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巨災和政治經濟的歧路

曾健民
(台灣社會科學研究會)


三月十一日,日本東北部發生了九級強震,瞬間超級大海嘯吞噬了沿海十數個鄉鎮,同時毀壞了核電廠,造成了嚴重的核災。核災的嚴重程度與美國三哩島核災同屬五級(雖然日本政府一開始隱瞞真相,刻意淡化嚴重程度,堅稱只有四級,後來在國際社會的壓力下,才改口。)現在輻射外洩危機仍持續擴大中,不只造成日本全國的恐慌、經濟的打擊,也造成國際社會的不安。

日本的三合一大災難,通過現代資訊科技的傳播,其驚悚的畫面,巨大海嘯肆虐,海嘯過後,滿目瘡痍,彷彿人間地獄的恐怖景象,瞬間傳達到世界每一個角落,衝擊著每一個人的內心。在大自然的反撲下,現代文明社會是多麼地脆弱、渺小而無助。德國總理梅克爾形容這景像是:「完全不像真實的事實」,遠遠超過人類現代文明的想像。日本這次所承受大自然反撲的浩劫,正嚴厲質問著現代文明的本質。

一、被權力世界遺忘的災民

在這複合式的超級災難中,真正的受難者是東日本沿海鄉鎮民眾。單單受災區就有上萬人喪生,現在還有上萬人生死不明;有十萬棟建築受損,許多鄉鎮全遭毀滅,五十萬人避難,倖存者無家可歸,流離失所。同時,資訊、交通中斷,能源、食物、藥物缺乏,天寒地凍;再加上日本政府的無效率,救援遲遲未到,在「救市不救鄉」的作用下,放任真正的受災民眾在重要的一周間孤立無援,恍若生活在鬼域。

日本媒體在十七日才開始發出「毫無對策的六天」的悲鳴。《讀賣新聞》報導:「物資充足,卻送不到災民手中!」日本政府反應遲鈍,無效率,卻千方百計婉拒國外的救援,「只顧面子」,「置災民苦痛於度外」。

《中國時報》記者梁東屏在十六日深入災區的報導形容:

「海嘯過後的世紀末景象,就一直像電影佈景一樣地擺在那裡」。

「更令人難以想像的是物資匱乏的狀態,不要說災區,連臨近災區的市鎮,也一樣缺油、缺糧、缺水。」

報導文末,記者不禁質問:

「震災發生五天了,還有許多民眾挨餓,經濟大國日本,是出什麼問題嗎?」

的確,這裡面有很大的問題,遠遠超過我們「模範日本」的想像。巨災震開了日本效率、秩序、義理的表象下的真實一面--顢頇、僵化和冷漠。這些直接受到震災海嘯肆虐的鄉鎮民眾和社會,原本就處於日本政治經濟神話結構最底層的人們,平時,雖然也有著農漁業和觀光經濟光環,但是,當巨大災難來臨時就成了最大的受難者。災難發生不久,NHK或外國媒體的鏡頭中,早就出現了這些災民孤立無援的困境,認命馴服又無奈的表情,但是由於日本政治文化的僵化和重重障礙,在日本特有的「災難政治學」中,終成被遺忘的一群。

不久前,美國紐奧良卡翠納颶風慘劇發生時,也出現同樣情況。難道這是具有先進資本主義特色的「人道主義」?

反觀台灣社會,對日本的巨災也有類似的反應,只看到表象卻看不到內裡,遺忘了災民的慘狀。在一片讚歎「日本秩序的美感」,學習日本NHK的自律、專業的聲音中,以及空洞的「日本加油」的呼喊中,幾乎聽不到真正關懷被日本權力世界拋置在無聲世界底層災民的聲音。其實,無法穿透日本權力世界所專有的秩序、自律和專業的幻象,就不能真正感受到日本災民的「受難」。

二十一日《中國時報》社論指出:「由於菅政權專注於核災處理,遂置奧羽地區的災民於飢寒交迫、流離失所的窘境……當日本社會一片祥和安逸之狀時,上位的政治人物但知權鬥,急於利益分贓,然後天災從天而降,人禍由此溢出,致使生靈塗炭,日本人守法、節制、溫馴……但不該被單一刻板化……。」

二、災情相當於日本戰後「荒廢期」

巨大的復合災難使災區四縣的經濟產業遭受致命的打擊。包括汽車、電子、石化、鋼鐵、農漁業、交通、電力能源和觀光等產業,不是停工就是瀕臨破產。這衝擊也廣及整個東日本地區,故日本政府正式稱之為「東日本大震災」。當然,整個日本產業、經濟、國民生活也陷入極大的震撼中。作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以及先進國一員的日本,這個災難將對全球經濟產業鏈造成不小的沖搫,包括日本在內的G7先進國,馬上採取共同對策,防止日本的災難對全球經濟產生太大的衝擊。單單以台灣為例,依賴日本最深的相應產業如汽車、電子、觀光、百貨、農漁業,將立即受到打擊。特別是日本核災輻射外洩的問題,由於處理不當,加上掩飾真相,資訊不透明,至今還未得到有效控制,看來輻射污染的威脅將長期化;加上電力能源陷入供給不足的狀態,對日本的產業經濟和社會生活以及人心將造成無可估量的負面影響。

日本《產經新聞》報導,經日本民間各單位的試算,若不包括核電廠核災的損害,單單巨災所造成的物質損失就高達十六兆日圓,遠遠超過阪神大地震的十兆日圓,接近日本GDP的百分之二十。若加上核災損害,將更難以估計。怪不得日本民主黨前代表小澤一郎,在三月十八日的個人網站上說:

「這次的災害,到現在仍無法掌握實際情況,只可以說,相當於日本戰後荒廢期的危機狀況」。

三、「寅吃巳糧」的日本財政怎麼辦?

面對這危急災難,日本中央銀行馬上實施了最大規模的「量化寬鬆貨幣政策」,大舉印鈔,短短三天就向市場注入了三十兆日圓的資金。為了立即穩定市場,這乃不得已的選擇,然而,面對大災難,貨幣政策有其時效性,也有其局限性。等救災階段結束,進入重建復興的階段,則完全依靠政府的財政支出,而且這個財政支出將達到天量。但是,現在日本的財政已到了極度惡化的狀況,從二○一一年新年度的財政預算來看:財政支出總額為九二點四兆日圓,其中稅收額只有四十點九兆日圓,不足額只有靠新發行國債四四點三兆日圓來彌補;也就是說,現在日本政府的財政收入中,有一半依賴發行國債度日,國債收入超過了一般稅收。而且,日本國債總額已達到了一千一百兆日圓的天量,占GDP的百分之二三○,平均每人債務負擔達七百多萬日圓。這個比例不遜於美國(十四兆美元),還遠遠超過去年發生主權債務危機的希臘。可以說,日本財政的惡化程度已超過了中國諺語的「寅吃卯糧」,而到了「寅吃巳糧」的危險狀態。到現在還能維持正常運轉,是因為日本國債主要由日本金融機構和日本家庭所購買,亦即由民間的高儲蓄率彌補了日本財政的赤字,主要是內債不是外債。據估計,二○○九年日本民間儲蓄總額是一四四兆日圓,照目前的情況下去,遲早發行國債總額會超過企業和家庭儲蓄總額,屆時納稅人資產將無法支撐政府龐大債務。「寅吃巳糧」的日本政府財政,將如何應付巨大震災後的天量支出?

日本政府為了應付大震災後復原、復興的龐大財政支出,已決定緊急發行由日本中央銀行承受的十兆圓以上的「復興國債」,但是也有日本財經專家主張應發行一百兆日圓才足夠使日本有再生的機會,現在日本政府還在進行黨政各方的協調。估計將會高達數十兆日圓規模(阪神大震災時,只增發三兆多日圓國債)。這天量的「復興國債」,將使已相當惡化的日本財政雪上加霜,而且由於它將超過日本民間儲蓄的負擔,只有讓日本中央銀行來承受。這可能造成無法估量的通貨膨脹,使日本經濟更不容易「再生」,甚至一蹶不振,很可能會使日本真正落到近日流傳的「崩潰的十年」的地步。最近,美國已大開印鈔機,日本勢必將開更大的印鈔機,這將使更大的世界性通貨膨脹海嘯來襲,只是它靜悄悄地來!

日本經歷了「失去的二十年」,若再陷入「崩潰的十年」,其後果不堪設想。這讓人不禁回想起日本戰前軍國主義抬頭的歷史。一九二三年日本發生關東大震災,一九二七年發生金融大恐慌,接著受到一九二九年美國經濟大蕭條的波及,日本一步一步走向對外擴張的路線。那時,日本的財政也急速惡化,像今天的國債型財政,日愈嚴重,到了破產的前夕。在這樣的深刻矛盾中,日本法西斯主義和軍國主義日見抬頭。雖然今昔時空不同,時代環境也大不同,但是看到近日日本國內右翼勢力的急速抬頭,日本走上對外的擴張主義路線,也不得不令人想起「殷鑒不遠」的古諺。

四、戰後日本政治最大的歧路

這次的巨大天災對日本造成了無法估計的災難,勢必會將日本政治推到戰後最大的歧路。從人命的犧牲、物質的損失,到產業經濟、財政金融的沉重打擊,都是戰後無前例的大震撼。其嚴重的程度,小澤一郎比喻為相當於「戰後荒廢期」,這比喻可能有誇大之嫌,但也透露了一個重量級日本政客的感受和看法。然而,更值得關注的是:像小澤一樣的日本政客心中,對於這荒廢的日本景象,會有怎樣的「政治宏圖」呢?也就是說,在這巨大的災變後,日本政治將往什麼方向走?

一條路是浴火鳳凰,絕地逢生,徹底反省日本這三十年來經濟上的極端貪婪的新自由主義路線,政治上的無法抑制的對外擴張路線,重新走回戰後初期「和平國家」的原點。就像「日本社會良心」,名作家大江健三郎所堅決主張的:回歸日本和平憲法第九條,使日本成為永遠不戰的「和平國家」。然而,這條路只有當日本人民普遍覺醒的時候,才可能出現,而這可能只是一個善良的願望。實際上,日本社會早已被秩序化、淨化、安樂化,國民被有權者馴化,可說已全民總保守化了。日本現代社會長期積累的深刻矛盾(階級的、歷史的、對外的),這二十幾年來被轉移成「日本民族意識」。怪不得老右翼政客石原慎太郎震災後第一刻對日本災難發出的「天譴」(天罰)說,並沒有受到任何一方的指責,可見得它是被日本主流保守意識所默認的。石原的「天譴」說,並不是悲天憫人的站在災民立場說話,或是對日本現代文明的徹底反省,而是指責日本對外過份軟弱(主張日本要走「強國」路線,對中國不夠強硬),日本國民的民族意識不足才會遭致「天譴」。他是利用日本社會潛在對現狀的不滿和怨恨,再適時利用這次大災難帶來的震撼恐慌心理,進行的政治意識操縱。當然,也是對「救災無方」「過度傾美」的民主黨菅政權的批判。總之,日本的老右翼政客在日本超級災難中,早一刻發動了政治進攻。

大陸的「環球時報網」在日本大震災發生後,馬上對大陸網民進行了贊不贊成中國「援助日本災民」的民調,結果有高達八成的大陸網民表示贊成,這是一個成熟的態度。「環球時報網」把這次大陸的民調結果開放給日本網民表達意見;然而,大多數日本網民對大陸網民的好意表示「敬謝不敏!」,亦即不接受大陸網民的援助心意,而且對大陸充滿了偏見。從這一個小小的事例,可窺見日本年輕世代對中國的複雜而負面的感情意識。而這種社會意識,早已脫離了「戰後意識」,甚至只有「後冷戰意識」和「民族意識」了!而這也正是日本右翼勢力抬頭的溫床。這又不得不令人想起上世紀三○年代初,日本右翼勢力急速抬頭時的日本社會意識狀況。

相較於石原的「天譴」說,民主黨菅政權的「親美反中」路線在震災中顯露無遺。日本政府在震災發生的第一刻就主動表示希望美國的救援,但是對於中國政府第一刻表達的救援願望,卻予以冷處理。直到現在,有八萬美軍在日本(常駐美軍有三萬多人),雖然比派往阿富汗的美軍兵員少一點。可以說,美軍在第一刻已展開了對日本的「災難政治學」操作,「震撼主義」的議程已節節推進。在美國的世界戰略平台上,日本大震災與埃及、利比亞乃至阿拉伯世界的動亂,同是「震撼主義」的操演地。

這突然來襲的大震災,暫時挽救了菅政權免於垮台。也暫時止住了日本「青壯鷹派們」藉著挑釁中國(當然還有俄羅斯)煽起「中國威脅論」來攫取政治利益的野心。至少數年內這些新右翼勢力很難有能力或機會再向中國挑釁,但是,美日韓軍事聯盟仍將持續強化。日本各方政治勢力將在石原所謂的遭「天譴」的日本大地上,在小澤所描寫的「匹敵戰後荒廢期」的瓦礫上,展現怎樣的「政治宏圖」呢?怎樣突財政難關改造日本呢?而美國的「震撼主義」將如何操演呢?我們拭目以待!

日本政治走到了戰後最險惡的十字路口。

五、不能遺忘、也不能「視而不見」

日本大震災顯示的大自然對現代文明的反撲,令人恐怖也使人謙卑。它會給日本人民、日本統治者留下怎樣的歷史教訓呢?

事件雖然會成為歷史,但歷史也不斷在創造現實。祈望日本能從這次慘痛歷史中創造出和平的道路。

可是不能遺忘的是:數百年前才誕生的人類現代文明(這在數萬億年的自然歷史中算恆河中的一粒沙),所產生的各種帝國主義,在全世界各角落對全人類的剝削、奴役、肆虐和屠殺,其規模和殘酷,千萬倍於像這樣的大震災大海嘯的自然災害。這是我們在歷史中體會的,同時也正在身臨其境的。它曾經在中國大地上、在科索沃肆虐,現在的伊拉克和阿富汗,還有今天正在進行中對利比亞的侵略戰爭中摧殘。這是我們不能遺忘,也不能「視而不見」的!

謹向日本災民致上最深切的慰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