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七之後還有更廣闊的天地

論香港的回歸和中國統一

丁一(香港科技大學教授)


還有三百來天光景,香港就要回歸祖國了,而在台海兩岸,統獨的發展卻依然錯綜複雜。在這關鍵性的時刻,每天都可看到各種表演,讀到各種言論,反映著不同人的心態、期望及思謀。確是令人眼花撩亂、目不暇接。

香港的回歸已經不可避免。有人即使不情願,也只好無可奈何的接受。許多爭論,實在只是有關回歸的細節。其實這些也已甚少可爭。爭論的主題,都屬於中國內部(包括香港)事務的範疇,則何必現在爭論,以後爭論還切實一些。爭論的主題,如果需要國際參與的話,則中國會對外交代的,恐只有《中英聯合聲明》範圍以內的項目。當雙方有不同詮釋,而又無其他仲裁力量時,有實權者自然會佔優勢,1997年香港回歸以後,實權是掌握在中國方面的。

在台海兩岸,縱然台灣的官方立場尚未揚棄統一,但在統一問題上,大陸與台灣之間,仍有很深的鴻溝。表面的平靜隱藏著潛在的危機。許多不可預測的小動作都可能觸發鉅大的災難。台灣雖然不像香港一直是英國的殖民地,可是也有強大的外國勢力在影響台灣政治、經濟的發展。統治階層雖不像香港是外國委派的異類,但他們也都能獲得外國的庇護,在緊要關頭不必與當地人民同甘苦、共存亡。因此,由一些當權者不負責任的輕率與淺薄,而造成局勢動盪,也很有可能。

大多數香港人已經接受「回歸」,雖然對許多人而言,可能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接受。在「統一」問題上,大多數台灣人卻是在企圖自彷徨苦悶中找一條出路。

現在的情況與半個世紀前抗戰勝利時相比,是很不相同的,那時候,台灣經過50年日本異族的統治及壓迫,人民無不盼望有出頭的一天,可以重新恢復一等公民的尊嚴。那時台灣一般人民的生活水平及經濟發展與大陸相差也不大,比起大陸的一些大城市來,台灣的城市發展還要差一些,所以一旦抗日戰爭勝利的消息傳來,台灣確實是全民歡欣鼓舞,慶賀重返祖國懷抱。

在香港方面,雖然英國是抗戰中的盟友,如果那時中國乘勝利的時機收回香港,相信一般人民也是歡迎的。50年前的香港,尚無可觀的經濟勢力,其繁華程度、生活條件也還不如上海。除了廣東以外,內地一般人也絕不像今日那樣嚮往香港。況且港英政府對香港人民也遠不如今日那樣寬容,那時香港如果就回歸祖國,自香港內部至國際反應,裡裡外外大概只會激起幾天的波動。

目前的情況就不同了,主要的變化是經濟發展有了很大的差距。港台與大陸之間的經濟差距為回歸與統一增加了障礙。

對大多數的香港人而言,最好的安排大概就是現在的安排;也就是過去10年來的安排,一方面大中國腹地的經濟發展,使得香港蒙受極大的利益;廉價的勞工與土地為香港人提供了非常優越的投資環境,而猶未充分開放的大陸又使香港這一窗口取得了特殊的地位。另一方面,因為回歸在望,使得港英當局不得不在近年放寬對香港人民的歧視與壓迫,在這種情形下,香港可說是享受了中國經濟發展的果實,卻不用共同負擔經濟發展所引起的政治及社會責任。這樣的好景,自然是許多人所想一直保有的。許多人對「回歸」的抗拒心態,也多少是出於維持這種好景的「一廂情願」。但現實畢竟無法使這樣的好景一直繼續下去。這就是一些香港人的「無可奈何」。

對台灣而言,與大陸的關係,一直是政治經濟上最重要的問題。即使台灣成為獨立的國家,如果不能與強大的中國建立友好關係,台灣的局面是無法開展的。在70年代以前,台灣可以在美國的卵翼之下與大陸處於敵對狀態,但20多年來,中國已更加強大,同時中美關係也日趨緩和,台灣勢必要改變對大陸的態度。80年代中開始,海峽兩岸確實逐步在朝和解的方向發展。這一趨勢如果健康的發展下去,可以使台灣也像香港那樣,扮演中華經濟圈中另一特殊且有利的角色。可是這一發展卻因去年李登輝訪美後引起的一連串事故,而受到挫折。如果沒有政治上的突破,台灣的處境是會愈來愈困難的。

中國飛彈演習的效果,有一點是非常明顯的,就是中國清晰的向世界各國,尤其是美國,闡明了對台灣問題的底線;顯示了維護中國主權的決心。照近幾個月的發展看來,大家也已認清了這一訊息。在這一情況下,大陸方面目前似乎就採取了靜觀其變的策略。這「靜觀」的策略,對台灣是大大不利的。因為以目前中國發展的速度,靜觀幾年以後,不但軍力上大陸會有更大的相對優勢;經濟方面,海峽兩岸的差距也會漸漸拉平。舉例言之,十年以後的上海看來將會是一個比台北更先進的現代大都會,其他地區、其他方面的發展速度也十分驚人。相形之下,在飛彈可能再試的陰影下,台灣在各方面都很難作長線的規畫,這種此消彼長的發展倒會減少統一的障礙。但是從優勢轉為劣勢地位的走向統一,自然不是台灣人民最好的選擇。

無論是許多香港人「無可奈何」的回歸,以及許多台灣人並不情願的統一,最主要的因素自然是目前經濟的差距。經濟差距雖是最根本的障礙,可是許多人,尤其是一般受西方意識的媒介影響的「輿論」,卻常常提出另外一些項目,來辯解這些抗拒心理。這些常常被提出的項目,有人權、民主,以及統括一切的「共產主義」,下面我們來討論一下這些項目。

人權

要談人權問題,不能不提到生存空間,因為任何人的權利,總宜以不侵犯他人的權利為度。生存空間愈小,人權的限制自然會愈多。今日的中國以及其他第三世界的國家,客觀的事實是生存空間都比西方國家要小得多。以單純的物理空間而言,在美國,當大城市罪行太多時,中層階級以上人士,就紛紛遷到郊外去;這就因為他們有寬裕的空間。如果沒有足夠的空間可以躲避,就只好「嚴打」罪犯。「嚴打」就不免要人權多些限制。亞洲的國家,即使經濟發達如日本、新加坡、香港、台灣與韓國,因為生存空間比較小,以西方標準言,人權的成績也是不夠格的。

生存空間當然不僅是指物理空間,也包括經濟生活空間,例如兒童的權益。在農村,人均物理空間可能並不小。可是因為經濟落後,許多兒童要幫忙農務,甚至不得不早早輟學。常常有人權份子譴責中國一些工廠僱用童工,他們只看到了城市裡工業界的一面,卻不知在廣大的農村中,兒童一直在扮演童工的角色,而且工資還更低,工作還更辛勞。可是如果農村經濟沒有發展上去,人們不得不在飢餓與人權之間選擇,這選擇的結果是十分明顯的。

另外一個重要的人權問題,是婦女的地位。這又涉及社會的傳統。婦女爭取平等地位的鬥爭,在全世界還一直在進行。中國各界在這一方面的努力,時緊時松。但大體而言,比起50年前是大有進步的。在國家政策的層面而言,並不差於一般西方國家。

一般輿論所關注的人權問題,常常是指政治異見人士的活動空間的問題。嚴格說來,這是政治體制、政治立場的問題。幾乎所有國家都不肯承認他們國內有政治犯,因為照其本國的法律來解釋,這些「政治犯」大概都可認為是觸犯了法律,因此就只是刑事犯。美國所謂的「恐怖份子」正是敵對方面的「革命份子」。所以這一方面的爭論,只有置於「政治鬥爭」的範疇內,才不至於被迷惑。在這一方面的人權的互相抨擊,歸根到底,是代表不同政治陣營的鬥爭,基本上是站在什麼立場的問題。

民主,如果其意義是人民當家作主,大家都是贊成的,問題在如何能使人民當家作主。一個國家有億萬人民,他們當家作主的具體意義是什麼?真正管事的只可能是少數人,否則就會天下大亂。所以關鍵是這能體現人民當家作主的少數如何產生,有所謂「選賢與能」。要天下不亂,「能」是一必要條件。又有一句「槍桿子出政權」。過去,大多數國家是如此。即使現在,所有國家還得用槍桿子維護政權。槍桿子也是「能」的一種表現。西方國家現在用選舉產生政權,這似乎是很好的辦法。雖然,即使在先進的美國,也已可看出這一方法有許多弊端。最大的弊病就是選舉會受人操縱,尤其是為金錢及權勢所操縱。近年來,美國大選的投票率愈來愈低,就顯示一般人民對美國式民主的不滿。可是到目前為止,也找不出其他更好方式來代替這種用選票來表達民意的民主方式。

可是不論是選舉制,還是世襲制,或是年資制,甚至比武制,若要人民來參與,大多數人民必得瞭解熟悉這些制度的比賽規則,才比較公平,以選舉為核心的民主制度,因為有廣大群眾的參與,更需要使大多數人明瞭比賽規則,否則就會徒有其名。塞選票箱、作假、賄選等等都還時常發生在今日世界許多國家的民主遊戲中。西方國家民主制度之比較合理,一個原因就是他們已有幾百年的經驗,在民主後進國家,循序漸進的發展民主,有其合理之處。

在台灣,於父子相傳的蔣家王朝消退之前,雖有一部紙面上很像樣的憲法,基本上是獨裁政權統治了近40年,直到最近幾年,才開始走向比較開放的民主政治。可是雖然已有了40多年民主選舉形式的練習,政治舞台上的黑暗及胡鬧,還是令人噁心的。

至於香港,在97回歸之前,英皇任命的總督,甚至在法律上都一直有無上的權威,當然更沒有民主可言。真正的民主,雖然還是一種循序漸進的民主,只有到回歸之後,才能獲得體現。最近幾年,港英政府所容許的香港的民主,實在只是一種恩賜性質的枝節的民主,是一種作為宣傳把戲的民主。可悲的是有許多人被騙而不知,也有一些人在搖旗吶喊。如果英國政府真有意讓香港人民在回歸前增多一些實質的民主的經驗,最簡單的辦法是容許民意參與影響港督的產生,這樣的有實質意義的民主的建議,似乎那些口頭上最會叫民主的政客,提都沒有敢提出過。

選舉式的民主,無論在台灣或在97年回歸後的香港,都要比中國大陸發展得更快。許多人疑懼的,就是大陸會不會拖住港台民主的向前發展。這裡所牽涉的關鍵問題是,究竟回歸與統一以後,互相融合的程度將會怎樣?以政策而言,中國大陸方面講得很清楚:「一國兩制」。江澤民主席更說過:「井水不犯河水」。但如果願意多一些融合,多影響對方一些,則影響必然是相互的。所以這一方面的選擇,實在是操在香港及台灣人民的手中。

目前中共當局是有意識的在強調現狀的維持,就某種意義言,也就是盡量維護屬於少數人的資產階級的權益。香港及台灣未來真正民主的發展很可能會使大多數人民以後作出其他的選擇,這就可能會是屬於資產階級的今日所謂的「民主人士」意料之外的發展。

民族主義

在討論「回歸」、「統一」的民心意向時,不可避免的要觸及「民族主義」。「民族主義」也好,「國家主義」也好,都可以有不同的內涵。就中國人而言,其特殊意義就可以孫中山先生遺囑中的一句話來代表:「與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奮鬥」,這是一種被壓迫一百多年的驕傲的民族爭取平等的呼聲。並不是一種侵略性擴張性的強權國家主義,在日本鐵蹄下被蹂躪過的人民,在殖民統治下受過屈辱迫害的人民,在侵略戰爭中受過顛沛流離的苦難的人民,都能切身體會到這民族主義的莊嚴與重要。甚至在今日,因為回歸與統一還未實現,中國人的恥辱還待消淨。不但如此,環顧四周,各種國際壓力還在企圖阻礙、堵塞中國的合理發展。所以對中國人民而言,民族主義絕不只是空洞的口號,是與國家民族的存亡榮辱有密切關係的,而且也是絕大多數中國人所認同的。

中國的民族主義是一種屬於被壓迫者的民族主義。當然在華人中,也有些人在分享壓迫者的利益,在甘心或不自覺的受英國或美國的擺佈,在不同程度上做了這些霸權的傳聲筒,這些人雖是少數,但因為他們霸佔了一些大眾傳播媒介,聲音卻並不一定很小,其中有一些人是出於無知,尤其是一些香港人,他們或她們一生都在英國模式的教育中成長,從來只認識英國式的價值觀念,心理上的認同也一直以英國為母國。就難怪一切言論都是以英國為準。他們也就難免會隨著洋人奚落中國的民族主義,不幸他們又受了不少殖民地奴化的影響,所以其言論往往缺少一般本土英國人的自然尊嚴;其心態表現有時是可笑且可憫的。但是也有一些人,只為了本身的利益及出路,甘心投靠到美國的陣營去了,美國朝野從不諱言美國的政策是以美國的利益為主,甚至世界和平的目標也是出於美國的利益,不是出於全人類的利益。但這些說客,卻無視於美國的「國家主義」,反來攻擊中國的為擺脫壓迫的民族主義,這即使是從學術觀點而言,也實在是一種缺乏道德的欺騙。

民族主義在今日的中國是一實際的存在。而最重要的意義是對外的「外御強權」。「回歸」與「統一」就主要都是為了「外御強權」。在這一點上,「統一」就更加突出。民族主義在對內的層次上,自然是要尊重內部各民族、各地區人民的真正意願。台灣問題如果單純是中國內部、中國人自己的問題,原則上什麼都可商量。可是台灣問題,迄今仍然主要是一對外的問題,過去是中日關係的問題,目前則是中美關係的問題。說得簡單一點,就是台灣成不成為外國的不沉的航空母艦的問題。一直到目前這一可能,還隨時會活躍起來,在這一可能沒有被完全消除之前,「統一」這一議程就不可能從中國方面消失。當敵對的外國勢力完全自台灣退出之後,當兩岸的友好互信關係真正建立起來之時,「統獨」之爭,可能已不怎麼重要了。

反共

「回歸」的無奈,「統一」的彷徨,有時似乎又與「反共」有關,「反共」一詞自有其歷史意義,可是在目前只是一個代號。因為「共」實在已不共了,猶之有些人還常用「左」來貶抑一些人物,事實上他們何嘗左呢?因為名實不副,這些字眼的亂用,不免引起論說上的混亂。

中國大陸當權的是共產黨。中共標明的是以共產社會為終極目標,現階段在推行社會主義,這一標明在20年前大概與事實相符,現在卻是說說而已。中國現在強調的是市場經濟,是在努力擺脫社會主義。這新事物名曰: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其所以仍要稱之為「社會主義」,就因為這當權的竟還叫做「共產黨」。這些名稱,都只是代號而已。以前的「反共」,確是有嚴重的意識形態的內涵。目前所謂的「反共」,卻已沒有什麼意識形態之爭,而只是反對這樣一個政治組織。稱呼與這樣一個政治組織認同的人們為「左派」,恐也是對「左」的一種侮蔑。

「左派」應該是真正信從社會主義的。而社會主義的一個要義,就是平等及社會公道。這就要求既得利益者奉獻一些利益給少得利益者分享,這與資本主義的宗旨是背道而馳的。資本主義社會本質上是一弱肉強食的叢林。因此有才能的菁英,就容易出頭。往往,這樣也會使社會整體得到一時的快速發展。在社會主義社會,因為要顧到利益的公平分配,大多數社會菁英就會覺得吃了大虧,尤其是在與資本主義社會的菁英對比以後。所以在社會主義國家中,除了一些真正的左派外,菁英們如沒有受到特別照顧,就很容易成為異見或反對份子,因此他們也不會對推動社會整體的發展,有很大的熱誠及幹勁。這一世紀許多國家的社會主義的嘗試的失敗,這可能是主要的原因,真正的左派一直是很少的,因為畢竟只有少數菁英肯奉獻自己而與他人分享,現在更因世界上已幾乎沒有真正的社會主義國家,他們就更加寂寞一些。

在20多年前,那時在中國講愛國,還要講究意識形態,愛國必須還得愛社會主義。在那時講「統一」,就要複雜得多。現在已沒有意識型態的問題(雖然政客們還要為其他目的,因襲冷戰時期的的政治濫調),愛國就簡單得多。再加又有「一國兩制」這一框架,在理論的層面上,「回歸」與「統一」實在不存在大問題。所以剩下的問題就是現實的問題,在現實面前,理性的人們自然會尋找最有利自己的道路。

「回歸」之日愈來愈近,大多數香港人民,即使有些無可奈何,已完全接受了這一現實,因此就可安下心來籌畫未來。事實上一旦方向定下來,可能會發現本來無可奈何接受的現實後面,實在還有更廣闊的天地。

台灣卻還擺脫不掉各種歷史情結的糾纏,還習慣於對外國勢力的依賴,還去不掉美國文化奴役的影響,竟還在「統一」道路前徘徊,實在十分可惜。

1996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