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死本來何足惜,但悲未睹漢旗旌

第一位台籍化學家院士潘貫教授的文學與志業

劉廣定(台灣大學化學系教授)


詩可以言志,也可以述史。已故中央研究院院士、台大化學系潘貫教授善文能詩,早年所賦之詩可為日據時期台灣同胞心向祖國之明證,也記錄下一些後人已漸遺忘的史實。

自清光緒乙未割讓至民國乙酉光復,台灣曾為日本佔據半世紀。多數台灣同胞雖不願受異族統治,但祖國貧弱,為謀生計而只好暫留本島。有志之士抗日運動,不絕如縷。一般民眾則虛與日人委蛇,靜觀其變,翹待國土重光。至於其第二代、甚至第三代,即使接受日本教育,亦多不肯或不甘歸化為「皇民」者。許多人物事跡,可歌可泣,惜常湮沒不顯。由於詩可以言志、也可以述史,而已故台灣著名化學家潘貫能詩,就曾留下不少早年所賦之詩。他的詩,可為日據時期台灣同胞心向祖國之明證,也記錄下一些後人已漸遺忘的史實。為緬懷前賢,追念先師,謹簡介他在日據時期之前半生詩篇與事跡,以免青史留白,並紀念台灣光復55週年。

潘貫,字凌雲,台南人,祖籍福建長樂,民前五年(1907年)5月29日生。是日本佔據台灣時期最有成就和最具文采的台籍青年科學家,也是第一位膺選中央研究院院士(民國47年第2屆)的台灣省籍學者。更令人敬佩的是他雖生於台灣淪陷後12年,但自幼熟讀詩書,心懷中土,立志為振興祖國而攻讀科學。光復後執教國立台灣大學化學系,致力於化學教育及電化學相關之研究。民國63年(1974年)9月2日病逝於台北市,享年六十有八。

未冠之時

潘貫的祖父金富公(1818-1874年)為前清武秀才,道光廿九年(1839年)隨軍來台。父子聯公(1861-1936年)藝通文武,兼善醫術。中光緒丙戌(1886年)科武秀後,曾掌糧房。甲午(1894年)中日之戰後,留台南懸壺濟世。潘貫幼在家塾讀漢文,1919年始入台南長老教會中學附屬小學接受新式教育,1921年因附屬小學廢校而轉入台南第二公學校。1923年起就讀於台南州立第二中學,猶夜讀漢文不輟。他因能詩,且常吟誦,感懷明志。晚年曾自編《凌雲詩集》,使後人可自其留下的感人詩章,瞭解他熱愛宗邦之情懷。詩集的第一首即是1924年為台南二中學生的《夜讀》:

秦火威雖炎,猶存壁內經;
夜來勤苦讀,恐怕有人聽。

其自注云:「在日據時代忌台人讀中文,禁中文進口。」故即使「夜讀」,也怕「有人聽」。因而可知當時日本統治者對台人管制之嚴厲。

同年6月17日是日本佔據台灣之「始政紀念日」,當時台南二中日本教師以言辭侮辱台胞,引起台籍學生不滿,潘貫有詩記憤。題為《1924年6月17日台南二中竹田教頭訓辭中侮辱台胞,激怒多數青年之熱血》:

強權未許萬年期,歷史循環自有時;
恨殺滿清真不肖,虎兒累受犬羊欺。

是年7月又有悼念寧靖王詩三首,包括《祭明寧靖王墓》兩首:

一堆黃土不勝悲,海島孤忠托命時;
國破家亡難受辱,從容不愧漢男兒。
辛勤海外語堪悲,慷慨從容赴死時;
也識國亡民族在,數莖殘發淚痕絲。

及《明寧靖王祠》五言律詩一首:

故國傷心史,台灣寸土香;
兩行民族淚,千古海燈光。
夫死婦先死,君亡明乃亡;
遺祠留路竹,寂寂黍禾長。

次年(1925年),又有《書憤》詩:

割地當年恨滿清,馬蹄異族太無情;
棄兒猶有興家志,披髮佯狂忍痛聲。

均可見其青年時期怨恨清廷無能,不滿日本統治之心懷。

北上求學

20歲(1927年),潘貫到台北入高等學校肄業,即立志不計名利,為振興中華而習科學。他有《初離台南入台北高等學校肄業》一詩:

二十年來出崁城,倚門白髮故鄉情;
為興宗國求科學,不羨榮華不羨名。

讀之令人深深感動。三年後他以優異成績進入台北帝國大學化學科。在台北高等學校與帝國大學時期,仍讀詩文自娛,也常吟詠。假期返鄉時,賦詩更勤。多為遊覽名勝、懷古之作。例如1931年在台南有《王城懷古》:

勝敗興亡幾局更,波聲千古憶延平;
險存鹿耳豈天塹,勢壓滿清此石城。
砥柱崩頹漢祚盡,燈台閃爍國魂明;
英雄恨寄鯤身水,夜夜悲風激浪鳴。

在台北有《游劍潭寺》詩三首,其二為:

壯氣衝霄鎮怒濤,劍潭清冷月輪高;
英雄黃土餘光在,惹我愁懷感楚騷。

1932年初曾寫《壬申元日感作》,其一為:

夢裡虛生廿五春,淡河西岸悶迷津;
煙窗跳躍籠中鳥,學海浮陳雲外人。
骨硬難從搖尾態,口寒敢笑折腰身;
人情世事多奇變,莫若閉門養我真。

可見他雖就讀於萬人羨慕的帝國大學,仍不甘做異族統治下的順民。是年日軍發動「一二八」淞滬之戰,故有《讀秦史》詩:

六國併吞帝業開,詩書經火未全灰;
古來霸道無長久,可慨秦人不自哀。

不信日本帝國之霸業能夠長久。又有《五妃廟》七律兩首,其中警句如第一首七、八句:「問他無恥承疇輩,踏此明陵羞不羞。」第二首五、六句:「仰他巾幗殉夫節,愧那鬚眉賣國榮。」均乃諷靦顏事敵之人,並可見其本人之正氣凜然。

台北帝大時期,潘貫隨松野吉松教授從事有機化合物的拉曼光譜研究。拉曼光譜為當時新興之研究課題,發現此現象的印度物理學家拉曼因而獲得1930年的諾貝爾物理獎。據已退休之台大化學系劉盛烈教授回憶,由於拉曼是第一位獲得諾貝爾獎的東方人,所以潘貫表示希望在此方面努力以赴,為人類開拓更多新知識。1933年帝大畢業後,他不忘「為興宗國求科學」之宿志,續在「大學院」(即研究院)努力從事研究。然而松野吉松身體不好,在拉曼光譜方面經驗也少。故幾年來從合成各種化合物,到裝置光源、拍攝照片,幾皆潘貫一人為之。他們自1933年到1937年一共發表了八篇學術論文,其中1936年的第七篇僅由潘貫一人具名,雖是為以後申請博士學位所需,但亦可見其貢獻。

即連在「大學院」時,他也吟詩不輟。丘逢甲先生乙未離台時,曾有感賦詩云:

捲土重來未可期,江山亦要偉人持;
無知豎子成何事,海上誰來起義旗。

潘貫1935年有《讀逢甲先生離台詩》之和作,最能見他對祖國期盼之心;

勝敗興亡未可期,狂瀾欲挽力難持;
臥薪嘗膽遺民在,靜待青天白日旗。

同年6月底曾游日本,歸途在船上西望祖國,又有詩:

淒涼東海碧流潺,遠望西天故國山;
造物茫茫如有意,高懸明月吊台灣。

幽怨無奈之情躍然紙上。

1936年廣州中山大學農學院學生八人到台北參觀訪問台北帝大,潘貫曾邀台籍學生林耀堂(已故台大教授)、劉盛烈(退休台大教授)共同熱情款待。

編鯤濤集

1936年父子聯公去世,潘貫須常回鄉料理家事。1937年松野吉松教授因病退休返日。潘貫尚未得博士學位但也離開台北。3月30日他編輯、出版了一冊《鯤濤集》,收集其父75歲壽誕日友人之賀詩和逝世後哀悼追懷詩章。是紀念亡父,也為抗議日本統治者自該年4月1日起在台灣廢除新聞報紙漢文版與禁止發行漢文書刊之政策。《鯤濤集》中收潘貫自作20餘首,有句如:「終生未展中興夢,一逝難忘後繼銘」(先嚴冥壽之辰感賦),「石馬南驅雙眼底,黃葵西向寸心中」(墓亭春夕),「烈日老榕心未槁,疾風勁草節難摧」(墓亭夏日),「已超稀壽歸何憾,未睹中興目不瞑」(墓亭冬雨),皆為追述先人對祖國之懷念,並有《題墓》:

福地南山碧水濱,建基瞑後七周辰;
長亭影印千秋跡,樂土魂歸萬古春。

冠以「福建長樂」四字,示不忘本。又在《墓亭秋夜》中以「幸得遺銘能壯志,只從科學可解憂」明志。

潘貫晚年曾撰《鯤濤集跋》,闡釋舊事,謹轉錄其中一段於下:

「回想五十年來在那淒風慘雨之中、異族鐵蹄之下,無思想學術的自由,更談不到言論之自由,一切祖國文化摧毀殆盡。在當時只有舊詩的隱影潛行。幸而對這方面他們倒也不關心,留點空隙,才得苟延殘喘。事實上詩者心之聲也。心不平則鳴,欲鳴而不得出聲,故現之於詩。但依然是法網森嚴,所以不得不藉景寓情,不得不假追懷個人以書憤,藉世俗應酬詩作煙幕以迷眼。這是時世迫人的苦心,因為在當時一切出版物要經過當局的嚴查。」

故他編這本《鯤濤集》乃「借先嚴以表示當時台灣同胞對祖國之懷念」,真是位有心人!

戰時歲月

中日戰爭期間(1937-1945年)潘貫曾寫下多首詩章,其中亦多警句。如1938年《有感》之末二句:「勢如破竹新聞報,天道循環自有時。」1940年《送耕南先生北上》之首二句:「億萬同胞共枕戈,江山可改志難磨」均是。

1940年5月就任台南高等工業學校講師,1942年升教授,按日本制度為「高等官七等」。故1943年高工校長佐久間巖勸他改日本姓名,潘貫婉言卻之,並因憶吳梅村詩句「誤盡平生是此官,棄官容易變名難」而寫下《偶感》:

教育原來不是官,變名容易變心難;
遺言在耳傳家訓,試把朱門仔細看。

表明他堅守先人遺訓和不忘宿志。末句乃指家中樓上有四副朱聯:

振家科學磨心力;興族精神盡典型;
祖訓無遺勤與儉;國風可辨渭與涇。

長存「振興祖國」之心。他在任教期間,致力教學、研究,但為環境所限,學術性論文只於1944年發表《關子嶺溫泉成分分析》一篇。當時他對台籍學生特別熱心、關懷,事隔50餘年,其門人工研院退休研究員王文濱先生迄今仍思念感激不已。

1944年日本敗像已露,有某報記者假借其名寫了一篇讚頌《皇軍必勝》之文。潘貫無奈,而有《讀報書憤》詩以剖心志:

一紙造談千古冤,借名難借到心魂;
世間有志如相問,請把鯤濤集一翻。

又有《有感》詩歎友人某君被強迫擔任「皇民奉公會」幹事之事:

曾聞恨暴慕荊軻,時勢驅人入卷渦;
貞婦白頭猶失節,淒涼人海奈其何。

那時,台灣同胞有被迫從軍戰死者。他曾賦《哀白骨》三首,現錄其中之一:

可憐子死母稱榮,暗淚橫流怕出聲;
但看他年威力盡,人情天理自分明。

並有《太平洋戰爭》詩云:

破海征夫夢一場,太平洋上願難償;
平吞世界如能事,羅馬於今萬古王。

預計日本必敗。

次年3月,美國軍機空襲台南,潘貫曾賦《台南大空襲》七絕四首為記,其三、四兩首為:

萬家疏導寂無聲,扶老攜兒徹夜行;
能得他年回故國,今宵何惜此犧牲。

防空洞內爆風鳴,震耳雷聲覺地崩;
一死本來何足惜,但悲未睹漢旗旌。

在在顯示心向故國,並有恐未見國土光復即含恨而死之憾,足以羞殺當時媚日改姓之徒。

勝利光復

1945年8月15日日本向盟軍投降,潘貫也有詩四首,其中有「早知霸局終難久,何苦強權逆理行」、「十年枉費皇民化,萬戶神棚一夜清」及「可憐覆雨翻雲輩,一夜門牌換舊名」等句譏諷日寇及親日之「皇民」,而以「開羅還我舊乾坤」志此喜慶。

光復之初,潘貫由於通曉國語,乃義務協助我國政府進行接收工作,竟積勞成疾,以致其後臥病年餘。當時他察覺到一些亂象而生憂心,有《光復後路上偶發》詩言:

連聲爆竹似雷鳴,仰首青天白日明;
萬里河山光復色,滿街父老笑歡聲。
青年熱血須珍重,孽鼠虛心任縱橫;
入眼風情多可慨,未應高唱已昇平。

同年雙十節,首逢中國國慶,歡愉之情,溢於言表。曾吟《頭次國慶日》詩:

初逢雙十慶全台,滿眼青天白日開;
六百萬民同待望,五旬年史訴餘哀。
本來正義終無敵,到底人心尚未灰;
國父在天應額手,歡呼先烈共傾杯。

10月25日,台灣正式光復,潘貫先謁久為日人封閉之台南延平郡王祠,有《光復紀念日謁延平郡王祠》二首:

廟宇蒼然掩翠苔,禁門今日笑顏開;
因公始識尊民族,建國偏生命世才。
三紀沈編愁漢王,一聲光復慶全台;
漫天遍地歡騰裡,謹向英靈報喜來。
自註:延平郡王祠久為日人所鎖,故曰禁門。

大義超然國姓祠,河山光復倍威儀;
千秋抑鬱三更夢,一代豪雄百世師。
滅虜難回明社稷,開台不愧漢男兒;
願王莫記當時恨,笑看青天白日旗。

更設家祭,稟告父祖,其《光復紀念日祭祖》詩曰:

臨終遺念夢猶醒,光復今朝憶影形;
秦政消沉歡掃墓,楚冠脫卻喜趨庭。
身離祖國心常暗,骨葬華園目可暝;
滿地紅旗天日壯,謹將雞酒告先靈。

可以想像當時他興奮心情。

案是年國學宗師陳寅恪先生曾作《乙酉八月十一日晨起聞日本乞降喜賦》云:

降書夕到醒方知,何幸今生見此時;
聞訊杜陵歡至泣,還家賀監病彌衰。
國讎已雪南遷恥,家祭難忘北定時;
念往憂來無限感,喜心題句又成悲。

其第六句自註為「丁丑八月先君臥病北平,彌留時猶問外傳馬廠之捷確否?」丁丑為1937年,陳父散原老人因七七事變憂國臥病,不藥、不食而逝。和潘父子聯公「天天盼望祖國中興台灣光復」,卻「抱了『未睹中興目不瞑』的悲歎而去世」同樣不幸。但陳、潘二老都於日本投降後由「家祭」得悉王師奏凱,國土重光,比起八百年前之陸放翁,則幸運多了。由此也可知55年前,無論在台灣或在大陸,我中華兒女對抗戰勝利,湔雪國恥之心情是一樣的。

附註:筆者就讀台大時曾受教於潘貫教授,又與哲嗣潘永興博士同窗。去年台大化學系舉辦潘故教授逝世25年紀念會時,永興兄以《凌雲詩集》未刊稿見賜。始知潘教授除科學成就外,其早年懷念宗邦,冀振興祖國而致力於科學之心志,更令人景仰。謹草蕪文以告後昆,唯愧拙筆不能彰其德於萬一也。

本文原載台北《歷史月刊》2000年10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