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代初期的社會衝突

《夏潮》雜誌研究(三)

郭紀舟


北美洲的保釣運動由於主體在台灣,並不是直接向國民黨爭奪權力,劉大任認為它是製造「高級知識份子政治上的演習,不是真正的運動。〔註37〕」然而群眾運動最主要目的不僅僅在於政治奪權,更重要的是群眾的自我意識型態的反省,反省到知識份子對階級認同上的虛妄性,因此當時出現的「讀書無用論」「學位無用論」,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對價值觀、世界觀的認識論輸入了左翼思考模式的方程式。保釣之後1985年《台灣與世界》主辦的一場座談會中,一位W先生做了這樣的結論:「如果像大家講的海外保釣運動,主流是愛國主義、民族主義,再加上美國式民主,以及所謂理想主義,這種理想主義是指小資產階級知識份子幻想主義,那它是成功的。因為它基本上看中國的發展,隨著它的脈搏跳動,完成了它的愛國主義與民族主義使命。這個運動的失敗是對左派,那些少數人而言。這種左派與統一式左派是有分別的,跟中共也有不同。如果有這樣左派的話,他們是失敗的。也不光是這一類左派,是當時世界性馬克思主義左派都失敗。」而另外一位A先生則認為:「像釣魚台運動這樣的學生運動是旨在喚起民眾,讓大家對帝國主義認識、資本主義認識、社會主義認識。從這個觀點來看呢,對當時年輕人是很成功的。」〔註38〕,另外水秉和也勾勒出北美保釣與文革的不同特點:1.釣運是一個自發的運動;2.釣運從頭到尾都是一個不具侵犯性的運動;3.即使在極左傾非常明顯的時候,釣運裡面一直存在著討論、辯論和不同意見之間的對話。〔註39〕

運動的成敗對於運動主體而言,有其自我反省、成長與再認識的必要性,但是運動對於歷史而言,必需審視運動過程中繃現出來的熱力溫度,擴散到什麼樣的層面,即使運動的過程、轉向在北美洲的美國發生,它是否具體的影響了台灣社會內部的思考,以及有否轉換了台灣島內的保釣主軸,才成為北美洲保釣運動的歷史意義。也正因為北美保釣運動熱力溫度擴散的相當迅速,加上左派傾向性逐漸的濃厚,政治意識的回歸中國、統一呼聲升高,伴隨著中共在外交勢力上的節節勝利,國民黨才會極力的醜化及封鎖北美保釣的訊息,以保衛它在台灣內部威權結構轉換過程中的政權安全性。所以它不僅僅是一場「政治演習」,對國民黨而言,是來自內部人民在外國的一場政權正當性的鬥爭。

島內的保釣運動

北美保釣運動繼1月29、30日的遊行後,決定再於4月10日遊行時,美國國務院於4月9日發表聲明將於1972年將釣魚台列島交還日本,此聲明一出,4月12日台大香港德明校友會貼出第一張抗議海報,緊接著台大「僑生社」及「港澳同學會」的大量海報出現台大校園,4月14日台大僑生約百餘人發起遊行,至日本大使館遞交抗議書。15日集結更多的台大、師大及政大的僑生及本地生近千餘人再度集合抗議示威,抗議對像為美國大使館,最後遊行至台大校門口解散,連續兩天的抗議遊行皆由僑生首先發起,由於僑生較能夠接觸到海外保釣訊息,並且他們也相當明白只可能點燃運動而不可能成為主導性,對台大代聯會不夠積極的態度感到不滿。另外在美國的一位W先生認為「台灣的保釣運動是香港去的學生帶動,他們混雜了中國民族主義和毛派思想。他們把毛派思想隱藏起來,但是我們是知道的,他們點燃運動。」〔註40〕運動一經點燃,無法再收拾熾熱而飢渴的行動,短短兩天台大校園貼滿保衛釣魚台的海報,16日台大代聯會舉行「保釣座談會」原本欲抒解這股激動的情緒,卻情勢反轉,法代會主席洪三雄建議設立常設機構來領導行動,大論社長錢永祥立即支持,此提議等於奪取台大代聯會的領導權,王曉波適時發言「聲嘶力竭的高呼:『保衛釣魚台常設機構委員會』立刻成立!〔註41〕」台大保釣會的成立表現台大學生自覺的理想主義成熟,而顯示了不滿的在野勢力開始興起。

其實整波保釣的興起可說是勢難可擋,除了台大的遊行外,各大學皆有掀起抗議的活動,成大早於4月13日在成大校園遊行。並且一些學生領袖到救國團求見救國團執行長宋時選,宋時選表示示威活動只要不越出校園,則他原則上同意〔註42〕。有了救國團的保證,各大學校園紛紛展開保釣活動,同時這種被控制的自發性抗議行為,說明國民黨對於群眾運動一直存在相當大的戒心,依據丘為君所編《台灣學生運動1949-1979》裡頭的《保衛釣魚台運動大事記》明顯的有控制性的學生運動紛紛在各大學進行著,各大學分別舉行座談、示威、代表上書、校內遊行:

4.14政大:集會座談、校內遊行。中興:校內討論提議遊行。

4.15淡江:舉行保釣座談,支持運動。

4.16政大:三百餘名學生向美使館抗議。師大:校內集會遊行、簽名、致抗議書請外交部轉交美國。台大:兩千餘名聯合簽名向美使館抗議。清華:聯名發表至留美學人及留學生書。

4.17中興:發表宣言派代表向美抗議。海洋:上書中央黨部。淡江:上書救國團。香港學生校內示威。輔仁:校內集會座談派代表向救國團表達支持。

4.19台大:《大新》--釣魚台專號。清大:代表向美使館抗議。

4.20台大成立保釣行動委員會。師大:刺血書保衛釣魚台。中興:向美日使館提抗議書。

4.21文化學院:座談會。

4.23東海:代表向美使館抗議,在校內發起五場演講及簽名活動。世新:全體簽名支持保衛釣魚台並交外交部轉交。

此種各校分起的現象,讓一向冷漠、安靜的大學校園掀起了對時事注意的波濤,各校類似時事討論的社團紛紛出現,甚至地下性的串連,都在暗地裡進行,使校園內對文化、政治注意的青年,頓時活躍起來,固然在各校園內不成為一學生運動,卻是使有志青年對執政國民黨宣稱的正義、真理起到懷疑甚至揚棄的態度。

台大保釣會成立後4月20日召開「釣魚台問題座談會」,由錢永祥、張晉城主持,應邀出席的校外人士有外交部發言人魏煜孫、立委胡秋原、李文齋、謝仁達、國際文教處長姚舜及政大教授丘宏達,魏煜孫強調要同學「瞭解政府、信賴政府」,姚舜由於奉命赴美「疏導」北美保釣運動,反倒被北美學生反駁、再教育,成了「移尊就教」〔註43〕的場面,回到台灣後他卻又以一貫善良的恐嚇,要求學生「維護純正的愛國運動,切勿流於質變而被人利用為反政府的工具。〔註44〕」這場座談會在學生指責外交部的激昂情緒下結束。這次座談會的歷史意義在於政府官員親自至大學校園說明政府政策,「這是國民黨政府高壓統治台灣20餘年來,『學術孤立於政治,政治自外於學術』的第一次較具規模的突破。〔註45〕」接著21日剛卸下駐美大使職務,轉任命為外交部長的周書楷,由北美司司長錢復及台大校長閻振興陪同下至台大演講,演講的重點在「以和平的方式解決」「要信任政府」,這些與當天中央日報上教育部長羅雲平的話如出一轍:「學生應信賴政府,不宜再有遊行、請願、或做校際間之聯繫訪問。〔註46〕」教育部官員及外交部官員開始赴各大學說明釣魚台事件的政府的「苦衷」與「態度」,國民黨期望藉由政府官員正面的與學生溝通以及溫和的肯定學生的愛國熱情,抒解學生被激發的愛國情緒,轉換成「好好用功讀書,報答國家,支持政府」,以父權姿態壓制學生與聞政治社會事務的權力。

然而事與願違,4月28日美國國務院發表「台灣地位未定論」:「1.台灣的法律地位,是一個敵對政府之間尚未解決的問題。2.台灣的中華民國和大陸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之間的爭端,應由兩國直接的解決。」《大學雜誌》以社論名義發表《駁斥所謂台灣法律地位未定的謬論》,嚴正的對美國警告「這種謬論除了激起所有中國人的憤怒及破壞中美人民間的友誼外,我們看不出對美國有任何好處。〔註47〕」由於美國不斷的加速與中共「正常化」的外交腳步,於保釣運動正熾熱時刻的不利於台灣的外交宣告,也不斷激發起國家與國家之間對抗的仇恨意識,同時將民族主義從「背誦的歷史記憶」再度燃起更激烈的怒火。

6月12日「美國與日本將於17日簽署移轉琉球管轄權的正式文件,並將釣魚台列嶼包括在內。〔註48〕」此消息一見報,蓄積兩個月的愛國激情再度被燃熱起來,台大保釣會決定於6月17日發動示威,但是被當局知悉,指示絕對不准再有示威情形,台大校方也不敢作主答應,聯繫國民黨中央黨部秘書長張寶樹磋商,磋商之後張寶樹才勉強答應示威行動,但附上四個條件:1.人數愈少愈好,2.節目愈簡愈好,3.路線愈短愈好,4.時間愈快愈好。而至少這次是學生在沒有外力下有組織、有計畫的公開遊行。6月17日當天有兩千多人遊行,呼喊口號由「保衛釣魚台!」「釣魚台是我們的!」「保衛領土主權」到「中華民族不屈服!」「中國人!站起來!」「中國人站起來了!」,甚至到日本大使館時,高喊「反對美日陰謀」「打倒帝國主義」「日本鬼滾出去」,情緒的激動在現場維持秩序的教官、安全人員呼籲:「請保持我們大國民的風度,我們可以決戰沙場,但絕不以眾凌寡!」但卻換來群眾的怒吼:「沙場在哪裡?」〔註49〕

是的,沙場在哪裡?6.17的示威遊行將台灣保釣運動拉到最高點,情緒也最激昂,然而在「誓作政府後盾」的保釣運動下,釣魚台終歸於日本,而國民黨沒有任何的外交政治抗議舉動,反而不斷壓制島內的愛國運動,在不爭奪權位、沒有沙場的運動下,保釣運動命定走上無言的結局。然而在運動中被升高的政治意識,如同北美保釣一樣,必須找尋轉換的程式,必須有進一步的波濤,使政治意識有實踐的場域。歷史或有弔詭,台灣與北美保釣似乎同樣在進入運動的高潮後,開始了轉換以及分裂。然而不同的是,台灣掀起的學生運動有實踐的主體,以及面對正在結構轉型中的政治權力。

結束保釣討論之前,我們回顧北美保釣與台灣保釣之間聯繫,這兩者不可能在隔絕的情況進行同一個運動議題,也不可能因有國民黨醜化及封鎖而有相類似的歷史命運。並且台灣保釣運動於日後的轉向,向政治體制挑戰、學運轉向社會服務運動,以及高昂的民族主義再起,並不是歷史的偶然。

北美保釣1月29、30日的遊行之後,4月10號,也就是北美保釣的第二次大遊行,駐美大使周書楷返回台灣就任外交部長,他向記者表示北美的保釣運動:「我們已經獲得足夠資料,顯示這項運動有共黨在背後操縱,它有濃厚的反美、反日和反政府色彩。〔註50〕」周書楷的抹黑指控,只有刺激北美保釣向左轉得更厲害。但是這對於參與保釣運動留學生的在台親友而言,這是相當大的震撼,作為「毒蛇猛獸」的共產黨,如何能夠套上在台灣受完完整「反共教育」的學生身上!台灣學生反共的「純粹性」怎麼可能被顛覆呢?引得第一個具文《保衛釣魚台!》的王曉波站出來《為保衛釣魚台運動說幾句話》〔註51〕,王曉波首先列出在普林斯頓掀起保衛釣魚台的幾位留學生胡卜凱、郭譽先、茅生燾以及張系國等人,都是當年台灣最高學府《台大青年》的主編、作者,另外主編《科學月刊》的林孝信也是一個愛國的人,因此北美的保釣應是「支援政府保衛釣魚台的立場」,由「出身論」王曉波想證明北美保釣是否為中共統戰份子發起?王曉波斬釘截鐵的說「不是」,然而王曉波卻說「可能」有共黨滲入,這種出身論而絕對純潔性的證明法,以及共黨是「無孔不入」的恐怖敵人的反共教育,對於一般人,以及對於王曉波而言,仍有一定的深刻記憶。但是王曉波話鋒一轉,向國民黨政府質疑:「如果外交部能夠具體說明『保衛釣魚台運動』,對外交部保衛釣魚台主權有所妨礙,我們願意放棄『保衛釣魚台運動』」「如果能夠信任我們,請以後別說我們可能受到共匪統戰利用」〔註52〕,顯示國民黨對於島內的保釣也正盡量的壓抑,至少北美保釣與台灣保釣內部的共通質素是對國民黨處理方式有強大的反感。

然而北美保釣在1月29日之後開始迅速組織起來,各地保釣會成立,並且發起一人一書、一人一信運動,企圖能夠影響台灣的社會氣氛,據陳映真描述(《訪問錄》,p15),這是一種雪片紛飛戰術,從各個管道海上、天空綿綿不斷的將海外保釣訊息、刊物、理論書籍、行動想法降入台灣,在《台灣與世界》的座談會上一位G女士就坦承她在台灣時看過柏克萊《戰報》,而她後來1977年出國「就是想看看海外的保釣運動」〔註53〕,因此可以推測北美保釣迅速組織起來的集體討論、思考以及大規模的行動,必定間接的透過秘密管道滲入台灣,而北美保釣逐漸左傾的訊息,除了是一種震撼力之外,同時是一種吸引力。

1972年1月王曉波在《大學雜誌》發表《評留學生的三種政治方向》,他將將留學生歸納為三種:投機的左派、台獨份子、歸國學人;對於傾向中共的留學生予以嚴厲的批評,但在他與留學生通信的過程中,他的確逐漸受到了影響,與保釣學生有著相似的看法,認為當前的方向應為內部的改革,「朝向liberal socialism的方向去做思考,……也就是用共產主義的暴力革命以外的方法來達成解決社會問題的方式。〔註54〕」而對於統一的方式的態度,由於北美保釣走向與中國統一的運動,王曉波無法自外於統一的思考架構時,提出胡秋原的「中國必須和平統一,但必須統一於中國人,不能統一於民賊。」提法,但他仍無法有具體的方法及內涵,並承認這只是一個口號而沒有具體的方法,因此在此問題上他亦無能為力,目前只能「致力於內政的改革及對大陸情況的瞭解。〔註55〕」此種進一步的瞭解中國大陸不也是北美保釣進入統一運動以前的左傾過程嗎!重新認識中國、自我學習、認識帝國主義等,只是各自在程度上及層次上的多寡不同罷了。1972年4月王曉波將他所收到的北美保釣的信摘錄公佈於《大學雜誌》,他以英文字母代替名字,敘述了北美保釣的「來龍去脈」,其中一位W君的信提到保釣運動可能的趨向:「有些左傾的學生,也來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開始提出『中共社會主義建設固然有成就,但為什麼我們在台灣的人,不自己來搞社會主義,一定要靠攏中共?』最後這一種論調的人越來越多,反而壓過左派的氣焰。〔註56〕」王曉波接在信後面評論:「三民主義根本就是包括社會主義的,……孫中山先生明明指出三民主義是不同於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的一種社會主義。〔註57〕」W君所提的是社會主義運動裡面的「就地革命論」,在自己所站的土地上進行社會主義革命,進行教育、組織、意識型態散播,因為普羅階級無祖國,一個左翼的運動者、組織者,盡可在資本主義化的社會進行階級鬥爭或政治奪權,不論身在何時何處。

對於當時接觸到北美保釣運動留學生左傾訊息的人,他們的思考轉變如何我們並不清楚,然而從王曉波不斷的想要澄清、企圖掌握非親中共的留學生的思想動向,他想要釐清的是受過完整「反共教育」學生左傾的根本基因是什麼?而勢必在同時,王曉波正與過去「反共教育」的思考模式做劇烈的掙扎,因此躍入台灣政治社會運動的青年學生與北美保釣留學生間的通信,在思考、訊息溝通的過程中,就可以約略尋找出,有一批人正思考著,非中共的社會主義在台灣實踐的可能性,而這種社會主義思考建構的過程,它同時來自於「西方」的訊息,也來自於「本土」的經驗。

〔註37〕同〔註35〕,p143。
〔註38〕同〔註16〕,p67。
〔註39〕同〔註17〕,p71。
〔註40〕同〔註16〕,p67。
〔註41〕洪三雄《烽火杜鵑城--70年代台大學生運動》,台北,《自立晚報》,1993,p15。
〔註42〕李綠《台大學生運動30年回顧》,《夏潮論壇》第10期,1983.11,p43。
〔註43〕同〔註12〕,p547。
〔註44〕同〔註41〕,p19。
〔註45〕同>〔註41〕,p21。
〔註46〕同〔註42〕,p44。
〔註47〕大學雜誌編委會《駁斥所謂台灣法律地位未定的謬論》,《大學雜誌》41期,轉引自陳鼓應《言論廣場》,台北,遠景,1978,p129。
〔註48〕同〔註41〕,p29。
〔註49〕同〔註42〕,p45。
〔註50〕同〔註42〕,p42。
〔註51〕王曉波《為保衛釣魚台運動說幾句話》,刊於《大學雜誌》1971.7,轉引自《時代呼聲》,p37。
〔註52〕同上註,p39。
〔註53〕同〔註16〕,p65。G女士說:「我有點感慨,我在台灣看過《70年代]; ,也看過《戰報》。後來出國有個很大的願望,就是來看看海外的學生運動。」
〔註54〕王曉波《評留學生的三種政治方向》,同〔註51〕所引書,p84。
〔註55〕同上註,p86。
〔註56〕王曉波《漫談留美學生的政治氣焰》,同前引書,p90。
〔註57〕同上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