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鵑窩裡的風暴:兩岸關係下的
精神狀態與精神治療

(下)

石之瑜
(台灣大學政治學系暨研究所教授)


七、中共的精神狀態

中共十五大開幕之前,人們就已經在「慶祝十五大勝利召開」,不但北京天安門廣場喜氣洋洋,就連貧困山區與偏遠鄉鎮在十五大閉幕多日之後,都仍然掛著內容一致的慶祝旗幟。十五大閉幕之後的一周之內,中央省市各級單位紛紛表態學習十五大報告,螢幕上接受訪問的民眾一個接一個,表示對十五大報告既感動又興奮。

在日常生活中,每一家,甚至每一人恐怕都不能對自己的言行要求一致,但12億人居然能異口同聲歌頌同一份報告,沒有一點兒雜音,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嚴肅的集體精神狀態。事實上,十五大報告的本身,處處都充滿了警告,人們蠻應該抱著戒慎的心情,面對來臨的巨大挑戰,結果,非徒不見緊張的氣氛,反而額手稱慶!是慶祝挑戰將至嗎?

其實,緊張的氣氛隱藏不住,會議期間,處處有巡邏的人,境外的書籍凡是海關有疑慮者,就加以沒收。可是,這種緊張與十五大報告之中講的嚴峻挑戰毫不相干。十五大要求人們認清局勢的險峻,人們卻為此報告彼此祝賀;讓人緊張的,顯然是可能有人不能融入慶祝的氣氛,而對普天同慶的十五大澆冷水。所以,認真聽到十五大報告牘牘警語的人不能繃緊臉龐,不能深鎖眉頭,而要笑逐顏開,免得成為異類。

這份讓人們高興的報告說,「我們面臨嚴峻的挑戰」、「同發達國家的差距給我們很大的壓力」、「能否抓住機遇,歷來是關係革命和建設興衰成敗的大問題」、「反對腐敗是關係黨和國家生死存亡的嚴重政治鬥爭」。〔註20〕憂國憂民報告執筆的人,如果看到舉國已經歡騰,不知做何感想。

自信是沒有辦法靠宣傳的,當領導人宣傳自信時,反映出的就是欠缺自信。人們顯然對任何雜音都極度敏感,因為那將表示,本次大會以「團結」為結語的號召,受到挑戰。〔註21〕但真正的團結,應該是人們可以彼此容忍差異。完全沒有差異或沒有人皺眉頭,反而說明潛意識裡的神經緊繃,因為心底關切的不是團結,而是團結的模樣,也就是說,人們潛意識裡根本不相信團結已然完成,所以不給任何人有機會表達一丁點兒的雜音。

大陸上對異議雜音採取的強勢封鎖,和台灣對巧取豪奪採取的無奈逃避,其實是同一種精神狀態的兩種不同表現形式。前者高度緊張但未崩潰,是因為既有宣洩的對象,又有領導萬能的錯覺在支持;後者已經瀕臨解構,正試圖找尋宣洩的對象,鞏固出一個萬能的領導中心。

大陸這種對雜音的高度敏感,一定不能容忍台灣那樣處處雜音的現象,更不能容忍美國國會有人不但不慶祝十五大勝利召開,還要和台灣聯合搞戰區防禦,〔註22〕公然挑戰台灣是中國主權範圍的主張,偏偏這個主張恐怕是十五大報告中,12億人唯一可以團結奮鬥的項目。

自信不足卻以為自己信心滿滿的領導,高度緊繃而不自覺的人民,會立刻把所有不識相的人,都當成不可饒恕的假想敵。因為澆冷水的人所挑戰的,不是什麼像國企改革、反腐敗等具體的戰略目標,而是勝利的表象。沒有這個表象,缺乏自信的人就會開始擔心,自己內部隱藏的不團結會暴露。但他們不願意相信有不團結,所以不能正視不團結的根由,當然就不能判斷到底有多大的不團結。於是,對外在有意無意的挑釁,會瘋狂的反撲,才能嚇阻雜音,粉飾團結。所以,反撲雖是看似向外,其實矛頭是對內。

97年年底江澤民訪美,不論江澤民在美表現的多麼輕鬆自在,心情必然嚴肅緊張;不論他聽聞各種抗議時多麼有風度,難免不耐與不悅。這是中國人的氣質,為大局掩飾自己的情緒。結果,最擔心的時候假裝平靜,最嚴肅的時候假裝輕鬆。江的美國行企圖勾畫開明的形象,當他聽到十五大時他絕聽不進的一些話時必須容忍。這次的忍,是要讓美國人接受中共,當然又是一個大局問題。緊張在心理,微笑在臉上,必然製造內在壓力。中共愈在外顯得開明,就愈需要內在的一致,就愈得粉飾。一得粉飾團結,二得粉飾與美關係和諧,前者在大陸內部,後者關係到台灣。倘若不能滿足,精神恐難支持,其後行徑無法逆料。這將是主導世紀末兩岸關係的重要因素。

台北可以高興的是,北京與華盛頓的長期關係維持衝突的話,華府就有理由提供台灣保護,但值得擔心的,則是北京一定把氣出在台北身上。不過,這也有利於台北藉此鞏固領導中心,轉移內在紛歧,則十五大的粉飾團結,反倒讓台北也能粉飾團結,惟獨兩岸關係受到損害。

八、精神創意治療之一

精神現象的症候主要是處理不了人我關係,一個恐懼環境的人只能自我退縮,不相信自己可以獲得別人的愛,萬一真的有人表示關愛,反而可能故意作出令人厭惡的事,氣走關愛的人;碰到了有大愛心的人執意奉獻給自己的時候,甚至可能出現自殘的行為。因為我們自己才是真正最不能接受自己的人,所以承受不了外來的愛,也無法付出愛,形成退縮與逃避的心態。

台灣的症候類似於此,在悲情的台灣史觀當中,哀怨為其主調,〔註23〕出走(如移民、絕交、自殺)是熟悉的解決社會衝突的方式。高度的不安全感與被出賣意識長久籠罩著我們。在兩岸交往之中,凡逢對岸釋出緩和的訊息,反而會讓我們不知如何是好,甚至有意無意弄擰關係。〔註24〕像海基會與海協會兩會在談判時,海協會在「己方人民」與「一事不再理」等隱涉主權的議題上,出人意料的鬆了口,竟然嚇得台北方面趕快升高要求,叫海協會非先書面承認台灣公務船的效力,否則即使劫機犯遣返問題已無障礙,海基會仍不能獲授權簽署協議,則海協會只有自討沒趣地閉會。

又比如,當江澤民在中共十五大上告訴台灣,什麼事都可以談,只要求此岸認真回應這一點,就迫使李總統立即回話,要中共先承認中華民國是個主權獨立的國家再說。〔註25〕種種跡象顯示,我們怕大陸讓步勝過我們怕它外交封鎖。北京的外交封鎖讓我們討厭大陸,則可以理所當然地與之分離,安於孤寂,享受悲情。但假如北京變得好言相向,好臉相迎,習於打壓的我們就手足無措了。

所以,北京的讓步不但未必有利於兩岸關係,甚至會在台灣內部造成動盪。北京如果持續讓步,恐懼的台灣領導人說不定訴諸自殘,來告訴北京,我們自己都討厭自己。自殘的直接對象可能是台商、新黨、外省人、外勞、留學大陸者、台獨修正主義、特定媒體,或國民黨內的少數派〔註26〕但實際上是每個人針對自己進行迫害。倘若北京顯得霸氣我們就不必自我破壞,但它如果擺出笑臉,不敢與人交往的台灣性格,就只好自戕了。

除非,北京可以溺愛示好一百年,台北才可能慢慢相信自己是值得被愛的。不幸的是,北京自己的精神狀態培養不出愛心。就像台北風聲鶴唳地抓台奸,北京把台北當成漢奸來抓。北京在中國範圍內付不出愛,這是和中國人的帝國主義恐慌症有關,人們覺得世界上有一種要包圍的中國陰謀。〔註27〕要和老外打交道,一定只能靠實力,沒有人情關係可講。這對連搞大革命時都活在綿密人情網的中國人來說,走出了中國真是蠻恐怖的。

可以看出,北京看待華盛頓的方式,與台北看待北京的方式是很像的。華盛頓如果走比較溫和的路線,馬上會引起北京要被和平演變的猜忌。但北京今天能與各國相持,是它認為自己握有市場資源,可以羈糜夷人,這和台北經常自詡外匯雄厚,可以利誘小邦的心態雷同,但物質上的交往在中國人的心理上是很不入流的,強化我們被孤立的感覺。

不過,不論在台北或北京,自己事業有成或人際關係符合倫常的人,仍未消耗殆盡。所以溫和的聲音在兩岸緊張消弭之際,也能冒出頭來。有時他們給觀察家樂觀的理由,好像遲早這一輩人會接上班、擔大任。可是,較溫和的人不是促成兩岸僵局的主要因素,他們之間的接觸,到底會感化政壇上草木皆兵、杯弓蛇影的勢力呢?〔註28〕還是會讓他們與急進的潮流漸行漸遠,從而導致自己下場難堪呢?如果是溫和的人,大概也不會非與精神緊張的同僚一般見識,得過且過的大有人在,鴨子划水搞後門交流的也不乏個中好手,因此在兩岸政治關係上,是劣幣驅逐良幣。

可見,真正要搞好兩岸關係,關鍵還是在精神狀態較緊繃的人,他們因為不能容忍對外交往,搞大陸關係,因此傾向疏離於所有與大陸發生關係的人。同理,和美國搞關係的大陸人,也一直是精神文明的對象。最尷尬的,莫過於美國本身也因為失去大敵蘇聯,有一群兔死狐悲的人不知如何是好,就挑上中國。〔註29〕北京的心態是這些致力妖魔化中國的人決定的,因為北京畢竟還活在歷史的脆弱中,影響所及,北京的心態受到強硬勢力所感染,造成兩岸間無奈的僵局。

重點是人們不能處理兩岸之間的人我倫常,要恢復人與人相處之道,只能慢慢培養人們正視自己的情緒,走出被迫害、背叛、打壓的陰影。而這種人我倫常絕對不是物質化的交換關係所能恢復,必須靠某種情感上的聯繫,只有情感上的聯繫,才能使人重新在倫常之中替自己定位,對兩岸的交流抱持舒坦的態度。

這方面可以推動的工作很多,但不容易啟動,其要旨,是讓失去情感聯繫能力的人,有機會去協助促成大陸上某些人的成長,則不僅大陸上的人會心存感激,台灣的人也會相信自己是真的受到肯定,不會懷疑這些感激的表達之後,其意圖最終還是在打壓。 那麼,哪些協助或貢獻是我們所能做的呢?舉例來說,假如我們有一位法律專家,可以延請之為大陸特定的省、市來設計某些法案,大陸這方面的進展比較欠缺,主要是不熟悉非社會主義的運作所致。假如我們有一位農業專家,可以延請之為大陸特定的農產品設計推廣行銷的策略,目前農業推廣的工作並不規範,但因地制宜的特性容許台灣專家心力專注。假如我們有一位醫生,可以延請之將台灣的醫療研究與大陸交流,台灣的醫學研究有本土化的成就,有利於與大陸相輔相成。

法、農、醫方面的知識界,是台灣社會最受敬重的菁英,他們的心態、精神狀況、人際關係直接感染著廣大台灣人民的心情。或許,他們之中以亦有反華情結濃厚者,對大陸貢獻的機會,或甚至實際有所成的表現,未必改變他們追求獨立建國的目標,不過對他們情緒的穩定,心情的平靜,自我的驕傲,應當都會有一定的作用,影響所及,仰望他們的社會大眾也能平靜下來,慢慢覺得與自己不熟悉的人交往沒那麼可怕。人我關係一旦建立,台獨建國就受到人情圍繞,台灣的人不再會為此而瘋狂發飆,大陸的人也不會聞之捶胸頓足。〔註30〕

在人情網中思考台獨的問題時,解決的方案會留在倫常的規範裡,這時人們處理人我關係的信心增加了,即使台灣獨立了,也不是建立在排華的前提上,或即使兩岸統一了,也不發生什麼打壓迫害的焦慮。一旦統獨的威脅性降低了,現狀的維持可以更久,則人們有更充裕的時間來思索更成熟的兩岸相處之道。

九、創意精神治療之二

兩岸關係既是精神狀態的原因,也是結果,因此治療之道必須同時兼顧兩岸關係的發展與兩岸政治社會的發展,主要希望人們能先靜下心來,停止目前向孤寂焦慮狀態退化的過程。然後再慢慢培養人們彼此相處,容忍差異,不逃避,不征服的態度。

近幾年來台北若干異議分子所主張的外交休兵,值得認真的考慮。〔註31〕外交休兵建議的本身,曾發生內涵上的變化。最早,在1994年年初提出的外交休兵包含兩個部分,一是雙方維持外交現狀,誰也不挖誰的牆腳;二是北京主動設計方案協助台北參與國際組織。〔註32〕到了1996年,只剩第一部分被強調。〔註33〕現在快到1998年了,人們關切的主要是外交戰耗費太多資源。〔註34〕不過,討論外交休兵的人卻愈來愈多,台北官方則在1996年首度公開表示反對。〔註35〕

外交休兵從一項積極的主張轉趨消極,從重視相互貢獻到傾向自我中心,反映了社會精神狀態發生變化。但從媒體曝光度的增加,可以看出外交戰所帶來的焦慮已經超過更多人的容忍幅度。外交休兵可以緩和大陸必須圍堵征服台灣的壓力,也讓台灣免除陷於孤寂無能的恐慌。但問題在於:純粹消極的外交休兵將剝奪台北藉以鞏固領導中心的外在敵對環境,也使之失去創造無所不能的形象機制,這引起台北輿論界擔心會出現「同種非敵,非敵即友」的和解氣氛,模糊此間的敵對意識。〔註36〕

所以,當外交休兵的積極面一旦喪失,台北就無法藉由北京的協助重建自信,克服無能的焦慮,也無法藉由自己對大陸的貢獻,超越以對抗為主的哀怨情結。同理,在北京相信自己有能力作出台灣所歡迎的貢獻之前,將不容易擺脫對大陸內部雜音異議的恐懼。執此,積極面的外交休兵必須認真檢討。

如果現在就期望以兩岸的名義相互幫助,將對雙方既有心態挑戰太大,較簡單的辦法,就是降低層次,讓兩岸外交人員彼此以個人身份相互幫助。故兩岸在外交決策與執行方面,仍然各自維持分立的系統,但在外交人事方面,進行交流。這就有一點兒像早年共產黨員以個人身份加入國民黨,但又維持共產黨身份是一樣的道理,只不過這一次是相互加入,而且不是以兩個政黨,而是以兩個系統的合作為基礎。

兩岸外交人員的交流,依時間順序安排可有以下幾個步驟:

1.兩岸退休外交人員成立聯誼會,定期進行相互探訪,旅遊,與諮詢會議。

  1. 兩岸退休外交人員得應聘前往彼岸,在外事訓練機構擔任教學諮商。

3.兩岸年輕人得報考彼岸外交人員資格考試,獲得優惠加分,接受訓練。

4.兩岸海外外事人員定期交流聯誼互訪,彼此參觀。

5.兩岸各自外交代表團成員應包括彼岸招考或特聘人員。

6.兩岸外交系統人員得彼此借調,年資不中斷。

這種超越常規的想法,是要刺激兩岸領導人跳脫世俗的窠臼,從人的角度思考,如何擴大兩岸外交人員,乃至於全體中國國民,在世界上施展抱負的活動空間,而不是如何限制他們之中某一部分的人。上述這些想法只要由任何一方的領導提出來,即令尚未實踐,就立刻能改善兩岸人民彼此看待的方式。假如真的透過談判能執行其中一、兩項,可以產生幾個好處:

1.兩岸之間的對抗氣氛獲得紓解;

2.兩岸每個外交代表團都是兩岸人民共組,符合北京的一個中國原則。〔註37〕

3.由於兩岸外交系統分立,故又符合台北的兩個對等政治實體的主張。

4.中國人互通有無,達到中國人不打中國人,中國人幫中國人的境界。

5.如果師法外交體系,則國防、民事、警政、教育等系統均可人員互調。

十、創意精神治療之三

今天,台灣地區公民投票入憲似乎已經箭在弦上,走出中國歷史的情緒已然澎湃,如何緩和公民投票的排外性與壓迫性,使得公民投票制度的設計,能留有對潛在弱勢族群的保護餘地,就是當下最重要的課題。因此,寧繁勿簡,將制度做縝密的規畫,而不是僅做原則性的昭告,是避免以強欺弱,以眾凌寡的起碼條件。

公民投票的重大瑕疵之一是,不論贊成或反對某一議題的人,都必須先承認,和自己意見不同,認同不同的其他台灣人可以投票,但和自己意見相同的人,或情感相近的人(如美國人、日本人、大陸人、華僑)不能投票。參與投票意味著,有投票權的人和其他有投票權的人關係較近,和沒有投票權的人關係較遠。〔註38〕

結果,沒有投票權,但卻覺得自己情感上與某些台灣人關係較近的所謂外人,就覺得受到排擠,而且情感聯繫愈重的人,愈感到沮喪。在台灣內部,覺得自己和日本人或大陸人更像同屬一國的人,也要眼睜睜地看自己地情感聯繫被切斷。假如自己是勝利的一方尚好,否則怎能不感到被壓迫,而他們那些沒有投票權的朋友親戚,想必也同感被壓迫。

化解的方法,是容許所有關心台灣前途的人,都有一個制度化的管道,來表達他們的意見,甚至容許他們來提案。只要能提案,就表示有參與,而且為了使自己的提案不要輸的很難看,也一定得認真關切多數台灣人的需要,自然就會設計內容緩和,照顧面廣大的提案。一方面,他們不再被排斥;另一方面,他們又必須證明他們可以愛台灣。

公民投票的第二個瑕疵,是假設每個人都是以一個個別公民的身份,平等參與投票,但實際生活之中,由於自己的性別、階級、族裔、宗教等因素,過著可能各種機會未必平等的生活。以個人身份投票,隱藏了潛在對弱勢群體的壓迫。解決之道,是每個人按身份投票,只有每一種身份都獲得多數支持的案子,才算過關。〔註39〕如此凸顯出是什麼身份受到壓迫,則其他群體必須設法平撫或彌補。

具體而言,投票的人要在複雜的身份欄內,選擇一種自己最關切的身份。假設,人們重視的身份有性別(分男、女)、年齡(分青、壯、老)、族群(分閩、客、外、原)、宗教(分基督、道、釋、統、無)、階級(分工、農、資、薪、自由、無)等,則選票上共有2✕3✕4✕5✕6 = 720 欄。每人只能選一欄,投一票,必須720個群體皆過關,投票的議題才過關,於是保證沒有一種身份被犧牲。

會不會有人故意去發動群眾登記敵對團體的身份?那他們必須擔心別人也做同樣的事。這裡有720個團體,超出人腦可以操控的範圍,而且任意登記造成認同混亂,與人們要求澄清認同的心態不符,因此策略性的任意登記身份,恐難成為常態。

會不會設計了720個身份使得所有公民投票難過關?如果公投議題不隱含壓迫性,則身份式公民投票所需的總票數,不會比齊頭式的公投更多。相反的,當公投因為若干族群反對而不能過關時,一來提供弱勢族群一個連號稱自由主義、個人至上的歐美社會都沒有的保障,證明生命共同體的真實存在,沒有任何少數或弱勢會被排除;二來為團體的遊說與彌補提供明確對象,有利於爾後再次投票時順利過關。

會不會身份投票制只保障少數反對者,不保障少數支持者?比如,有可能絕大多數選民都反對台灣獨立,但某一種身份獨排眾議采支持態度,則獨立案的打消與現狀的維持,形成對此一身份的壓迫。這種顧慮公正合理,此何以用票決來解決問題本不恰當。當這種由某一種弱勢身份推動,而優勢群體反對的情事發生的時候,身份制不能提供保障。不過,它比非身份制的齊頭式公投要進步,因為它起碼讓社會認識到,當前的現狀壓迫了哪一種身份。

最後,並非每次公投都採用同樣720種身份,某些議題上身份可以減少,其他議題上可能還須加多;也並非世界各國所有人皆可隨時隨地向台灣提案,什麼人適合來提案,或表達意見,在獨立建國與核能發電兩個問題上,顯然不同。因此,應有一個由社會賢達組成的公民投票委員會,對細節負責。

十一、誰最應該愛台灣?

北京希望的統一,就像是它籌備十五大時所希望的團結一樣,那就是,只要求台灣在口頭上對一個中國的原則,表現成歡欣鼓舞就好,心理是什麼滋味通通別說。此地的困境也和十五大碰到的一樣,即北京實在不敢去看台灣那一大批對統一感到疏離的人民,其結果,雖然一再寄希望於台灣人民,又誇大其辭訴諸所謂有光榮愛國主義的台灣人民,卻得不到台灣人民像大陸人民那樣感謝黨,感謝小平同志的賣力配合演出。

但是,北京如果透過外交休兵的推動,歡迎台灣人民與外交人員參與北京的外交系統,分享外交資訊,協助引見當地國的要員,主動諮詢台灣參與國際社會的創意途徑,將會發現,在這些問題上與活動過程中,台灣人民與之各種不同意見或爭議,都不是否定它的,則慢慢就能走出對雜音與異議的恐懼,然後逐漸相信不需要動員與安排,即使是大陸人民,還是可以在不同意見的溝通互動中,表現出對十五大報告更真實的支持。

至於北京對台北的提攜,可以平撫台灣人不相信自己可以被愛的悲情意識,重新從母體文化中發展自己的社會人情脈絡,消弭為了追求主體性而必須切斷歷史的無奈。這種對自己血脈淵源的接納,幫助人們從自恨的深淵脫離,從虛構的認同中解放,則容或人們意見不同,對兩岸關係看法迥異,都不會擔心成為宣洩的對象,代罪的羔羊。〔註40〕這種自自然然、和而不同的社會互動,與彼此接納的態度,幫我們擺脫關於萬能領導的想像。

兩岸關係對台灣社會集體精神狀態的影響,大別之有如下五方面:大陸政策佔據太多精力與時間,其他政策相對受到忽視;大陸政策爭議反應了族群差異,引起社會內在緊張對立;與此相關的政治權鬥不斷,使公共政策部門中下級官員心存觀望,不敢進取,致社會建設停頓;對抗性的兩岸關係使人們感到焦慮無能,痛恨自己,形成極權的溫床;追求萬能領袖而不可得,引發瘋狂強盜、殺戮的行為,至今社會道德瓦解。

當前的務實外交率先散佈失敗主義,誘使人們看輕自己,把跟自己文化、血緣、生活上關係最密切的人變成是敵人,這等於與自己為敵,故無論個別外交戰役的勝負,自己總是輸家。因而所引起的高度無能感,逼迫人們幻想切除與大陸那種根本切不開的關係,這就要求人們表現得好像完全不受拘束,甚至連生命都可以割捨。

一旦社會的菁英忙於證明自己勇敢,誰都不怕也不服誰的時候,會需要有人作為他們的對象,則老百姓一定跟著緊張,也要隨著起舞,以免人家把我當對像來表現勇敢。結果,社會上互不相讓的氣氛無所不在,人情關係因而淡薄,導致物質主義高漲。資源少的人不能對別人頤指氣使,就只好來硬的,所以出現殺戮。

在可見的未來,兩岸政治社會的精神狀態,處於脆弱、焦慮的崩潰邊緣,對內的壓迫,征服的衝動,隱藏在笑臉的後面。這不是復頌「一個中國」或偷渡「兩個中國」就能化解的。我們可以想像兩岸領導人在夜深人靜之際,經常為了自己國人不能配合,或彼岸不賣面子而氣的發抖的模樣;兩岸人民因為領導人脫離實際,自己又無言以對,無人促膝而垂頭喪氣的模樣。這種精神狀態不加以治療,任憑兩岸關係如何變遷,都不可能變出合乎人性的結局。

假如人人像務實外交家一樣,都要證明自己,都想超越現實約束,都給自己定一個追求不到的目標,那再好的警察、家長、總統,也紓解不了焦慮,圍堵不住每一秒,每一處都會爆發的犯罪行動。這就是為什麼處理好兩岸關係是治療台灣社會病態所不可逃避的事。

現在,一再宣佈自己已經告別悲情的台北,在達不到的國家目標前,實際上卻充滿沮喪。憤怒的領袖失去容忍的能力,在政壇上剷除異己,政壇人人自危,個個被迫表態,壓力之大,使得我們必須在其他人身上找回失去的自尊。其結果,社會無處不充滿著好勇鬥狠之士。父母們回到家中也就失去了對孩子的容忍能力,他們只好在同儕團體中找對象,來彌補自己家中得不到的自尊。

所以,手槍、球棒、巴掌、穢言,都在無法理性控制的精神情況下瞬間出籠,彼此對抗,營造自尊。在社會近乎瘋狂的氣氛中,台北高層也開始復頌要以自尊作為最高的兩岸談判原則,誰也無法預料,會有什麼瞬間控制不住的衝動要爆發,宣洩壓抑已久而迄無管道的憤怒。這種爆發將剛好觸動北京那根脆弱的神經,連帶引起彼岸的瘋狂。

這就是進入21世紀前的兩岸精神狀態。

本文原在1998年1月4日台北《聯合報》「回顧與前瞻--團結自強學術研討會」上發表。

〔註20〕十五大報告全文,大陸各大報均有,例見《甘肅日報》(1997,9,22):頁1-4。
〔註21〕同前引。
〔註22〕參考張所鵬,《法律觀點看美台飛彈防禦法案》《中央日報》(1997,10,3):頁2。
〔註23〕參考徐宗懋,《台灣人論》(台北:時報,1997)。 〔註24〕例見辛在台,《認識中共「政治談判」的陷阱》《中央日報》(1997,10,15):頁2;張嘉藍,《評汪道涵所謂「統一的中國」》《中央日報》(1997,11,18):頁2。
〔註25〕關於李總統的回應,見孟蓉華,《李總統:承認中華民國,才有兩岸談判》《中央日報》(1997,9,17):頁2。
〔註26〕見黃主文,《誰是新台灣人的公敵》,輯 於黃著,《新台灣人》(桃園:世紀出版社,民84),頁131-135;陳邦鈺,《開放大陸就學,後患難估計》《中央日報》(民86,10,27):頁2;林弘展,《中國以商圍政,台商大老遭利用》《民眾日報》(民86,10,27):頁9;黃瑞逸,《建國黨批許向中國交心》,《民眾日報》(民86,12,12):頁3;辛在台,《瞧這個促銷廣告式的社論》,《中央日報》(民86,12,12):頁7;社論,《國民黨應汲取敗選教訓下定決心深化改革》《自由時報》(民86,12,4):頁3;又參考社論,《政治信任崩潰是形成金融風暴的主因》《聯合報》(民86,10,18):頁2。
〔註27〕例見宋誠、張藏藏、喬邊,《中國可以說不》(北京:中華聯合工商出版社,1996)。
〔註28〕比如中共曾表示將多作台北政壇中生代的工作,引來此間疑懼,見活水集,《天真的民主》《中央日報》(民86,10,15):頁2。
〔註29〕斯特林.席格列夫,《龍的帝國》(台北:智庫文化,民85)。
〔註30〕這種思路的確緩緩浮現,見汪莉絹,《中共將大力加強與台籍人士聯繫》《聯合報》(民86,10,13):頁2。
〔註31〕見華成韶,《外交休兵行不行》《申齊》八七【民85。11】:頁18-19。
〔註32〕石之瑜,《北京外交休兵:兩岸迴旋空間更大》《聯合報》(民83,2,9):頁2。
〔註33〕張麟徵,《兩岸關係何處去?》《中國大陸研究教學通訊》十三【民85,3】:11-13。
〔註34〕李登科,《兩岸外交對抗互蒙其害》《聯合晚報》(民86,9,3):頁2。
〔註35〕連戰自烏克蘭返國記者會,見寇維勇、張宗智,《連戰:站起來走出去是我 生存發展所須》,《聯合報》(民85,5,23):頁2。
〔註36〕見張裕亮,陳邦鈺,《審慎提防中共和戰兩手機謀》《中央日報》(民86,10,17):頁3;陳杉榮,《小心中共以通促統陰謀》《自由時報》(民86,10,17):頁2。
〔註37〕相關爭議,見邵宗海,《大陸政策與兩岸關係》(台北:華泰,民85),頁201-254。
〔註38〕參考石之瑜,《創意的兩岸關係》(台北:揚智,民86)。
〔註39〕參考謝復生,《公民投票:主權在民的體現或民粹主義的濫用》《問題與研究》35,七(民85,7):頁38-46。
〔註40〕對象的模糊必敵對的升高更具威脅性,例見李日生,《宋楚瑜在變什麼把戲?》《自由時報》(民86,12,4):頁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