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歷史看台海戰爭之可能性

美台低估民族主義的力量

孟德聲
(旅美退休教授)


昔(東漢末)仲長統於讀史之餘,曾發出悲觀慨歎,曰:亂世長而治世短,世愈近而禍愈烈。記得是今人居浩然先生曾言:「歷史是用血淚寫成的。」人們常常最怕發生的事,而竟宿命地不幸發生了。最近台灣縣市長選舉,國民黨慘敗,民進黨大勝,李登輝「亡黨亡國」之預言,似乎快要應驗了。曾是新黨領導人物之一的政治女明星周荃,一直主張中國統一,但在這次選舉中竟清楚明白地向來自香港的聽眾宣示:「統一是我們的目標,台獨是我們的手段。」香港作家馬家輝聽到後,嚇了一跳,惟恐聽錯,待到她講完了下台,趨前追問,「你說台獨是手段?」周荃思考了三秒,回答:「是的,台獨是手段。因為我們不知道北京會怎樣對待我們,怎能貿然統一?所以必須先分開來(意即「先獨後統」的十分流行論調),看看他們(中共)的態度再說。」張曉風教授自稱由統派變成只是「中間偏統」。趙少康說:「看不出台灣走向獨立有逆轉希望。」至於海外民運份子的「思想導師」、美國霸權主義代言人、反共反華的余英時教授就有更不足奇的言論了:「台獨如不變成狹隘的地方主義和受外國操縱,可以考慮。」(以上各位名人的言論態度,見紐約《明報》,1997年12月10日,「專欄副刊」版)。

台北陸委會於今年(1997)12月11日公佈最新民意調查透露,最近台灣民眾自我定位為「台灣人」者,自今年9月開始首度超過「既是台灣人,也是中國人」的比率,至於自認為「中國人」者,仍為三者中之最低的。這是陸委會委託中山大學民調研究中心在9月間所作的調查。共電訪各地1,600名20至69歲的民眾,有效樣本1,240名。其中,自認是「台灣人」者佔36.9%,首度超過自認是「又台又中」者的34.8%,而自認是「中國人」者則為23.1%。同樣命題的民調,自92年開始到93年初,「中國人」意識原為三者之冠,一度高達48.5%,「又中又台」者居中,「台灣人」意識最低且不及兩成。〔註1〕最有希望成為兩年後民進黨總統候選人、台北市長陳水扁,在此次民進黨選舉大勝後不久,首度公開表白他個人的大陸政策:民進黨的台獨黨綱不需要修改,台灣的前途應由公民投票來決定。他並再度嚴詞批評許信良的「大膽西進論」,認為「三通」的時機尚未到來,三通是最重要的籌碼,不能輕言放棄。〔註2〕

今後三、五年內的台灣情勢發展大概可作如下預測:國民黨與民進黨均不願意進行與大陸三通,兩岸關係的改善難有突破性發展,能夠不再惡化就不錯了。無論民進黨在未來立委與總統選舉中的成績如何,即無論在野或當政,必將盡全力全方向的向台獨方向挺進。例如:積極進行「去中國化」,乃至「反中國」的文化教育宣傳,全面修訂重寫各級學校教材,提倡閩南語教學及社會普遍使用,建設「台灣文化」,主張「台灣民族主義」;積極進行公民投票決定台灣政治前途,一次投票未能通過台灣獨立案,再進行第二次,第三次,直到獲得獨立的票數為止;進一步「戒急用忍」,阻撓兩岸各項交流,許信良等的「大膽西進論」無疾而終,甚至許的政治前途亦將走下坡路;加速整軍經武,甚至製造核武器,大量提升本省籍軍官領導三軍,積極備戰;加速勾結美日等外國勢力,爭取各國反共反華勢力,聯合藏獨、回獨、蒙獨,建立分裂中國聯合陣線;等等,使和平統一成為不可能。各民進黨控制的縣市級議會,必將搶先通過台灣獨立的案件,向國際宣傳台灣人民要求獨立;如果民進黨再贏得總統選舉,必將俟機宣佈獨立;而在正式獲得中央政權之前,必將舉行「台灣共和國制定憲法會議」,制定台獨憲法,撰寫台灣獨立宣言;等等。

台灣的情勢發展至今,正如李登輝向司馬遼太郎所說的,「是的,已經出發了!」不過,不是李摩西領導的台灣猶太子民,而是「國、民黨」所開出的「台獨列車」或「台獨戰車」,準備孤注一擲,奮力一搏,試試中國民族主義的力量。

彼岸的中共執政黨,必然迅速向中國文化傳統、道統回歸,積極主張中國法統、正統,高舉中國民族主義、愛國主義大旗,全力準備進行民族統一聖戰,大聲呼號海內外中國人,「內除國賊」(台獨分裂主義的民族敗類和叛國份子),「外抗強權」(美國霸權主義的干涉中國內政),爭取民族統一戰爭的勝利。

總之,統一是中國民族的無上命令,如果和平統一不可能時,那只有武力統一了。同樣的,對於台獨份子而言,和平獨立如果不可能,當然只有打獨立戰爭了。所以,今後三、五年內的台海兩岸情勢,必將是外弛內張,詭譎多變,戰爭的機率很可能會超過50%。

未來台海兩岸關係可能惡化到打起仗來,是不是太悲觀了一些?如果回顧歷史,台海局勢演變成戰爭悲劇,似不足奇。

一般人多認為戰爭是非常狀態,但晚近許多學者經過對歷史的檢視、切實查考分別統計後,竟發現戰爭之頻繁與普遍,幾與和平不相上下。年前才去世的浦薛鳳教授寫道:「究竟和平是常態抑戰爭是常態,幾乎令人置疑。」〔註3〕美國杜蘭教授則說,「戰爭是歷史常態之一,並不曾經因為文明或民主而減少。杜氏並接著說,「在已往3,421年有記載的歷史中,僅有268年不曾發生戰爭。」〔註4〕索若金教授(Pitrin Sorokin)在其所著《社會的與文化的動力》(Social and Cultural Dynamics,1937-1941)一書中,對戰爭曾有若干估算統計:希臘自紀元前500至126年共375年中,和平年月只佔全時期34%,亦即國內的與國際的戰爭歲月佔全期66%。羅馬自紀元前400年至紀元後476年,共計877年之間,只有46%年月為和平,而54%為戰爭。英國自1051年至1925年,共計875年中,473年有各種戰爭,亦即戰爭歲月佔56%,而和平歲月為44%。〔註5〕

美國萊特(Quincy Wright)教授曾自1926年開始研究戰爭,於1942年出版《戰爭研究》(A Study of War)兩冊,他的研究統計是,自1480年(即俄羅斯人結束蒙古人統治1240-1480之年),至1941年(即該研究截止之年),共461年之間,共有戰爭278次,其中國內戰爭與國際戰爭之次數約為三與一之比。萊特並特別指出,號稱愛好和平民主的美國,自其建國後158年之間,只有20全年是完全和平的,其餘則沒有一年不需要海陸軍動員,不論規模大小、不論時日長短或因國內和國外,或則積極警戒,或則從事作戰。〔同上註〕

萊特教授之夫人復於1964年完成其萊特之《戰爭研究》縮簡本,她的繼續研究統計是:自1480年至1964年的世界歷史中,至少有308次具一定規模的戰爭,即戰爭的規模與時間,小自兩個小國家間交戰數月,大至「30年戰爭」(1614-48),大多數歐陸國家均曾捲入其中。第一次世界大戰有歐、亞、美、非四大洲的半數國家參加。至於第二次大戰,自日本侵佔中國東北各省至其正式投降(1937-1945),長達14年之久,捲入二戰的國家較一戰更多。萊特夫人進一步的分析是,20世紀的前64年中,世界上有60次大小戰爭,幾乎每年都有一次為歷史學者及國際法學者所認為的戰爭,而幾乎世界上每一個國家在此期中,至少參加過一次戰爭。〔註6〕

據拉斯維爾(H. D. Lasswell)教授的統計,僅是歐洲大國與大國之間的戰爭,不包括大國與小國間,以及小國與小國間的戰爭,17世紀的戰爭時間佔75%,18世紀也佔50%之久。(Politics: Who Gets What, When, How, P.53)又據洛森與瓊斯(Steven Rosen and Walter Jones)的統計:自1945年至1979年的34年中,僅是第三世界(發展中國家)即曾發生過80多次大小不同程度的戰爭,即平均每年約兩個半或大或小的戰爭。〔註7〕

就我中國歷史言之,戰爭之次數與規模,亦必驚人,曾有人說,一部廿四史是一部「相砍史」。浦薛鳳教授曾指導台灣政治大學政治研究所研究生,對於中國歷代對內對外用兵次數、地區及時間,分別作初步統計,「其範圍之廣,次數之多,時間之長,亦遠出普通所能想像。」惜尚未聞是項研究已經完成,亦未見其出版問世(見前引,浦著,頁423)。惟陳漢章教授在其《上古史》中,曾作統計:春秋時代242年中,大小戰爭共213次,而戰國時代248年中,大小戰共222次。〔註8〕

英國戰爭史專家克甘在其《戰爭史》一書的結論中寫道:「有記載的世界歷史大體上是一部戰爭史,因為我們生活其中的國家主要地是經由征服、內戰或獨立鬥爭而產生的。而且,歷史上的大政治家一般都是主張暴力的人,他們本人即使不是軍人,雖然很多政治家也是軍人,他們懂得暴力的使用,並且不畏縮地使用暴力以達到他們的目的。」〔註9〕名史學家胡秋原先生早有這種看法,他說:「自人類生活以國家為中心,又因人各自求其自利其國,一部世界史固為人類發明創造之歷史,亦為民族相砍之歷史。而兼弱攻昧取亂侮亡之事,層出不窮,興亡之際,令人猛醒。」〔註10〕

曾任美國防部長,有「神童」之稱的麥納瑪拉,在其越戰回憶錄中曾透露一個統計數字:在第二次大戰結束後的45年中,曾發生125場戰爭,造成第三世界四千萬人民的死亡。他寫道:「伊拉克侵略科威特,前南斯拉夫內戰,車臣、索馬利亞、海地、蘇丹、亞美尼亞、蒲隆地、塔吉克等等事件明白告訴我們,世界沒有一天不衝突、不內戰,每天都有互相仇視的團體為了國界、宗教、種族摩擦等理由而爭。」他悲觀地繼續寫道:「未來的世界與過去不會有什麼兩樣:不論在國家與國家之間,或是每個國家內部,戰爭都不會消失。」〔註11〕這真是很悲觀的看法。更重要的是,麥納瑪拉在總結越南的教訓時,指出美國人至少犯了11項重大錯誤,而在此11項重大錯誤中,最根本的「重大錯誤」則是低估了越南民族主義的力量,他寫道:「我們低估了民族主義在動員人民(亦即北越及越共)時,訴諸他們的共同的信仰及價值觀,所能發揮的莫大力量。今天在世界其他許多地方,我們仍然在犯同樣的錯。」〔註同上,頁389〕

民族主義的力量,使越南(北越)人民先打敗五強之一的法國,繼之打敗世界超強美國,迫使美國人自越南狼狽逃離,使美國強權自巔峰走向下坡,開始結束「美國世紀」。北越人民雖然犧牲了300萬,但他使美國在越南戰場上失去了58,000條生命,成為美國人民的永遠傷痛。

中共幫助越共贏得民族統一戰爭,是越南民族主義的勝利,是美國反共意識形態與反越南民族主義的失敗。越共政權忘恩負義,侵犯中國領土,向中國民族主義挑戰,結果有1979年2月的懲越大戰,中國付出重大代價,多少瞭解到民族主義國家利益高於大於共產主義意識形態的真實意義。當然,1962年的中印之戰,長期的中蘇共衝突,本質上,都是民族主義問題。蘇聯的瓦解,加盟共和國的獨立,德國的統一,前南斯拉夫的戰爭,車臣戰爭,無一不是民族主義力量的說明。

台灣鄉土情感與地方主義的力量也很大,但尚不足形成台灣民族主義,更不足以對抗中國民族主義;美國霸權主義也難敵中國民族主義。但台獨分裂主義和美國霸權主義似乎還未認識到這些,未能領取歷史的教訓,尤其是像越戰這樣的教訓。換言之,台灣朝野台獨勢力和美國朝野霸權主義,似乎都低估了中國民族主義的力量,也不瞭解歷史是用血淚寫成的,因此,台海戰爭的可能性至少是存在的。但願天祐中國,歷史悲劇不要常常重演,台海無戰事,兩岸和平統一!

(1997年12月22日,撰於紐約)

〔註1〕紐約《明報》,1997年12月12日。
〔註2〕同上引,1997年10月9日。
〔註3〕浦薛鳳,《現代西洋政治思潮》,台北:正中,民國68年,台7版,頁422。
〔註4〕Will and Ariel Durant, The Lessons of History, New York: Simon and Schuster,1968, p.81。
〔註5〕見前引,浦著,《現代西洋政治思潮》,頁422。
〔註6〕Quincy and Louise Leonard Wright, A Study of War, Abridged Edition,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4,p.3-11。
〔註7〕林郁方等譯,《國際關係》,台北:正中,1983年,頁364。
〔註8〕陳漢章,《上古史》,卷下,頁47。又見陳登原,《中國文化史》,載《史學叢書》(世界書局)第2集第5冊,頁133。亦見上引,浦著,〔附註〕,頁51。
〔註9〕John Keegan, A History of Warfare, New York: Vintage Books,1994,p.386。
〔註10〕胡秋原,《近百年來中外關係》,台北:學術出版社,1978年,頁2。
〔註11〕汪仲與李芬芬譯,《戰之罪:麥納瑪拉越戰回顧》(In Retrospect: The Tragedy and Lessons of Vietnam,by Robert S. McNamara),台北:智庫,1996年,頁392-3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