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不循於亂世之君 下不循於亂世之民

序張麟徵著《硬拗─唯我獨尊的兩岸政策》

王曉波
(台大哲學系教授)


張麟徵教授要我為她的新書《硬拗─唯我獨尊的兩岸政策》寫篇序文,以學識、年齡而論,我實在不敢當,但由於張教授的「硬拗」,我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我知道張麟徵教授當是三十年前,台大學生保釣運動的時候,那時我才剛研究所畢業,在哲學系當助教。保釣運動在戒嚴的高壓下,但全校學生差不多都動了起來,內弟宋〔言哥〕平當時念電機系,他們電機系也出版了一份保釣專刊,資料相當豐富,似乎不是電機系的學生單獨可以編得出來的,後來〔言哥〕平告訴我,是教他們電機系「國際關係」課程的張麟徵教授幫助他們的。

保釣後,我遭解聘,離開台大,就不再有張教授的訊息了。開放大陸探親後,大陸開始每年都辦「兩岸關係學術研討會」,張教授經常出席,我也常參加。在台灣學界涉及國防、外交及兩岸關係,無不是站在政府一邊的。兩岸關係學術研討會,雖稱「學術」,但兩岸學者卻都壁壘分明。

一九九七年,我出席了研討會,並發表論文提出「一國兩制」即「就地合法化」。我分析兩岸關係自一九四九年以來,從來就沒有兩國,也從來沒有一制,現狀就是「一國兩制」,和平統一就是把內戰的不合法的現狀使之合法化而已。台灣學者視「一國兩制」為中共併吞台灣,從來不會同意我的「統派」觀點,除了特殊情況外,為了保持「言論自由」的風度,也不好再扣我「紅帽子」而已。

我的論文到了大會之後,有些大陸學者和海外學者也有強烈的意見,因為我指出「一國兩制」就是現狀,現狀是不統一的狀態,以「一國兩制」的方式要統一中國,其實是「不統一的統一方案」。

指「一國兩制」是「不統一的統一方案」,大陸學者和海外學者多不能理解,有人私下找我激烈辯論。在分組討論時,我和張教授是同一組,有海外學者不耐煩我所做的綿密的邏輯分析,而對我激烈批評,唯張教授替我辯護,並言「如果是這樣子的一國兩制,我也接受」。我們這一組的總結報告人李家泉教授,在大會總結時,大量的報告了有關「就地合法化」的討論。不久,錢其琛也公開說,「一國兩制是維持現狀最好的辦法」。

李登輝愈來愈暴露皇民化的真面目,及台獨路線,兩岸關係從九三年「辜汪會談」的高峰跌下,急速惡化,在許多新同盟會和新黨的場地,以及在電視上和報紙的民意論壇上都經常可以見到張教授,從她義正辭婉的娓娓道來中,可以看出的她對國家前途的急切和熱情。

一般人的印象裡,法政科的學者和我們文史科的不同,法政科的學者經常會留意自己「學以致用」的機會,和皓首窮經準備窮酸到底的文史科學者不同,法政學者經常是詮釋當局的政策,文史學者則多居於批判的地位。張教授的先生黃秀日是外交部次長,當過駐教廷大使,尤其是本省籍人士,外交部長垂手可得。張教授的言論雖義正辭婉,但對當局都是居於批判的地位。在趨炎附勢的世風下,張教授正是荀子所言「上不循於亂世之君,下不循於亂世之民」,真是愧煞鬚眉。黃次長為支持張教授的言論,也提早離開政府職位。

在李登輝的主導下,愈來愈把台灣導向台獨的道路上,但是,稍有國際政治知識的人都知道,台獨其實是一條不通之路。但是,這不通之路穿上了「本土化」的「國王的新衣」後,在懾於權勢,懾於民粹,台灣的知識界卻少有人敢於揭穿,正是張教授是她《歧路上的台灣》一書的自序中所言:

「台灣這些年一直生活在自我欺瞞的謊言裡,一直不斷的自我催眠。有的人說得赤裸裸,說什麼『台灣人不是中國人』,『台灣人是新興民族』,『台灣受外來政權統治』,『台灣有自決的權利』,『創建台灣共和國』,『台灣是個主權獨立的國家』等等。有的人說得模模糊糊,而且說法因時制宜,一變再變。什麼『二十二歲以前是日本人』,『場所的悲哀』,兩岸是『一個中國兩個實體』,然後是『以一個中國為指向的階段性兩個中國』,再來是『一個分治的中國』,最後是『沒有一個中國,只有特殊國對國的關係』。眾口鑠金,積非成是,慢慢的大家就相信『台灣本來就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台灣早已獨立,它的名字就叫中華民國』,然後要大家接受這虛幻的『事實』。台灣本地如果有人指出這是一廂情願,就會被扣上『賣台』、『台奸』的帽子,大陸及國際社會如果不接受這樣的主張,就是打壓欺負台灣人,沒有國際正義。」

做為一個學者,做為一個知識份子,敢不敢堅持真理發言,正是道德良心的考驗。在諛辭和謊言充斥的台灣社會裡,張教授堅持了真理,堅持了自己的良心。康德有言:「良心是為道德的無上命令。」孟子亦言:「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為了堅持真理,堅持良心,又何惜於成為「國民公敵」,張教授嬴弱的身軀卻投射出巨大的道德形象。

「海峽學術出版社」有幸,在出版《歧路上的台灣》之後,又能出版張教授這本《硬拗─唯我獨尊的兩岸政策》,這又是一本對台灣當局的諍言。

主觀願望是不能取代客觀規律的,「硬拗」是終於要失敗的,其實李登輝自己也知道要「打破虛假的國際體制」,其實是「向不可能挑戰」。「向不可能挑戰」能成功嗎?「硬拗」能拗得成嗎?

我們希望台灣當局能虛心的聽聽一個國際政治學者專業的諍言,為台灣二千三百萬人安身立命,走出一條正確的道路來。凡事只能因勢利導,不能憑自己的主觀意志硬拗,這是一項平凡的常識,也是永遠顛璞不破的偉大的真理。

作序,我實在不敢當,只敢在張教授的大作出版之時,向讀者介紹我所知道的張教授,以及她做為一個學者知識份子高大的形象。

二○○一年九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