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崇後籐新平,李筱峰觀照了什麼樣的「全面歷史」?

羅智強
(馬英九工作室發言人/ 政治大學外交所博士班研究生)


《自由時報》七月二十二日刊出李筱峰先生文章《劉銘傳與後籐新平》一文。對馬英九提及台灣典範時,只提劉銘傳卻不提後籐新平多有批評。文中李先生倒不否認劉銘傳對台灣的治績,這部分既是「共識」,筆者不再贅述。因此,就讓我們來看看,後籐新平是如何對待台灣人民的?該不該如同李先生一般將後籐新平奉為與劉銘傳平起平坐的台灣典範?

台灣被清國所賣?明顯的論史錯誤!

首先,提出李先生在一個論史上的錯誤,李先生表示「台灣被清國賣給日本」。台灣是因為清廷甲午戰敗,不但賠款白銀兩萬萬兩,還被迫將台灣割讓給日本,怎麼會是「被清國賣給日本」?李先生可否告訴讀者,清廷收了日本多少銀兩,才把台灣「賣」給日本呢?李先生可以批評清廷腐敗以致敗失台灣,但說台灣被清廷賣給日本,與史實相去何止千里!李先生身為學者,用詞實應保持學術謹慎。

被害有罪,強盜無罪的謝長廷邏輯

這種偏讀歷史的態度,與謝長廷日前在美的一段說法如出一轍,與李文刊出的同一日(七月二十二日)謝長廷在美國發表演講,針對有人批評他未對日本人殖民台灣、屠殺台灣同胞曾置一詞,謝長廷的答案竟是:「因為台灣是中國割讓給日本的,要恨也要恨中國。」有人被搶,竟是被害人有罪,強盜無罪,天下寧有此理乎?同樣的謝先生可以批評滿清腐敗,護土不力。而事實上,甲午割台後,國父孫中山先生創立興中會,矢志推翻滿清,亦是出於對滿清腐敗的不滿。但這一段歷史,豈能成為不批評日人屠殺台灣人民的藉口?

間接反射利益背後的統治動機

至於李先生推崇後籐新平的「諸多建設」,筆者不否認,後籐的若干作法的確在後來產生「間接的反射利益」,讓台灣得到了一些利益,這部分的歷史事實我們並不否認,但我們質疑的是,因為這些「間接的反射利益」,所以台灣人民就該「推崇」後籐新平。筆者曾聽過一個比喻:戰後,日本在受原子彈輻射的治療方面領先全世界,是否日本應該感謝美國人的原子彈呢?且讓我們順著李先生的邏輯,逐一討論。

戶口調查是為了掌握抗日軍行蹤

第一,李文提及,後籐新平擔任民政任內,完成土地、林野、戶口調查。誠然,後籐新平對台灣土地、林野、戶口調查確實非常精細,但李先生應該要告訴讀者的是,後籐新平之所以投入大量資源詳細調查土地、林野、戶口背後的統治動機為何?後籐新平當時這麼做的原因,是為了要建立上軌道的戶政制度嗎?

日據時代初期,台灣人民為了反抗日本統治,各地都有武裝抗日活動。日本人將這些專門攻擊日本官署、劫掠日本槍械、鴉片(當時的鴉片由日本官署控制)等物資的抗日民眾稱為「土匪」。為了掌握令日本政府頭痛萬分的「土匪」的行蹤,日本人開始進行大規模精細與徹底的戶口調查,其出發點在於透過對人口資料的掌握,壓制反日勢力。從「反射結果」論,日據時期的戶口調查對後來台灣的戶政制度確有助益,但李先生文章似不應略過其施政背後壓迫台灣人民的動機。

林野調查,掌握抗日原住民動態

至於土地與林野調查部分,也必須返諸當時的歷史背景究探日本政府的出發點,才能得到客觀的歷史評價。同樣的日本人對土地與林野調查的精細程度,確令人讚服。但這一方面與壓制抗日勢力有關,例如日本之所以投入資源對台灣林野的進行詳細調查,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為了對付當時據守山林、激烈抗日的原住民。由於原住民勇武強悍,對日本統治造成威脅,透過對林野的徹底調查,以掌握原住民的動態,是一種出於軍事目的的作為。

而在土地調查部分,讓我們來看看這個在李先生眼中後籐新平的「德政」是如何「造福」當時的台灣人民的?

精細的土地調查以侵奪台灣人民的土地

日本人為了攫奪台灣人民的土地,將土地區分為官有與民有,台灣人民只要拿不出證據證明土地為其所有,則其土地均歸官有。為了實施這項土地收官的政策,日本人遂展開精密的土地調查。

須知,在當時的台灣,除了世居其土的原住民外,居於其上的漢人大多是新墾民,新墾民透過對新墾田的先占,便定居其地。這類的新墾田,並非買賣得來,根本提不出擁有土地的「證據」,於是這些土地便盡歸日人所有。

那麼,透過買賣得來的土地,就會比較有保障嗎?錯了!當時台灣人民買賣土地訂的大多是口頭契約,換言之,本諸誠信而交易土地,因此,即便是買賣得來,許多人也拿不出證據證明其地的所有權。

那麼世居其土的原住民,保留土地所有權總沒問題吧!也錯!由於大多數原住民族根本沒有私有土地的概念,因此其所居住的土地也都全部成為官有土地。

民有地僅為官有地的百分之六

我們從一個數據,就可以看後籐新平是如何透過「土地調查」,貪婪地幫助日本侵奪台灣人民的土地。日本人在土地調查後,得到了九十一萬六千七百七十五甲的「官有土地」,而據統計,民有地則僅僅五萬六千九百六十一甲。民有地僅為官有地的百分之六。

此外,在官有林地的部分,其區分為要保留林野與不保留林野,前者計三十一萬九千二百九十四甲,後者計七十一萬七千八百三十五甲(日人的統計多精確到個位數,這點的確令人佩服)。在不保留林野部分,其中有三十九萬八千五百四十一甲,日本以二種方式處分,其一是賤價賣給日本財團,其二,是進行所謂的「拂下政策」,把土地送給日本在台退職的官吏,作為酬庸犒賞。

事實上這些被賤賣給日本財團與贈送給日本退職官吏的土地,多是台灣農民原本依仗生活於其上的土地。

以日本為主的建設動機

第二,李先生又推崇後籐新平對於郵政、電信、港灣、鐵路、公路等現代化建設。但同樣的,我們不否認這些建設後來對於台灣人民的「間接反射利益」,但要檢視的仍是在當時時代背景之下,這些建設的受益者是誰,日本人建設的動機究是以「台灣為主」還是以「日本為主」。

西元一九二六年,當時的日本統治台灣已三十年,分析當時三十三種行業的投資情況,台灣人僅佔全部投資金額的百分之九點六六,其他百分之九十點三四則均為日人所有。而其中台灣人所有的百分之九點六六,事實上大多是日人「恩賜」給所謂「征台有功」的台灣家族。換言之,大多數的事業均屬於日本人而非台灣人。

此外,在經濟活動中,日本人與台灣人有多處在同工不同酬的情形,相同的工作內容,日本人的工資是台灣人工資的二點二八倍。

美麗罌粟花堆出來的「美麗」財政

第三,李先生援引梁啟超先生的話,讚歎日本人對台灣財政的治理。那李先生在提出「美麗」的財政數字同時,是否可以告訴大家,日人治台財稅的主要來源是什麼?

鑒於鴉片對人民健康的危害,當時世界主要國家包括日本本土,都對鴉片采「嚴禁」政策,但日本對台灣採取的卻是「漸禁」政策,並採取鴉片專賣的政策,以豐富其府庫,賺取台灣人民的白銀。在日本的「漸禁政策」下,台灣吸食鴉片的人數雖有減少,但吸食金額卻不斷增加。此外,日本還將在台製造的鴉片從台灣輸往大陸。(蔣渭水先生即曾反對日本對台的鴉片政策,還通電國際聯盟,引起國際注意。)由於將鴉片經營的「有聲有色」,財政收入也有顯著成長。倘梁啟超知道這「美麗」的財政數字是由「美麗」的罌粟花堆出來時,是否還會對日本據台時的財政治理作出相同的評價呢?許介鱗教授在《後籐新平的鴉片謀略》之作中,對日本人如何實施鴉片政策即有詳述。

台灣人被剝奪讀大學權利

在「推崇」日據時期的政績的同時,身為學者的李先生也應該告訴讀者,日據時期,日本政府是如何實施民族差別待遇政策,把台灣人民視為次等國民的。除了薪資有差別待遇外,教育也採取差別待遇,台灣人民只能念公學校,日本人念的是小學校。台灣唯一的一所大學--台北帝大(台灣大學的前身),台灣人原則上是不能念的。直到一九四四年,台灣人念台北帝大的人數僅六十九人,其中只有五個不是醫學部的,至於念醫學部的其他人,則是因為一九三六年台北帝大把台北醫專(台灣人可以念)併入的緣故。這使得台灣人要念大學必須遠赴日本或中國大陸,包括李登輝與彭明敏,在台灣光復前都是在日本念大學,等到台灣光復,才轉回台灣大學就讀。

這正是一種典型的殖民思維,把台灣視為殖民地的日本政府壓根不想培養台灣人才,對比台灣光復後如雨後春筍般設立的公私立大學,為台灣作育無數英才,其間的差別還不明甚?

不是海上中華是什麼?

第四,李先生又認為馬英九推崇劉銘傳、陳永華卻不推崇後籐新平,是因為前者「將台灣建設成『海上中華』」,李先生實當回到當時的歷史環境重新思考,陳永華與鄭成功的確均是南宋朱熹所創閩學的傳人,其思想上承孔孟與先秦諸子,而他們開科舉、設學校均以中華文化為中心。稱其將台灣建設為「海上中華」確不為過。劉銘傳也是中國人,中華文化的傳人,但李先生卻以馬英九肯定陳、劉二人將台灣建設為海上中華而對之批評。那麼筆者要反問者,當時的台灣,不讀四書五經、不讀閩學,要讀什麼?不是海上中華又是什麼?須知,台灣人民也是漢民族,台灣的本土文化也是中華文化的一部分,中華文化與台灣文化,本就是融和無分,相依相存的。

撫平式鎮壓vs.殲滅式鎮壓

第五,李先生的論調中最荒謬者,就是以劉銘傳與後籐新平均有殺人為由,而認為不應區別二者。

劉銘傳的確曾以軍事手段平亂,但針對的是武裝反抗的軍人,採取的是「撫平式鎮壓」,換言之,並不妄殺無辜平民。後籐新平採取的卻是「殲滅式鎮壓」,甚至以「騙殺」方式,不分軍民、不分男女老幼,無情地大加屠殺。

騙殺義軍,歸順式慘案

王曉波教授在《 李「繼承」後籐新平置台灣人何地》一文中即曾指出,後籐新平上任後,用欺騙的方式,先與抗日義勇軍領袖柯鐵虎和林少貓分別簽訂協議,劃定界線,互不侵犯。柯鐵虎病死後,一九○二年,他騙稱,柯鐵虎的部屬只要交出武器,即可重回家園作良民,既往不咎。但在「歸順」儀式上,當義軍交出武器後,日本官員即退場,而由埋伏的日軍以機槍掃射,掃射畢,再執長刀入場,有存活者,一律以長刀劈殺。史稱「歸順式慘案」。

騙殺義軍,後壁林之役

林少貓於「台灣民主國」失敗後,率部游擊於南台灣,日人根本無法窺其蹤跡,遂透過地主士紳,誘騙林少貓與日方簽訂協議,劃後壁林為林少貓的開墾區,互不侵犯。林少貓遂率部經營後壁林。一九○二年五月三十日,日本軍警在嚴密的部署下,趁林少貓不備,攻入後壁林,大肆燒殺,無論男女老幼,並在附近鄉村進行數日捕殺,史稱「後壁林之役」。

離台後,後籐新平著《日本殖民政策一斑》,自承自一八九八年至一九○二年,五年間誅殺「匪徒」一萬一千九百五十人。

血著歷史,「本質並無二致」帶過?

這些血著的歷史,李先生竟能以「本質並無二致」輕輕帶過?誠如李文中的結論「讀歷史應全面觀照」,李先生在推崇後籐新平的同時,是否應同時全面觀照一下後籐新平是如何污辱、屠殺、貶抑台灣人民的?身為學者的李筱峰先生,又對後籐新平觀照了那些「全面的歷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