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死亡工廠》(上)

一部翔實記錄侵華日軍細菌戰的巨著
姜思章


書名:Factories of Death: Japanese Biological Warfare, 1932-45, and The American Coverup
作者:Sheldon H. Harris(加州大學榮譽教授長期從事美國現代史研究)
譯者:王選、徐兵、楊玉林、劉惠明

記一位勇敢的義烏姑娘

今(二○○一)年七月,到日本東京參加一項定名為「全球華人華僑推動中國和平統一大會」。有六百多人參加的盛會熱鬧非常,發言盈庭,其中最令我感動的是一位來自大陸浙江省義烏縣的女留學生王選的報告,她代表一百零八位在六十年前受侵華日軍殘害的倖存者,向東京地方法院提起控訴,要求日本政府為當年侵華日軍的細菌戰暴行負責,向受害的原告謝罪!賠償。

王選雖出生在上海,但在中學畢業「知青下放」時期回到故鄉──浙江義烏崇山村四年,和村民生活在一起,而崇山村在一九四○年侵華日軍七三一部隊實施細菌戰的受害村落,末日般的鼠疫災難及無惡不作的日軍在村裡搶劫、殺人、強姦、放火的恐怖、哀號的情形,即使三十年後,仍深刻埋在村民心中,是青年王選在家鄉震撼性的歷史教育。

自杭州大學畢業後留學日本入築波大學修讀教育學碩士班,更使王選感受憤慨的是侵華日軍在中國造成如此巨大的災難,但在日本大多數人都不知,日軍在中國的大屠殺,竟還有日本人掩飾、否認。在許多城市所實施的細菌戰,造成當時及以後數年的鼠疫流行死傷無數外,半個世紀來這些受害地區每年必須數次廣泛的捕捉老鼠,消滅跳蚤、檢驗,預防鼠疫再度突發。王選認為:對這些受害地區同胞們來說,細菌戰不僅是歷史,而是使他長期活在恐怖中的現實。

從此王選做了長期的調查、訪談、搜集資料、證據。一九九八年十一月在崇山村舉行受害者追悼會,組織了倖存者為原告向東京地方法院提出控訴。王選的行動得到了二百多位日本律師義務協助,他們組成了龐大辯護團,並有十一位日本人出庭作證,其中二人(筱塚良雄、松本正一)原為七三一部隊成員。經過三年二十餘次開庭,東京地方法院預定在二○○二年三月作出判決。王選最後呼籲全球中國人在世界各個角落,同聲討伐,造成輿論,聲援遭殘害的同胞。

王選在如雷的掌聲中走下台來,並將有關的剪報資料及翻譯成中文的《死亡工廠》一書分贈與會大眾,筆者也得一份,返台後仔細閱讀,傷感頗深,扼要摘錄刊出,期待讀者共鳴。

前 言(本書之特色)

二戰末期由於德國敗亡以及太平洋美國艦隊節節勝利乘勝北上,日本的首腦們尤其是軍隊具有戰略素養的高級指揮官,其實心中已經非常明白戰爭即將結束,日本將面臨慘敗的結局,他們將負擔何種後果。

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美國飛機在日本廣島投下第一顆原子彈,八月八日蘇聯向日本宣戰將陳列邊境的部隊向南挺進,但仍有死忠的日軍基層部隊在上級激勵之下,瘋狂地拚死戰鬥,即使在日皇於八月十五日正式宣佈無條件投降,戰鬥仍持續了幾個星期。就在這以下級部隊軍官士兵用性命換取得來的緊急時間內,使得惡名昭彰在中國實施細菌戰以石井四郎為首的七三一部隊及分支單位:一○○部隊,榮一六四四部隊,五六五、二六四六部隊等在末任關東軍司令官山田乙三大將的命令與支持下,炸毀了在哈爾濱的平房、安達,長春的孟家屯、南京城內的中山東路等實驗所建築物,殺光囚禁中用來作實驗的活人,挾帶大部份重要的實驗報告、論文、圖表、電影或幻燈紀錄片及一部重要的實驗標本(人體臟器及骨骼)甚至大量財物,逃回日本。

戰爭結束後,以美國為首的佔領軍總部的情報(G2)及戰爭犯罪調查單位最終找到了躲藏在農村的這些細菌戰中主要罪犯,也從參加過這些部隊中擔任細菌實驗、製造及施放工作的軍官、士兵、技術人員處得到證據,展開調查、偵訊。但在美國急於獲得這些人體實驗珍貴的資料與蘇聯在各種武器(含生化武器)競賽中搶先,竟與狡猾奸詐的石井四郎等達成協議,石井繳出大部份資料,美國一手遮蓋他們的罪惡,並以書面保證不以戰犯起訴審判,使逃過「東京大審」的石井等一夥人不久又重新登上日本社會精英地位,憑著他們的「醫學成就」,在日本的醫學、生物科技各領域、行業中出人頭地,長久過著富庶而有尊嚴的生活,直到壽終正寢。

但是,這史無前例的細菌戰實驗及實際作戰的地點遍及中國東北、中原地區及華東,甚至包括蘇聯與蒙古交界的海拉爾、新加坡、緬甸等國家,被用作實驗及實施細菌戰所殺害的,除了大部份是中國人,也包括韓國、蘇聯及在東南亞戰爭中被日軍虜獲的英、美等國戰俘。禍害之慘痛、劇烈,非是美、日雙方利害關係者所能長久完全掩蓋。戰爭結束後不久的一九四五年九月二日《紐約時報》頭版大標題《敵人用殘虐的醫療實驗折磨瀕死的美國人》(Enemy Tortured Dying Americans with Sadist Medical Experiment)刊出該報記者羅伯特‧特侖伯爾(Robert Trumbull)發自東京的報導。一九四六年一月、二月《太平洋星條旗報》報導了有關石井行蹤及盟軍司令部找到並訊問的消息。此後的一段很長時間,由於華盛頓及東京盟軍司令部下令「禁聲」,有關侵華日軍細菌戰事跡及石井團伙等人行蹤都在新聞媒體中消失。

隨著時光的流轉,東西兩大對立集團緊張情勢的緩解,以及細菌作戰武器之研發、掌控與效果在核子武器的精進與人道輿論因素下,逐漸失去其重要性與秘密性,於是八○年代以後不但有國家檔案資料解密公佈,如美國早期審訊日軍俘虜及駐德外交武官的紀錄,一九四五年九月到日本調查的《桑德斯報告》,一九四六年又回去日本作同樣調查的《湯普遜報告》。蘇聯在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審訊被俘的關東軍司令官山田乙三,長春一○○部隊的川島清少將以及七三一部隊第一六二支部的實驗室雜勤兵久留島裕司等十二名以圖謀實施細菌戰的罪名起訴的審訊紀錄。

在受害最深的中國東北地區,許多歷史、社會學專家在長期的考查、採訪、發掘後,根據日本所遺留的殘痕,倖存的受害等證言,對照各省市疾病、(瘟疫)流行紀錄,陸續發表了許多研究報告及專書,如韓曉的《背蔭河「中馬城」細菌工廠》,佟振宇的《日本關東軍七三一部隊》,韓蔚的《日軍細菌殺人罪行的見聞》等。更有些具有知識份子學術良知的日本歷史學者也根據他們的考證與研究,有些將當時正在中國東北(滿洲)實地工作的報告或見聞,著書發表,如常石敬一的《細菌部隊與兩名自殺的醫學者》,森村聞一的《惡魔的飽食》,松村高天的《七三一部隊實驗報告》等。

然而,無論政府的檔案或私人的研究都有一定程度的局限性,蘇、美兩國政府檔案偏重在對日本犯罪者的訊問、調查,中國學者偏重在中國境內各地的調查考證,日本的出版物則除部份研究報告外著重在個人工作見聞與回憶。

本書《死亡工廠──美國掩蓋日本細菌戰犯罪》則是上述三方面內容的綜合,還包括德國、中國(南京)政府有關檔案,各國報紙、電視的舊紀錄、訪問許多日本的加害者與各國被害者與圖書館,鉅細靡遺地尋找經過人為破壞與時光侵蝕而幾乎消失殆盡的各種資料、證人,多年的研究分析作成真實的報告,是當今世界上紀錄侵華日本細菌戰及美國掩蓋其日本犯罪者最完整的鉅著。

本書共分二大部份:

第一部份標題為「死亡工廠」,共十一個章節,內容包括:戰爭背景介紹、細菌製造。研發、實驗及戰場使用效果。

第二部份標題為「美國的掩蓋」,共六個章節,內容包括:美國的細菌戰計畫,對日本戰犯的調查,與日本戰犯互利的協定。

一、滿洲是日本極端國家主義最佳的實驗場:

本書的第一章的背景介紹中首先介紹滿洲(中國東北)地區特殊的地理環境,豐富的資源及移民的特性,俄羅斯的入侵及經營。一九○五年日俄戰爭後,俄國在滿洲南部的利益被日本取代。以保護日本投資的名義而設立的關東軍,起初是控制「南滿鐵路」的警護部隊,受命於東京的參謀總部,兵力很少超過一個師團的規模,後來逐漸壯大發展成為「尾大不掉」之勢。

十九世紀二○年代日本遭受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外交上的屈辱,毀滅性的自然災害(關東大地震)及華爾街世界性經濟恐慌。很多從入伍時就帶著民族主義思想傾向的中下級軍官們,很多人面對祖國所面臨的深重苦難而發展成為極端者,傾向於從國家社會主義中尋求「解放」日本的困境之策。義大利的墨索里尼與德國希特勒的成功,對日本年輕的軍國主義是一種躍躍欲試的鼓勵。許多狂熱崇拜天皇和親法西斯、納粹的秘密組織紛紛成立(如「櫻花會」等),所散佈的新思想,對關東軍的中下級軍官很有吸引力。他們大多相信,日本作為一個大帝國要生存,非得進行領土擴張,而他們也做到了。一八九五年併吞了朝鮮,十年後從沙俄手中奪取了滿洲南半部的控制權,接下來的「使命」,當然是整個滿洲,然後是把整個中國作為「日不落帝國」的一部份。

為了實現這個目標,關東軍中下級軍官多次秘密策劃發動突擊,但為上級軍官強烈反對未果。到了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夜,時機終於來臨,板垣征四郎大佐、石原中佐、今田太郎大尉為主的一些軍官,在奉天郊外製造了「柳條湖事件」,這事件迅速使關東軍擴大戰果,佔領了整個滿洲,而在東京的日本政府,「勉強地」接受這些「不聽話」的軍官在中國的「擅自」行為。在這一大片新的領土上,這些青年軍官們現在可以把滿洲當成試驗場,實踐他們熱中的國家社會主義思想。其中包括一些在日本本土根本無法進行的「科學研究」。更多的關東軍軍官及日本來的新貴發覺他們可以利用各種優勢與藉口來中飽私囊或向東京要求大量經費。

二、石井四郎與細菌研究:

要談侵華日軍的細菌戰,就一定要談首惡的石井四郎及他最早在日本的防疫研究。本書第二章雖以「石井四郎少佐來到滿洲」為標題,內容卻包括他的出身、教育、醫學研究以及如何攀附權貴晉身高位、如何借助軍國主義勢力實現個人的野心。簡述如下:

石井一八九二年六月二十五日出生於東京以東的千葉縣,離現在的成田機場不遠,是一個地主家庭的第四子,幼小即表露他聰明靈活的性格,有驚人的記憶力與旺盛的精力。一九一六年四月進入京都帝國大學醫學部接受剛傳入日本不久的西洋醫學的人體結構理論研究以及臨床實驗,卻缺乏西洋醫學中深層的醫學道德與倫理的薰陶。一九二○年畢業後曾被分發到近衛師團,不久他設法調到東京第一衛戍病院,那時候開始他即發揮他那對上奉承拍馬、對下趾高氣昂的能力 ,而且無往不利。一九二四年藉上級的保送進入京都帝國大學研究生院研究細菌學、血清學、病理學及預防醫學,在一次到四國島上調查一種嗜睡性腦炎(即日本B型腦炎)病毒的機會,他發明了有名的「石井濾水器」,奠定了他以後飛黃騰達的基礎。同時他又看準了一個機會;無事有事常往京大校長荒木寅三郎家跑,最後如願的與荒木校長的女兒結了婚。

在漸漸出名的當中,在一本醫學雜誌中看到一篇由另一位少壯派軍醫原田中尉撰寫的有關細菌戰的報告,從此改變了志向,從救人的醫生變為殺人的惡魔。利用他岳父及軍醫學界權威小泉,更利用當時極端國家主義思想得到陸軍大臣荒木貞夫及實力派人物永田鐵山少將等支持,首先在軍醫學校成立研究室,在取得相當的研究基礎後,進一步欲以人體實驗及戰場效應的計畫無法在日本本土進行,「到新佔領的殖民地滿洲去做」成為一致的共識。

三、死亡工廠的細菌製造與活人實驗:

石井與他的軍醫學校的同僚以及部份東京帝大、京都帝大醫學院培養出來的工作者,以防疫給水專家的身份來到滿洲,受到關東軍指揮階層熱烈歡迎,因為他們確信日本必將與駐紮在滿洲邊境的俄軍作戰,而細菌戰將成為極重要的武器。日本軍部也相信蘇聯已經開展了大規模細菌作戰研究,軍部事實上把進行細菌戰研究,全權交給了石井,雖然日本當時正處於經濟大恐慌時期,石井依然能從秘密帳戶上得到二十萬的年度預算,這在當時是一筆很大的數字,而且逐年增加。(一)背蔭河的中馬城:

石井最早選中的「研究所」,在哈爾濱南崗區一所廢棄的清酒工廠,他很快就明白在市區內做細菌培養與活人實驗(雖是小規模的)有很多安全及洩密的危險。在一九三二年夏天他們搬到離哈爾濱市約一百公里的一個名為背蔭河的村落,趕走了中國農民,設立秘密基地,把他們的部隊命名為「東鄉部隊」(石井很崇拜日俄戰爭中日軍指揮官東鄉平八郎元帥),老百姓稱為中馬城。在這有一百多房間的樓層建築,有巨大的監獄,關押著五百多「犯人」進行炭疽、鼻疽、鼠疫、凍傷等各種實驗。一九三二年八月到一九三四年十一月擔任關東軍副司令官的岡村寧次大將,任內數次到此視察,對石井的成果極為讚賞,尤其是對凍傷在攝氏三十七度水中浸泡的治療效果,就是石井根據使用活人作反覆測試所獲的數據,而獲得結論。

背蔭河的中馬城在一九三三年秋發生被囚禁的「犯人」暴動,有人逃出僥倖存活而將秘密洩漏出來,翌年又發生火藥庫爆炸等「不安全」事故,決定搬遷。三十五年石井下令炸毀遺物、殺光「犯人」,不留任何一絲痕跡,以為永遠可以消滅罪證,但仍在八○年代為中國學者韓曉(侵華日軍七三一部隊罪證陳列館副館長)所發現並揭發。(二)人間的地獄──平房

一九三六年春到一九三九年,石井在哈爾濱南部不到二十四公里的平房地區,建立了一個佔地更大,工作人數更多,實驗項目更廣的殺人工廠,營內至少有七十六棟建築,包括研究室、宿舍、兵營彈藥庫、解剖房、冷凍實驗房、細菌室、動物實驗室,當然還有大型監獄,三個屍體焚燒爐等,還有專用的鐵路及飛機場。管理與研究人員多以原「東鄉部隊」及繼續在日本本地招募而來,再加上石井老家千葉縣來的崇拜者,故先以「石井部隊」命名,到了一九四一年為了隱藏石井的惡名改為「七三一部隊」。

七三一部隊所有的「科學家」幾乎有一個共同觀念,認為用人體做實驗與用植物、動物做實驗,毫無差別。他們更認為那些被侵害者是劣等民族,是為一個更高的事業的優秀民族而犧牲。

日軍向附近居民通告,這裡建造的是一座木材工廠,深夜運進來的就是「木材」。在所有各種的死亡工廠,起用作活人實驗的中國平民、被俘的戰俘、被捕的抗日游擊隊、共黨分子都叫做「圓木」(馬路大),沒有姓名,使用循環編號,這使後來的調查者無法正確統計被害者人數。

七三一部隊平房的死亡工廠主要是研究並製造鼠疫、霍亂、傷寒、副傷寒、赤痢、炭疽、鼻疽、破傷風和氣性壞疸、凍傷等,培養了大量各種原菌和跳蚤,並企圖發明投射器具和播散細菌方式。但蒼天有眼,他們無法研發精緻高爆的投射器(細菌遇高溫而死亡),只發明一些陶瓷炸彈等用來實戰,以及戰爭突然提早結束,因而大大降低受害的範圍與人數。

除最早的背蔭河與最大的平房死亡工廠外,石井還在中國各地至少建立下列同性質的死亡工廠:

長春孟家屯的一○○部隊,以若松有次郎為指揮官。南京城內中山東路的榮一六四四部隊,以增田知貞為指揮官。北京郊外的北支甲一八五五部隊,敦化附近的五六一部隊,以及一些已知番號未列地點及指揮官的五六五部隊、二六四六部隊,還有在新加坡的九四二○部隊等,共計約二十餘個支隊。【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