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先啟後」或「改弦易轍」

賈慶林一.二八講話的政策意涵

楊志誠
(逢甲大學公共政策研究所教授)


2005年1月28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兼政協主席賈慶林先生,藉著紀念江澤民對台八點宣示十週年的機會,代表中共中央、全國人大、國務院、全國政協,就當前兩岸關係做出了政策性的講話。就在兩岸包機的和緩氣氛及審議《反分裂國家法》的緊張關係中,賈慶林的講話多少程度上呈現出未來對台政策的意象發展。

「和平統一」基調未變

首先,既然是藉由江八點的十週年紀念會講話,也正暗示著未來對台政策仍然具有「承先啟後」的延續性作為,也就是說,未來的對台政策基本上仍然會遵循「和平統一」的基調。然而,事實上中國的政權運作已然是「以胡錦濤同志為中心的領導」,在此重要時刻的對台政策宣示,卻由賈慶林先生來代表講話,而不是由國家主席胡錦濤做直接的宣示,顯然是保留著政策的「戰略縱深」,而保留這個「戰略緩衝」的重大空間卻有可能迫使對台政策「改弦易轍」。那麼,中共的對台政策到底是會「承先啟後」呢?還是會「改弦易轍」呢?這個問題將端視國際局勢的變化和兩岸情勢的發展而定。

顯然地,自從胡錦濤掌權之後,對台政策的實際作為已然跳脫了兩岸關係結構的框架,而是採取逐步走向世界大國的格局來看待兩岸的關係。也因此,對台政策的戰略方針不再會將「反獨」與「促統」掛在一起對待和規劃;「台灣問題」的解決也不再是「寄希望於台灣當局、也寄希望於台灣人民」。未來的對台政策將會是在「堅決遏制台獨分裂勢力」的前提下,爭取兩岸關係朝著和平統一的方向發展。具體一點的說,就是將「反獨」與「促統」分開對待和規劃:將「反獨」的戰略路線改為「由外往內」運作,從國際體系下手,再歸結到兩岸的關係架構及台灣當局;而「促統」的戰略路線則依然是「由內往外」操作,透過「寄希望於台灣人民」的戰術成果,反射到國際社會,再促成兩岸的統一。顯然地,這樣的對台政策是「和平統一的基調不變,統一戰略的順勢調整」,一切戰術作為將會在「承先啟後」的穩健路線中,發揮「改弦易轍」的效應,頗符合胡錦濤的處世作風。

北京對兩岸分隔的無奈

其次,關於「反獨」的基本內涵,說穿了就是必須承認「世界上只有一個中國,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這也是中國要制定《反分裂國家法》的基本動機。事實上,以當前中國的國力和國際地位而言,「世界上只有一個中國」的立場,根本無可挑戰,就是台獨教義派人士也不敢挑戰;所能被挑戰的是「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這一個前提。過去一直以來是帝國主義國家以武力直接挑戰,近幾年來是台灣內部在國際強權支持下的挑戰;此一挑戰的根源是來自於客觀的地緣分離及主觀的中國國力衰弱,而更直接的原因應該是中國國力的衰弱,地緣的分離才會相應發揮作用。所以,鄧小平認為「只要中國的經濟建設能夠成功,台灣問題自然可以解決」,確實相當有道理。歷史的經驗證實,較之於長城或大漠,台灣海峽雖然不怎麼寬、也不怎麼長,但卻足以阻隔中國國力的有效治理。只有當中國強盛的時候,一個中國原則的框架才會框住台灣。近二十幾年的經濟建設燃起了中國再崛起的希望和勢頭,邁向世界大國的決心,也帶給中國再統一的信心,《反分裂國家法》就成了自然的產物,正所謂「相」由心生囉!

然而,《反分裂國家法》的制訂也正反映了中國對兩岸分隔現狀的無奈和容忍。客觀而言,正如賈慶林講話所揭示的:「維護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核心利益。」所以,任何主權獨立的國家都自有其「反分裂國家」的基本機能,無庸再特別立法以對;美國在內戰期間和1960年代的民權革命期間,並無需《反分裂國家法》,而亦無損其「反分裂國家」的功能。當然,從歷史來看,就如在美國本土一樣,中國幾千年的分分合合也無需《反分裂國家法》來維繫「反分裂國家」的功能。既然如此,那麼中國將制定的《反分裂國家法》又是意欲為何呢?

講明的就是「中國在最近的將來不願放棄『和平統一』的基調,而採取『武力統一』的方式,啟動『反分裂國家』的功能」。進一步來說,中國是將藉由《反分裂國家法》的制定,一方面要確立兩岸的分隔是內戰的政權爭奪,而非主權的分裂。換句話說,當前兩岸既有憲法的共同規範都是一中憲法,兩岸的現狀是在一個中國的主權範疇,只要台灣不試圖改變這個現況,就無《反分裂國家法》的適用。

華府是北京到台北的捷徑

另一方面,《反分裂國家法》的制定也表示了「當前的中國正面臨了主權分裂的危機」,但是為了「抓住難得的歷史機遇,聚精會神搞建設,一心一意謀發展,實現民族復興的宏偉目標。」中國不能不做更長遠、更完善的思考;既要堅決反獨,又要穩穩抓住發展的機遇,中國就必須促使「台灣的不分裂」與「中國的再統一」彼此之間形成互為調和的關係。也就是說,在「反獨」的架構下,正可以完善「和平統一」的進程;可以完善「先發展、後統一」的富強情境。就如賈慶林所說的:「在這裡,我鄭重地重申,我們願繼續以最大的誠意、盡最大的努力爭取和平統一的前景,……」,《反分裂國家法》的制定不就隱含著「反獨、和平、緩統」的進程嗎?

進一步來看,無可諱言的,當前中國「反獨」工作的挑戰是國際強權支持下在台灣內部的台獨人士。顯然地,一旦缺乏國際強權的支持,那些台獨基本教義人士將在台灣無力可施。事實上,中國已經非常清楚這一個道理;中國領導人充分認識到從北京到台北的最短距離是經過美國的華府。隨著中國大國外交的推展,除了實質改變與美國的對等關係外,也有效整合了東協十國;十加一協議的區域整合,不僅代表著中國國力的提升受到東亞國家的信任,更重要的是美國對此情勢發展的莫可奈何,比起1980年代美國介入APEC抑制日本成為區域霸權的作法,這次儼然默許了中國逐漸成為區域霸權的發展。就在這樣的國際格局下,中國對於「反獨」的工作有了更強的信心,也同時強化了制訂《反分裂國家法》的決心。

然而,任何國際「霸權」的維繫都應該顧及二項要件,一者是提供國際體制的公共財(public goods),如二次大戰之後的美國,透過布列敦森林體系(Brettonwood system)提供資金與市場給資本主義國家;而這次十加一體制則由中國提供市場及穩定的金融秩序;由於日本在1980年代APEC醞釀時期未能適時產制公共財,因而也就失去了爭取霸權的機會。其次是必須能夠折服挑戰者(challengers),任何霸權都必須考慮挑戰者的反應,如二次大戰後,英國對美國在爭取霸權上的挑戰;此次當然毫無意外地,日本必成為中國爭取「霸權」的挑戰者。顯然地,十加一的體制發展將幾乎取代過去日本所追求的「大東亞共榮圈」,不管怎麼說,日本豈能就此甘心。而挑戰中國霸權地位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挑戰中國的領土及主權的完整性。於是台灣問題、釣魚台主權問題、東海資源的爭奪等都將是其著力點,具體作為包括了李登輝的訪日簽證、日本政府正式接管釣魚檯燈塔、提供台灣民眾入境免簽證優惠、重申美日安保體制的權威性……等等。其實,這種種作為只不過是小伎倆而已,難以對大格局產生什麼大的效應,這一點相信日本也相當清楚。

但不管怎麼說,這些作為都是對「霸權」的挑戰,中國勢必要嚴肅以對。然而由於中日之間有著難以釋懷的民族情結,也使得中國在處理對日關係上未盡完善。事實上,在「反獨」的戰術上,從北京到台北的迂迴路線,除了經過美國華府之外,若能繞道東京,將更為完善。

只能「寄希望於台灣人民」了

最後是攸關完成「促統」的目標,這可就非「寄希望於台灣人民」不可了;既要和平,又要統一,根據當前普世接受的政治價值體系,惟一可行的方式或手段就只能「寄希望於台灣人民」了。這在賈慶林的講話中也特別提到要「充分體現對台灣同胞的理解、尊重和關心」。然而,事實上,從兩岸近二十年交流的經驗中,一般可以發現,兩岸之間,不管是官方或民間,總是誤解比理解來得多。為什麼呢?最主要的原因是兩岸在近幾百年的關係中,分隔的時間佔了絕大部分,尤其在這近一百年之間,又發生過許多恩怨情仇的事件,兩岸人民儼然生活在二個不同的世界,思維、價值觀及生活方式也產生了相當大的歧異。過去在「二蔣」的「三不政策」時期,台灣人民在與「祖國」絕然隔離的狀態下,也過得相安無事;五十年反共教育的影響下,一旦交流互動,就要接受「被統一」的事實,心理上不產生排斥,也是不可能;「以小對大」的心境,必也是猜忌恐懼,這應該也能得到理解。然而,「祖國同胞」在面對資本主義、殖民型態、富而小格局的「台灣同胞」時,揮動著「大一統」的旗幟對其招攬;此情此景,「台灣同胞」當然會不自主地油然再生「後殖民主義」的反動「情緒」。

事實上,兩岸人民之間的情懷差異,可以引用薩伊德(Edward Said)的「東方主義」(Orientalism)來比擬。這是一種基於對「台灣」與「中國」的本體論與認識之差異的思維方式;也就是說,台灣對台灣的本體認識與中國對台灣的認識,彼此之間的差異思維。因此,所謂「台灣問題」的種種其實就是中國對台灣的缺乏理解或獵奇所產生出來的問題詮釋--中國意識下的台灣形象,而非台灣的本體認識。

在對台灣的理解上,「中國」與「台灣」產生了疏離。由於缺乏「情境投入」的同理心和同情心,中國對台工作的學者和官員就很難實際「充分體現對台灣同胞的理解、尊重和關心」。最終的結果可能會變成「台灣問題的相關意義幾乎完全取決於中國而不是台灣本身,而台灣本身的問題卻完全被疏忽;台灣問題的概念就直接由中國的相關學者或決策者來表現,使台灣的存在取決於中國有關於台灣的話語(discourse)」。這樣的「人我分離」,又如何能夠透過「我」去感動「人」呢?如此一來,這樣的「人」,又怎能為「我」所「寄希望」呢?

關於和平統一的目標,以當前可以想到的方式應該是透過談判的過程來完成。根據談判理論,如果你想要達到自己的目標,又要對方能夠認同和接受,轉化對方的情境認知及價值認知,是必要的任務。然而,你想要轉化對方,就必須跳脫「東方主義」的「我執」,首先就是要真正的去瞭解對方。

反獨、促統 對象有別

一般人都是從他自己的立場來看事情:想他所想的,信他想信的。因此,如果你不暫時拋開自己,投入對方的思維情境,你怎能知道他要什麼、他信什麼呢?如果你不知道他要什麼、信什麼,那麼你又如何促使他改變想法呢?如何讓他去要你想給他的,以及讓他信你所呈現的呢?換句話說,你不僅要以同理心去瞭解對方的立場,更要站在對方的立場去感受對方觀點所能發揮的影響力,以及對方堅持這種觀點的「念力」。《鬼谷子》云:「古之大化者……反以觀往,覆以驗來。……反以知彼,覆以知此。……若探人而居其內,量其能,射其意;符應不失,如螣蛇之所指,若羿之所矢;……。」然而,重要的是,瞭解對方的看法並不表示你同意該項看法,而是提供你轉移該觀點的基礎。簡言之,滅了「東方主義」的「我執」,自然就無「後殖民主義」的情結,新的、融合的意識能量才能產生,台灣人民也將可寄予希望,「和平統一」亦可期也!

總結來說,「反獨」必須寄希望於中國,「促統」則可寄希望於台灣人民。如果能夠認同於此,那麼中國就不須時時在意台灣當局是否走「漸進式台獨」或是「隱性台獨」的路線;台灣當局走向「漸進式台獨」或是「隱性台獨」就表示中國的國力不夠強大或國家戰略不夠有效,反求諸己,顯然會比苛責對方更有助於達成自己的目標;「反獨」也會更有力、更能達成任務。另外,既然要寄希望於台灣人民以完成「和平統一」的偉大目標,那就必須真正的「充分體現對台灣同胞的理解、尊重和關心」。針對賈慶林的講話,吾人寧可期許「承先啟後」而不願看到「改弦易轍」,以祈兩岸關係的和平與穩定,並祝福兩岸所有的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