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宮能出現「黑」總統嗎?

譚中
(旅美退休教授)


我早上在密歇根湖邊散步,經常遇到兩位姐妹式好友白皮膚女性高級知識分子(一是大學教授、另一是教授夫人)都是民主黨總統候選人奧巴馬的積極支持者,她們認為當前的美國正處在大動盪中,需要奧巴馬這樣的領導來改變現狀。但她們擔憂的兩點:一是普通老百姓是否在十一月四日踴躍投票,二是種族的成見是否會影響奧巴馬的得票數。正當我為本文打腹稿時,她倆的話啟示我如何下筆了。

美國有史以來最最重大的考驗之一

首先要看到,當前美國面臨雙重危機:(一)金融市場疲軟、銀根緊縮、銀行不願貸款,習慣於「寅吃卯糧」的美國經濟運作與生活方式突然感到緊張;(二)美國和整個資本主義世界已經進入「蕭條」(depression)或「半蕭條」狀況,各項發展都呈零增長或負增長之勢。在這一雙重危機面前,一項民意調查發現:百分之九十的美國人民認為美國發展「走錯方向」,百分之七十三的美國人民責備布希敗政,知識界普遍認為布希是美國有史以來最壞的總統或總統之一。這是「天時」:在大選前夕把空前機遇送到民主黨人面前,向所有參加競選(總統、副總統、參議員、眾議員)的民主黨政客奉送特等優惠券。在這樣的總形勢下,奧巴馬應該是個大贏家。

好幾個月以前就有美國行家指出:如果民主黨的正式候選人是希萊莉,恐怕選舉早就劃上句號了;如果民主黨人真是急切要贏這次總統選舉,希萊莉獲勝的把握比奧巴馬大得多。可是民主黨內反克林頓的勢力堅決把「未知數」奧巴馬捧出來(他們開宗明義的理由是阻止「布希-克林頓-布希-克林頓家族統治循環」,實際上有諸多妒嫉與私人恩怨因素),這是帶革命性的政治決策,有利也有弊。從正面來看,至少有三個方面。(一)奧巴馬當選、黑人入掌白宮本身就是了不起的「革命」象徵。(二)兩百多年來,美國一直是「 WASP 」(這是四個英文字「White〔白種〕」、「Anglo-Saxon〔盎格魯-撒克遜人〕」和「Protestant〔新教徒〕」的縮寫)的天下,只在一九六○年代初當選總統的不是「新教徒」而是「Catholic(天主教徒)」肯尼迪,使「 WASP 」稍稍變質為「 WASC 」,是唯一的例外。可是,現在卻有可能出現「 BAAP 」(「Black〔黑種〕」、「African-American〔美籍非裔〕」、「Protestant〔新教徒〕」)總統,與「 WASP 」相去甚遠,雖然美國不一定會變成「 BAAP 」的天下,但會引起美國社會一系列的「 redistribution of wealth(財富重新分配)」和「 redistribution of dignity(尊嚴重新分配)」。(三)奧巴馬勝選後,美國在全球扮演的角色也會大變樣,雖然奧巴馬已經暴露出他作為政客、作為「改變」空話的魔術師的廬山真面貌,但在將來執政時如果不對華盛頓的政風有所改變、如果仍然是換湯不換藥地延續布希政權的內外政策,他的廣大支持者是不會饒恕他的。總而言之,如果美國選民這次真的讓民主黨候選人成為白宮主人,美國的形象與實質都會起重大改變,這對美國來說是有史以來最最重大的革命與考驗之一。

白宮能夠容忍黑總統嗎?

從負面來看,也有三方面值得注意。(一)有史以來,美國社會對黑人是最壓迫、最歧視的,芝加哥大學女黑人教授兼黑人問題權威柯恩說,奧巴馬演說強調沒有「白人美國」與「黑人美國」之分根本不是事實,要使美國社會完全擺脫種族歧視是難上加難的。(二)奧巴馬不但牽涉到人種問題,而且父親根本不是美國公民,奧巴馬的名字就不像美國名字,因此牽涉到他是否「愛美國」的問題。(三)奧巴馬一直有左傾、激進的傾向,甚至還有從事恐怖活動的朋友。從這三點來看,民主黨捧出奧巴馬來奪取白宮,風險是很大的。

關於上述負面的第一點,也是全世界最感興趣的問題:美國白宮能夠容忍黑總統嗎?當然,奧巴馬其實只是「半黑」(母親是夏威夷的白人),但他夫人就「全」黑,他已經被美國(甚至全世界)黑人看成自己的種族象徵符號。為什麼許多人會在這問題上最感興趣呢?我們看到,在現代世界歷史中,黑人在別的國家都還是「人」,只有在美國不是。美國獨立以前,他們是像牲口一樣可以買賣的奴隸,美國獨立並沒有改變這一社會現象(美國前幾任總統的家裡都有黑奴)。十九世紀林肯打了「內戰」而「解放」了黑奴,但在美國、特別是美國南部、種族隔離的現象仍然嚴重。一九六○年代,黑人領袖馬丁路得.金和同情黑人的肯尼迪總統相繼被刺殺後,黑人才翻身作主,是一九六五年,在約翰遜(台譯詹森)總統的親自干預下,美國國會通過了《選舉權利法案》,廢除故意刁難黑人的選民登記考試,使得黑人有了名符其實的選舉權。與此同時,一九六一年肯尼迪總統簽署的「affirmative action(積極性行動)」從六○年代末期開始在各州鼓勵黑人深造並在白領階層找到工作機會。就這樣,在過去四分之一世紀內,美國在政治上已經進步到實質性的「黑白平等」狀況,然而在社會經濟上美國絕大多數黑人仍然生活在最底層。政府對黑人的特殊待遇也起了使黑人社會依靠救濟、不求上進的副作用,黑人家庭「無父」現象嚴重,黑人年輕一代由於缺乏家教而犯罪率和坐牢率極高,黑人教會反抗社會主流氣氛極濃(奧巴馬伕婦就是在這樣的教會中成長的)。當今的大勢是:一方面主流社會(特別是白人社會)對黑人成見仍然很深,另一方面黑人社會對美國政治的「種族」因素也特別敏感。如果在這樣的大勢下黑皮膚的奧巴馬能進入白宮當總統,那就應該對美國刮目相看了。

奧巴馬是否「愛美國」?

關於上述負面的第二點:奧巴馬是否「愛美國」?這是個很敏感的問題。民主黨人、奧巴馬競選陣營、甚至輿論主流的發言人都認為這一疑問並不存在,可是今年八月中旬,《洛杉磯時報》和布隆伯格 (Bloomberg )輿論研究所的民意調查發現:認為奧巴馬是愛國的只有55%,對他的愛國心抱懷疑態度的有35%,對他是否愛國不能下結論的有9%。還有一件很有象徵意義的趣聞:某個縣政府印的選票把奧巴馬的名字誤印成美國死敵、世界最大反美恐怖領袖的名字「奧薩馬」,雖然及時更正了,但是很說明問題。第一、這「奧巴馬」和「奧薩馬」諧音和美國人一般政治辨認力不高相輔相成;第二、奧巴馬名字上的混淆很容易變成政敵的攻擊目標。奧巴馬自己經常公開說他的名字不像美國名字,他這樣做是想贏得更多的開明美國人同情,但也間接證明保守的美國人對此心存疙瘩。共和黨候選人麥凱恩喜歡在競選時提出「真正的奧巴馬究竟是怎麼樣的?」這個尖銳的問題,這是相當辣手的,是針對民間對奧巴馬有點「來歷不明」的情緒而抓他的小辮。剛才引的民意調查中有35%的人對奧巴馬「愛美國」表示懷疑、9%的人不願作正面答覆,這就說明有40%以上的人說不准「真正的奧巴馬究竟愛不愛美國?」相當大一部分美國公眾對美國總統候選人是否「愛國」不置可否,這是美國政治史上從來沒有過的。

更要看到,選民中已經與有可能懷疑奧巴馬不愛國的多半是比較保守、文化水準較低、平常不看報、不關心時事的人們,這樣的人的看法是很少反映到任何民意調查中來的。我們可以肯定地說,他們的比率會比民意調查所反映出來的要高。十月二十日我查看「Google(谷哥網)」的「 Is Obama patriotic(奧巴馬是否愛國)」的話題,發現有四百多萬人次貼了自己的看法,有褒有貶,這也是美國政治史空前的。我們知道,麥凱恩競選陣營、共和黨人士以及一些保守分子都在不遺餘力地宣揚「奧巴馬不愛國」,或者「奧巴馬不夠愛國」,主要證明是:(一)九一一事變後,美國政界的男性都在西裝領子上佩戴美國國旗徽章,奧巴馬卻是例外;(二)每逢奏國歌時,一般美國人都把手放在胸前,奧巴馬卻是例外;(三)奧巴馬重新油漆自己競選專機時,把美國國旗塗掉,換上他自己的「O」標誌。

美國民粹主義政治

關於上述負面的第三點,這也是很敏感的問題。以「佛克斯(FO)」電視台為首的美國右派輿論正在盡情揭露奧巴馬的歷史,共和黨副總統候選人佩琳在競選演說中也不遺餘力地宣揚這點。有一次佩琳在講演中提到奧巴馬和一九六○年代的地下恐怖分子艾葉爾斯 (William Ayers)之間的來往時,有個聽眾甚至喊道:「殺死他(奧巴馬)!」在共和黨競選大會上,只要講演者提到「奧巴馬」的名字,群眾中就響起「賣國賊」與「恐怖分子」的叫聲。俗話說:「好人難做,白衣難穿」,在美國民粹主義政治中遇到這樣凶狠的人身攻擊,奧巴馬又不敢把自己的過去「透明化」、只是被動性地躲躲閃閃應付,使很多潑到他身上的「污點」跳進密西西比河也洗不清了。現在民間不但認為奧巴馬不愛美國是很普遍的現象,還有人以為他不是基督教徒、甚至認為他和恐怖分子是一路人。

我還沒有正面回答本文標題「白宮能出現『黑』總統嗎」這個問題,我想這是一個既複雜又簡單的問題,現在回答就複雜,但十一月四日投票以後、大選結果揭曉以後再回答就簡單了,如果是奧巴馬勝選,回答就是「能」;如果他落選,回答就是「不能」。這樣看來,本文就得探討奧巴馬如何會勝選或是落選的問題了。

如果奧巴馬勝選,那是因為三大理由:(一)美國和全球的形勢都在發生變化,奧巴馬是對這一變化的必然性最敏感的政治家,因此能夠把「白宮」也變成「黑宮」;(二)美國政治已經對舊的一套表示厭倦,是那股強大的反對「布希-克林頓-布希-克林頓家族統治循環」的勢力橫掃千軍,先捧出奧巴馬來制止「克林頓王朝」接替「布希王朝」,繼而又用奧巴馬的形象擊敗麥凱恩想部分維持「布希王朝」現狀的意圖;(三)美國資本主義已經走進「金融資本」的腐朽垂死階段,美國將會再一次施展其「 creative destruction(創造性地破壞)」能力來走出一條新路,奧巴馬勝選變成這一施展的象徵。這三大理由都跟種族歧視毫無關係,也就是說,如果奧巴馬勝選就證明種族歧視已經不再是美國社會政治中的問題了。今天是非裔奧巴馬,將來拉丁裔、亞裔也有可能當美國總統的。

一個強大政治勢力捧出來的工具

我多次在分析這次美國大選時堅持了一個觀點,就是奧巴馬的出現並不代表美國黑人的醒覺或者黑人的「翻身」,奧巴馬只是一個強大政治勢力捧出來的工具。我之所以堅持這一觀點是比較了這次奧巴馬的崛起和過去好幾位黑人領袖挺身而出競選總統以及無數白人領袖的同樣嘗試所遇到的困難和挫折,那些比奧巴馬資歷深的出不了線的政治家一開始就碰到要錢沒錢、要人手沒人手的問題而難以為繼,像民主黨副總統候選人拜登(他的資歷不知勝過奧巴馬多少倍、他起初根本看不起當副總統角色而且公開拒絕了)就是最好的例子。和拜登相比,奧巴馬這「無名小卒」一開始就有大量的財源和廣大的自願支援隊伍幫助他,這是非常特別的現象。有位評論者說,別人競選總是懷著激動地心情去爭取群眾的歡心,只有奧巴馬在競選時平靜如水,是群眾主動去爭取他的歡心。這話不但有道理,而且從一開始就形成了這樣的趨勢。這怎麼解釋呢?如果奧巴馬不是耶穌下凡,那就是有一隻無形的手在後面操縱。這樣一種形勢的邏輯推論使得總統候選人的個人因素變得意義不大,如果是奧巴馬當選,那就不是、至少不全是、他個人的原因所致,因此美國能不能選出「黑」總統也就不是問題的關鍵了。

從另一方面來看,如果奧巴馬落選,那也是因為三大理由:(一)美國的基本政治氣質是保守、容不得激烈改變,共和黨「執政」是正常現象,民主黨從共和黨手中奪權是暫時偏離正道;(二)如果麥凱恩在那樣艱難的情況下仍然能夠擊敗奧巴馬,那就說明美國過去是、現在也是、將來很長一個時期內都是「 WASP 」的天下,黑人或者少數人種要想進白宮主宰美國命運是難上加難的;(三)美國大選根本是各種幕後勢力玩弄民意。在這次大選中,這種玩弄始於奧巴馬的「change(改變)」空話魔術,終於共和黨人的「佩琳效應」與「水管匠喬(Joe the plumber)效應」。

我在上期《海峽評論》拙文中已經詳細談了本來死氣沉沉的麥凱恩競選活動因為「佩琳效應」而突然出現生機,曾經使麥凱恩的支持率在金融危機爆發前和奧巴馬持平、甚至領先,但這一「佩琳效應」在這一個月中表面上被金融海嘯淹沒。可是,雖然全國性的傳媒對佩琳報導大大減少,但她每走到一地去競選仍然呈「傾城」式的轟動。「水管匠喬效應」是十月十五日奧巴馬和麥凱恩電視直播辯論中「吵」出來的。奧巴馬在俄亥俄州競選時,水管匠喬(Joe)大膽出來問奧巴馬說他想建立一個公司能否免除增稅之苦,奧巴馬的回答是他應該回頭看看那些普通人也需要生活,並且說,應該「spread the wealth(把財富平分)」。麥凱恩陣營就抓住這一點大作文章,說奧巴馬上台會實現「社會主義」,辦企業的人會倒霉。「水管匠喬」變成擊敗奧巴馬勝選的一種魔術。現在麥凱恩竟說出:這次大選有三位候選人,「除了我和參議員奧巴馬外,還有水管匠喬。」十月二十日晚「佛克斯(FO)」電視台估計:麥凱恩和「水管匠喬」聯手批評奧巴馬的「社會主義」式稅收政策在民意中的支持率是48%,反對意見只有44%,這就證明共和黨人的「水管匠喬效應」魔術也奏效了。

美國選舉政治是種「魔術」之爭

這樣看來,美國選舉政治是一種「魔術」之爭,說得不好聽就是看誰愚弄民意的本領高超。由於現在雙方正在鬥法的高潮,誰最終是獲勝的二郎神、誰最終是戰敗的孫猴子仍很難說,這是事實。這就等於說,無論是麥凱恩還是奧巴馬勝選,主要都是靠玩弄戲法,這豈不否定了我前面分析的奧巴馬勝選的三大理由了?!這點我並不否認,但仍然堅持那三大理由的理性,這就是我前面說過的:要回答本文標題既複雜又簡單了。

正像美國著名激進左派知識界領袖喬姆斯基(Noam Chomsky)教授所說,美國的總統大選根本不是甚麼「民主」活動,因為在競選中選民無法判斷候選人的政策主張,而是被一些亂七八糟的現象所迷惑。我認為這是非常中肯的評語。如果我們同意喬姆斯基的觀點,那就不必花時間來討論「白宮能出現『黑』總統嗎」這個問題了。奧巴馬兩年來大喊反對「既得利益」,但他卻違反了自己作過的願意和麥凱恩簽訂「君子協定」,限制金錢在競選中作祟的諾言、貪婪地接受「既得利益」化整為零「捐」給他的錢,創造了美國大選歷史上最揮霍的紀錄。在一些關鍵州,居民的信箱、電話都被奧巴馬的廣告堵塞、打開電視不是奧巴馬的宣傳就是奧巴馬的廣告,人們都有點厭煩了。有人建議:奧巴馬少花這種冤枉錢而去建些窮人收容所,那樣他會得票多些。

過去總是民主黨人埋怨共和黨設法阻礙文化低的與窮人去投票,這次卻有點反過來了。有個叫 Acorn 的社會活動機構,花錢收買黑人去選民登記(有個十九歲的黑人填了七十幾張不同的選民登記表),現在被查出來,至少有40%的 Acorn 選民登記是作弊。這 Acorn和奧巴馬是有暗中聯繫的。美國黑人有個「 Blackpower(黑強力)」運動,現在是「黑強力」、「黑」操作等都凝聚到奧巴馬的競選上了,將來如果白宮有了這樣「黑」上加黑的主人,對美國、對全世界都不會是好兆頭。我希望自己這份擔憂是多餘的。作為客觀的觀察員,我在美國大選前夕把自己的衷心祝福同時送給奧巴馬和麥凱恩,誰當選我都歡迎。至於我手中的一票會給誰,那將是永遠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