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美國911事件」在北京的觀察

九月十一日晚，原本應該休息放鬆的時間，透過上個世紀人類最偉大的發明之一──衛星電視，遠在天邊的紐約爆炸事件即時地、「真實地」闖入了每個人的家庭，美國人的事成為全世界人的事。如果說，這世上還有哪幾個國家或地區沒有即時地轉播這驚天動地畫面的，那肯定是一些被認為野蠻或者極為落後的地方；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不被這爆炸事件影響到一絲一毫的，那肯定是一些被認為沒有加入到「全球化」這個大家庭中的不合作份子。看來，美國人的事終究是全世界人的事。但一想到，這事件之後的世界局勢，是引發更大規模的戰爭，還是以此為一個人類的轉機使世界更加合理，其決定者仍舊是美國人時，就不免覺得有些悲哀。

以下就我在北京觀察到的關於911事件的種種，分兩部份來描述。

（一）媒體呈現

紐約世貿大樓遭襲發生在北京時間(同台北時間)晚上八點四十八分左右。當晚，中央電視台一套在九點的常規新聞節目中，口播了這條新聞；十點的常規新聞中，則首度播放了事件的新聞畫面；十一點原本沒有新聞時段，但插播了這則新聞畫面；十二點的新聞時段中這則新聞也佔據了大部份篇幅。省級的衛星電視台，諸如上海衛視、重慶衛視、湖南衛視等，也插播了事件的即時畫面。當晚，大陸的電視台基本上及時地播出了這條新聞，但並沒有中斷原定節目的播送，至於其他沒有上衛星的地方電視台是否做更多的轉播，目前暫不得知。境外的鳳凰衛視(公司在香港，但主要市場在大陸)在事件發生不久後，即中斷所有節目的播放，轉播來自美國的畫面，對此事件的不間斷報導一直持續到隔日的半夜十二點才告結束。

網絡媒體方面，大陸三大門戶網站之一的新浪網在事件發生十分鐘內便發出第一條新聞，幾個門戶網站和報紙網站也在隨後陸續開闢了對事件的專題報導網頁，除了事件最新發展的消息外，一些相關的背景資料，如紐約世貿大樓的介紹、美國歷年遭恐怖主義襲擊事件表等等，也很快地被製成網頁刊登，更新工作整個半夜一直在進行中。另一方面，激情的網友們也很快地在各個論壇上開始唇槍舌戰。

隔日一早，北京的幾個主要早報──《北京青年報》、《北京晨報》、《京華時報》、《華夏時報》(以上皆屬地方性報紙)，分別都以數個版面的大篇幅並在頭版刊登此事件。中共中央機關報、全國性日報的《人民日報》在頭版刊發江澤民致電布希的信函以及此事件的短消息。專門報導國際新聞的《環球時報》(週報)則出版了號外。相對於首日的「熱鬧」，十三日以後報紙的報導篇幅少了許多。幾本週刊性的新聞性雜誌以此事件作為封面故事。據報攤反應，事件發生後的幾日，報紙明顯地賣得特別快。

出版市場自也不會錯過這樣的熱門話題。從過往的經驗來看，凡遇此類重大的新聞事件，北京出版業將會以它所能的最快速度反應這個話題。事件當晚十一點多，我還在急著上網和看電視，突然接到一通北京朋友的電話，說他已聚集了一幫朋友準備為這個事件出一本書，要我趕緊過去開會。我實在佩服他的商業腦筋動得之快──當我還只是單純地觀看事態的發展，但同時也想到此刻的北京不知道有多少這樣的小組也正在開著同樣的會。事件發生後的第六天，九月十七日下午我已在北京街邊的報攤上發現了第一本有關911事件的專書。翌日，在地鐵站台的報攤，我發現了第二本。可以肯定，往後的幾天還會不斷地湧出這樣的書，只是不知道數量是多少，是不是如想像中的暢銷。

這個絕對會引起人們議論紛紛的事件，大陸媒體的呈現基本上還是相當「謹慎」，媒體並沒有用大篇幅來對此炒作，也沒有用言論來渲染。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大陸電視和報紙所提供的資訊量並不能滿足許多人的要求──至少在普遍關心這等國際大事的北京如此──當然這可以透過網絡來彌補。相對於官方的外交言論和媒體的保留，老百姓的反應和看法顯得直覺與坦白。

（二）民間反應

十一日晚，許多人是接到來自朋友的電話知道了此事。一則國際新聞，會讓人激動地打電話告訴親友，受到的震撼可想而知。儘管事件的主角不是中國──不像兩年前的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被炸事件和今年的南海撞機事件，北京市民依然對此事件付出很高的關注並展開熱烈的討論。

為無辜的喪生者哀悼、為美國的強權氣焰受到打擊而覺得「解氣」，是我觀察到的民間意見主調。在人們的情緒中，如果有所謂的「高興」，並不是高興那些平白無故喪生的數千名美國民眾和遭池魚之殃的各國人士(這並不需要什麼人道主義，但凡有一點憐憫之心，都不會為此叫好)，更不是支持恐怖主義的這種毀滅性行為，而是因為在國際上向來橫行無阻的強權、神聖不可侵犯的美國這回受到重創，終於使弱勢者覺得解了一口心中長期以來的悶氣。反駁這種立場和意見的，則指責前者幸災樂禍、是滅絕人性的看客，稱恐怖份子的行為是反人類的，是對生命、自由與和平的邪惡挑戰，是對人類文明的污辱。認為這個事件表示：好人(美國)總要受到壞人(阿拉伯人或恐怖份子)的攻擊；富者總要受到窮者的不平；文明總要受到不文明的挑戰。無可避免地，這兩種意見展開了激烈的辯論。

在前者的意見群體中，並非不譴責恐怖份子的行徑，沒有誰敢這樣大膽地與恐怖份子站在一邊，而是這個弱者對強者的自殺式行為引發了更多的思考──是什麼樣的深仇大恨，可以讓這群「恐怖份子」堅持不懈地以自己的死亡為最終結果來精心準備這場瘋狂的行動──，或者說把一直深藏在人們心中對世界局勢的某種看法因著這個事件而激發出來。這其中，又可細分出多種意見與想法。其一，美國自恃強大的國力與武力以強凌弱，多年來在國際上橫行霸道，制定符合美國利益的遊戲規則，並要全世界遵守，這次事件是弱者被逼到牆角後對強權政治不得不的反擊，而且只能用這種自殺式的、低科技的方式進行。強權與恐怖或許是相生的。其二，美國施行全球化資本主義對貧者進行經濟剝削，這是被壓迫者的反抗。其三，既然同情在紐約世貿大樓、五角大廈和遭劫飛機上的罹難者，自然想起世界上其他地區同樣遭受類似事件的無辜者。君不見被施予懲罰性攻擊和禁運的伊拉剋死傷了多少平民百姓，多少婦女兒童因缺衣少藥而死亡；巴爾幹半島上糾結不清的戰火造成了多少死亡、製造了多少難民、導致了多少原本比鄰而居的民族結下不解的仇恨；以阿衝突中雙方不斷地互相報復、暗殺，越來越難理清的歷史問題。這一切看不見的暴力和沒有透過衛星現場轉播的死亡都是美國引起的。其四，這並不是什麼「親美派」、「仇美派」的問題，也不是什麼民族主義、愛國主義，這世界已存在太多問題值得人類去思考，不幸的是，這竟是由恐怖份子來敲醒喪鐘。其五，這是文明的衝突、宗教的衝突，世界應該是多極的、多元的。其六，證明中國威脅論是荒謬的。其七，這是意識形態的衝突，世界將因此產生深刻地變化。

另一類的意見表達是各種帶著不同國家民族情緒，這其中有中國的、美國的、阿拉伯的。之一，不可諱言的，帶點狹隘的中國民族主義，看到老是跟中國作對的美國遭殃，難免會有點「偷著樂」。之二，指責主流意見群的「幸災樂禍」是「中國人的悲哀」、「中國人沒有人性」、「中華民族已經墮落」，大談「今夜，我們是美國人」。之三，認為美國是民主、自由、正義的國家，為了建立和捍衛全球的自由秩序付出了超常的代價。是那些愚昧的、落後的、暴力的阿拉伯人和伊斯蘭教徒破壞了這一切。

在主流意見群中，許多人反對各種各樣的民族歧視，一些我認識的有所謂「高興」表現的朋友，也絕非是民族主義者，他們甚至以此為辱。另外，我還碰到幾位在美國讀書工作生活了十年，後來回到中國，在北京經常出沒在使館區交誼圈，與許多外國人維持良好的友誼的中國人，在事件發生後，他們的美國友人特別不能理解為什麼他們沒有和美國人民站在一起同仇敵愾，而有這樣那樣的想法和意見。

對於事件的後續發展，多數意見基本上是反對美國用更大的暴力來報復恐怖份子與阿拉伯人，覺得只有美國改變他的外交政策、處事思惟才能給世界帶來和平和希望。相反地，少數意見則主張消滅恐怖主義，以捍衛「生命、民主和自由。」

我身在北京，不完全知道台灣民間社會對911事件的反應和想法是什麼。我想一定有人認為大陸有很強烈的大中國主義，對美國受到攻擊一定很雀躍，或者把所有的「高興」都理解為是反美的情緒。台灣人總是傾向把事情簡單地理解，容易把事物做僵硬的二元分類。另外，也不知道台灣老百姓是否有比較多樣的思考和意見，還是一如我在台灣媒體上看到的報導言論一樣單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