,就是不甘心做日本人的奴隸。20年代就有一些台灣青年在北京活動,過去的台灣人到北京來多數是趕考做官的,因為這裡是京城嘛。20年代也有一些台灣青年人在北京生活,他們大多是不甘心受日本奴隸回到大陸來的,甚至是來尋求救國之道的。這些人在北京成立了台灣青年會,我父親就參加了在北京的台灣青年會,還擔任過青年會的會長。因為台灣人的身分,他還受教育部的派遣,到日本和台灣考察美術教育,那是1925年,是他最後一次回台灣。

就這樣,從1921年開始,他在大陸一面教學,一面創作。他的人生道路不長,到了1937年,就因為盲腸炎,也就是闌尾炎,被醫生誤診,不治身亡。當時他剛滿43週歲,這是英年早逝啊!我父親在大陸短短的17年,一直從事美術教育和油畫水彩畫的創作,對於大陸新美術運動做出了突出貢獻,被列為中國現代美術的先驅之一,是和徐悲鴻、林風眠、劉海粟同時期的有卓越成就的現代美術先行者。

我父親的繪畫創作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回到北京1921年到1927年,這期間他在北京教書畫畫,這時的畫風是在日本學到的學院派的畫法,但是也吸收了印象派的表現手法,色彩非常鮮艷,人物線條粗獷。我父親早期的油畫大概是這樣的風格,色彩很鮮艷,人物很莊重,他擅長畫人物。到了1928年,林風眠創辦了杭州美術學院,當時叫西湖藝術院,聘請我父親任西畫系的主任教授,我父親就到了杭州。這時候是他創作的一個轉折,因為在西湖藝術院跟很多國畫家共事,互相受影響,所以我父親的油畫開始探索民族畫法,創作了一批有中國氣派和中國風貌的油畫。那是進入了創作的第二個時期,這時的畫作跟第一期有了明顯的不同,因為他加重了黑顏色,用黑油彩勾勒輪廓,人物畫受印象派的影響出現變形,這時期的油畫改用中國式的裝裱,可以捲起來。總之無論是格式還是手法都出現了變化。在杭州工作一年以後,我父親回到了北京,這時北京已不叫北京,叫北平,因為國民政府建都南京了。

回來以後,我父親繼續教學。這時已經進入30年代了,時局越來越緊張。日本對中國的蠶食愈演愈烈,「蠶食」這兩個字很形象,如果說中國像一片桑葉,日本就是一條貪吃的蠶,它一點點地蠶食中國。到了1931年9月18日,日本軍隊發動了突然襲擊,佔領了中國東北三省,很多難民跑到關裡來,北京城裡滿街都是流浪者和乞丐。我父親這時候對時局感到非常憂心,出於憂國憂民,他的畫風又進入到一個新的階段:第一階段畫人物畫仕女,顯現出來對美的追求;第二時期民族化,追求西畫民族化,取得了成功;第三階段的創作就跟時局密切結合了起來,像這時創作的《棄民圖》、《台灣遺民圖》、《亡命日記圖》等,就有了主題,有了情節,有了故事,有了人物,是很完整的畫。他有了自己的經歷在畫中,被日本人迫害,被國民政府迫害,東躲西藏,躲在普通的民房,自己燒火做飯,過著亡命的生活。他30年代作的畫,明顯地跟以前的追求不一樣了。所以我說他第一時期的創作是人物;第二時期的創作是愛情:第三時期的創作是社會,他的畫作有了社會意義。但是時間並不長,到了1937年,他就去世了。他的畫,雖然很精彩,很寶貴,但是因為斯人已逝,日本人又來了,親人朋友都離開了北京,因此父親陷入了被人遺忘的不幸境遇,從1937年以後,一直到1978年。

報告文學《棄民圖》

我從1978年開始,著手整理我父親的材料。看了很多的報紙和家裡保存的作品、資料、照片、書信,然後寫了一篇報告文學,大約有8,000多字,題目叫《棄民圖》,以我父親的一幅畫為題,介紹他的生平和成就。我父親的《棄民圖》畫的是一個老乞丐,含義是被日本人佔領了家鄉,家破人亡,四處逃亡,靠乞討為生,是一個非常可憐的中國平民百姓形象。這篇報告文學刊登在1979年的第7期《北京文藝》上。發表以後引起了一些朋友的注意。河南美術家協會主席安教禮老先生給我寫了信,談了他對我父親的瞭解和記憶,並且告訴我可以跟《美術》雜誌的吳步乃先生取得聯繫,他對台灣美術很有研究。這樣我就跟吳步乃先生取得了聯繫,然後又和台灣的畫界取得了聯繫。吳步乃先生一方面在1982年第12期《美術》雜誌上發表了紀念我父親逝世45週年的文章和圖片,一方面又建議我把作品捐給中國美術館。當時中國美術館館長劉開渠是我父親的學生,他堅持要求我們要捐就全部捐,不要捐一部分留一部分。他答應了三點:1.修復這些油畫,因為有的破損了;2.為我父親的畫作辦一個展覽;3.出版一本畫集。我們接受了他的建議,在1982年,把我家裡保存的我父親的40多件作品全部無償捐給了中國美術館收藏。但是我捐了以後,從1982年到1994年,12年過去,由於經費的原因,三項承諾都沒有落實。

1994年適逢我父親誕辰100週年,台灣《中國時報》的李梅玲女士來北京找到中國美術館和我,商談要在台北舉辦我父親誕辰100週年紀念展覽事宜。這時候,中國美術館才把原來答應我們的三項承諾全部轉給了台灣《中國時報》,《中國時報》欣然答應了這幾個條件,就把這些藏品運到台灣。進展很順利,1994年的8月份,在台北美術館展覽了70天,然後運回北京,又在中國美術館展覽了60天,在兩岸引起很大的轟動,這是20年前的事情了。

今年(指接受訪問時的2014年)是甲午年,正好是甲午戰爭120週年,也是我父親誕辰120週年,我又跟中國美術館商定,舉辦了《脈脈之思--王悅之藝術展》。美術館展完之後,所有的展出內容都捐給了中國美術館。結合展覽和學術研究,中國美術館還編輯出版了《脈脈之思--王悅之藝術研究》一書,收錄了我父親的作品、史料和部分研究文章。其中有徐悲鴻當年發表的文章,也有我寫的關於我父親藝術創作的研究文章。從1982年算起,這也算時隔32年之後,中國美術館兌現承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