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生肘腋:民族主義論戰突起(一)

記台大校園裡的第一場統獨論戰

鄭鴻生
(殷海光文教基金會執行長)


一九七二年十二月四日,保釣運動的末期,台大校園裡舉辦了一場「民族主義座談會」,會後引起了兩派學生的論戰,警總介入,逮捕約談了一派師生,接著解聘台大哲學系教師陳鼓應、王曉波、趙天儀、黃天成、李日章、胡基峻等,而為轟動一時的「台大哲學系事件」。「台大哲學系事件」已平反,當時的那場論戰影響了台灣思想認同三十年。當年參與論戰的台大哲學系學生鄭鴻生,回憶三十年前的往事,寫成《青春之歌》,預定十二月出版,本刊取得原稿,經著者同意,轉載有關該次論戰的部分,以饗讀者。─編者

惡夜暗流──突發的民族問題

錢永祥為了補修一個學期的體育課,不僅被迫留下來當大五生,考上的哲學研究所資格也被取消,難免沮喪。而且一年多來台大的民主抗爭熱火也已不再,更讓他覺得百無聊賴。因此在民國六十一年秋季,當我們正興奮地以畢聯會為基地準備大搞一番的時候,他每個星期乖乖來到學校上體育課,此外大半時間就躲在新北投山上家裡。為了對負擔家計的寡母有所交代,他於是又從系裡的老師林正弘那裡接來一件翻譯邏輯教科書的工作。

不過他卻是不甘寂寞的,不時會下山來到台大找這批老朋友湊熱鬧。十一月下旬的某一天,他就如此碰上了我們為學生監票員活動熱切張羅的時刻,也過來幫忙懸掛「擁抱斯土斯民」的白布條,卻不料因而與訓導長吵了一架。這一吵讓他心情惡劣回到山上翻譯邏輯書去了。

然而校園裡潛伏著的各種暗流,也在黨國大反撲的這一年爭相冒出水面,讓人既難忽略也難捉摸。正當學生監票員活動熱烈進行之際,我們得知了即將在十二月四日晚上舉辦的「民族主義座談會」這件事。

這場座談會是大學論壇社主辦的,而且還計畫舉辦兩場。這時的大學論壇社已由洪清森交到孫慶余與杜念中之手,孫慶余除了是大學論壇社的社長外,還是大學新聞社的主筆。十二月四日當天的《大學新聞》就為這個座談會登了頭條新聞「暢論世局盱衡當代,論壇社舉辦座談會──師生將暢談民族主義」,新聞提說「除海外工作會主任陳裕清先生外,並有林正弘、王文興、許信良、陳鼓應、韋政通、王曉波幾位先生出席參加。此次座談會除主題『民族主義之意義』外,計有兩個相關的主題:一、現階段民族主義之內涵意義和發展,二、民族主義和中國之命運。這次座談會是在激盪中尋求穩健的民族主義。論壇社表示:如何評斷健全的民族主義,這是知識份子普遍關心的題目。敬希關心中國問題的台大人踴躍參加」。

這場座談會無論就其預定的內容和邀來的座談者而言都算合宜。然而對保釣運動出身的學生而言,民族主義本就不成問題,而且也與校園民主抗爭不相齟齬,何況當局才在上個學期以「小市民心聲」,從民主到民族各個論題對學生反對派進行反撲。不過我們並不以為意,以為任何有意義的題目都應該拿出來討論,而且我們也希望學生能藉此認識到「正確的」民族主義,而非黨國所灌輸的右翼觀點的民族主義。於是同一天的《畢聯會訊》也登載了「大學論壇社談民族主義」的消息,提到「論壇社鑒於目前海內外民族主義情緒高漲,得失並存,為尋求出路和當前知識份子的使命,以批評的觀點兼論民族主義之內涵和將來之發展,敬邀國內有見解的人士,作一廣泛性之討論」。我們當時對這座談會抱著樂觀其成的態度。

引爆現場──失控的民族主義座談會

十二月四日這天,錢永祥不甘寂寞下了山來,與我們一起去參加第一次民族主義座談會。吃過晚飯後,我們來到會場森林系館的林一教室,這個議題果然吸引來很多學生,把這個大型階梯教室坐滿了。我們坐在中間靠右的位子,有點居高臨下,一向關心此一議題的郭譽孚也來了,坐到另一個角落。

這天晚上共來了六位與談人,包括代表官方的國民黨海外工作會主任陳裕清、中西文化論戰時站在反傳統一邊的韋政通、文學上的現代主義者王文興、年輕的國民黨革新派省議員許信良,以及被認為代表民族主義的哲學系年輕老師陳鼓應與王曉波。這六個人中陳鼓應與王曉波有著較清楚的左翼民族主義色彩,顯然是這次座談會主辦者用來樹立反面教材的箭靶,期望其他人能對這兩人有所批判。我們好整以暇準備聆聽這些人的高論,但並不期待會有特別精彩的見解出現,只是為著民族主義這個重要議題,我們不能缺席。

首先發言的陳裕清不出所料,以官方立場將反共八股的民族主義觀點陳述一番。韋政通一方面肯定抗日戰爭的民族主義立場,一方面又質疑黨國民族主義的欺騙性;既覺得反帝民族主義有其正當性,又對中共政權抱有疑懼。王文興則一貫強調在文藝領域裡不存在民族主義。而許信良並不直接處理民族主義問題,卻以其英國的留學經驗,強調英國青年在面對逐漸成形的歐洲聯盟的「可怕趨向」中以小搏大的精神。對於陳鼓應與王曉波,保釣運動之後他們參加的公開演講場合大半都與校園民主問題有關,所關心的基本上都是民主自由、個人人權、社會風氣與弱勢者處境的問題,因此這次座談會可說是他們第一次將民族主義的觀點作公開而完整呈現的機會。陳鼓應首先界定民族主義「是對自己民族的價值觀念和文化作一認同」,從而批評台灣建立在廉價勞工基礎上的經濟發展、帝國主義的經濟侵略,以及由此衍生的各種「腐化」的社會現象。然後又繼續批評台灣知識份子,認為我們沒有根,缺乏傳統知識份子對社會的批判精神等等。他的這些發言並沒超出當時廣義的民族主義的言說範圍,內容未必尖銳,但姿態卻是不低,所用的修辭也頗刺人,尤其在對西化知識份子的批判上面,如此侃侃而談,超過了時間還意猶未竟。王曉波則較嚴肅而理直氣壯地陳述了一遍他的一套孫中山的民族主義。

對我們而言,陳鼓應與王曉波當場並沒能在左翼民族主義上面有太大的發揮。即使以陳鼓應的口才,他的反霸權言論在學生中所能引起的效應,更像後來黨外人士在政見會上批判黨國腐敗的快感,是那種在黨國威權體制下一吐悶氣的快感,與其說是宣揚左翼民族主義理念,還不如說是在挑戰當局的無能、高壓以及親美的主流意識。可以說內容本身不是要點,位置與氣勢才重要,這一點基本上延續了一年多來台大校園民主抗爭的各場座談會的精神,也是後來黨外煽動家在台上演講的主要效應所在。

由於其他四個人沒能高明到具有足以壓倒陳王的氣勢,因此台上的演講有著太多老生常談,顯得不夠對立,並不很精彩,而後師生之間的答問也難以互相呼應。但是就在台上台下七嘴八舌的情況下,猶如半年前「批判小市民心聲」座談會在活動進入尾聲時所發生的反高潮情況一樣,這次從聽眾座位中又跳出了馮滬祥,引起大家一陣騷然。

馮滬祥再一次在活動已近尾聲之際出來挑戰陳鼓應。這次座談會雖然以民族主義為主題,但他卻未針對這個題目發言,而是一貫針對整個校園反對派,尤其是陳鼓應的反威權體制的言論。由於陳鼓應在當時校園民主抗爭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馮滬祥在這一年來的幾次座談會上可謂將他緊咬不放,而這次又是以其從容不迫的語調,運用黨國的反共意識形態以及「小市民」的邏輯來攻擊他,不僅讓在場學生氣憤不平,還讓陳鼓應的忍受度達於極限。【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