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崛起:美國之新挑戰與新心態

李本京
(中美文化經濟協會理事長)


前 言

華府與北京之關係實難以一句話來定調,雙方關係之發展不容悲觀,然而也不易就此樂觀。究其實,是因為雙方缺乏互信,以致懷疑對方每一個想法,每一個動作。於是就產生了互相防範的念頭,表面和諧,實則各有盤算。以致暗箭不斷,冷語頻傳,而這之中雙方關係暗潮不斷的核心問題就是軍備問題。

美國外交界大老季辛吉在二○一一年六月六日《時代》雜誌中對中美二國關係有如下的評析,他認為雙方由於軍備問題而引起的不僅是缺少互信,更惡化成雙方互有所懼(afraid of certain tendencies in each other)。季氏認為北京對華府之懼在於擔憂美國積極經營東南亞,並強化其在東亞之防衛鏈。也就是說美國不單再次鞏固其在亞洲大哥之地位也企圖對北京築起一道藩牆。面對此一事實,北京自然對華府有所懼。美國還關切到北京近年軍力暴沖增強問題。於是要求中共軍事透明化,同時也以此為據要求美國會通過年度軍事預算,以防備日後美國被中共趕出亞洲(push us out)!〔注1〕

另外一位保守派專欄作家強森(Paul Johnson)在二○一一年初之富比士(Forbes)雜誌上亦作類似之言,他認為中共花大錢發展、提升國防工業令美國人恐懼(daunting)因此之故,美國對中國的關係一定要有所保留。〔注2〕這一說法滿符合小布希總統之理念。歐巴馬則對此方向作了些較有彈性的修正。

知名中國通謝淑麗(Susan Shirk)認為唯有美國采較彈性之政策,始可加強(deepen)區域間之合作。〔注3〕觀諸歐巴馬上台這不到三年,確實採取了一個較為符合現實的對華政策。因為長期對抗中國,不是兩全之策,然而這並不表示雙方就能合作無間。事實上美國對中國軍力快速提升,至表不安與焦慮。眼看中國已然稱雄於亞洲大陸,也有了承認此一事實心理準備。然而卻緊緊地把握住稱王於太平洋地區之契機。既或頭號恐怖頭目賓拉登已為美國處決,美國仍將面對恐怖份子陰影而消耗掉部份美國軍力。〔注4〕

美國與中國;重新聚焦之觀察

再讀中國近代史,真是不勝感慨,進入二十世紀,當西方諸國已享受到工業革命之果實,清廷卻仍是封建落後、腐敗及閉關,由是也斷送了中國自強之路,而成為次殖地。一九○○年之八國聯軍也有美國參加,雖不是主犯,也是幫兇,此後一直到一九一一年推翻滿清,這十年之間是中國歷史上最黑暗、最貧困之時代。雖然美國商船「中國女皇號」(The Empress of China)於一七八四年即至廣州經商,然而遲至清末這十幾年才大規模地有傳教士、商人、文人等來華接觸到中國人,因此之故曝露於美國人面前的中國人就都像賽珍珠(Pearl Buck)所寫的大地、龍種等書中那些至苦至悲的中國人。

美國人看中國是那麼的遙遠,看中國人是那麼的不一樣,當然就有非我族類之感。十九世紀中葉時,美國為了開發大西部而引進了華工。工作數年後,即一一遣返中國。相對之下,黑人雖名為奴,然而卻可留在美國。中國人被歧視之血淚史,世所罕見。降至二戰開始,美國人仍對中國有歧見,二戰結束,美國人認為太平洋戰爭結束是因為原子彈之關係。也未予中華民國以應有之尊敬與重視。

在韓戰輸給中共後,美國更視中國為大敵。此一意識型態雖隨時間稍有所減,卻未稍消失。雖然今天冷戰不再,然而中、美雙方仍是冷熱參半,對美國而言,雖然中國崛起是莫之能御的,然而快速崛起,勢頭過猛,確令美國坐立難安,也不易遽然接受此一事實。

在過去一百年中,美國未稍正眼看待中國,如今中國經濟實力增長,美國人在這麼短的二、三十年間就要對中國另眼相視是非常困難的。事實上也是如此,要將百餘年對華看法有所改變,確實不易。美國人由是而產生複雜心情之事實不易梳理清楚。這也無可厚非。

經濟、軍備競賽之源頭

事實上,刺激美國人心房的除了眼看中國經濟及軍備實力提升外,中國在國際經濟、財政上均已不聲不響的佔據了重要位置,就在二○一一年年初,IMF就宣佈中國已經取代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令世人備感驚異的是這事怎如此之快就發生了,有些學者更預測到二○二○年時,中國GDP有可能超過美國,成為世界第一,等到二○三○年時,中國的GDP將達到七三點五兆美元,而美國之GDP將達到三八點二兆美元,日本則落後至八點四兆美元,〔注5〕這些新聞都讓美國人很難接受。除此之外,IMF的另一個令美心中不安的宣佈是二○一一年之全球經濟成長預測,美國將達到百分之二點八,日本則是百分之一點四,而中國之成長為百分之九點六,這樣的消息證明了中國在當前之世界經濟環境中仍在快速成長。當然就軟實力而言,美國在未來二、三十年將仍是世界之領頭羊。〔注6〕

既或如此,還有一事也讓美國顏面無光,那就是美國欠債已達上限一四點三兆美元,這之中欠中國的就有一點四兆美元。有鑒於此之嚴重現象,就有學者認為借來之力是無力的(Power build on debt is no power)〔注7〕預測再過十二年,美國政府之欠債將是一年的GDP,到時美國財務之慘狀就可想而知了。

美國十四兆美元的公債有一大半靠外國政府幫忙解救,美國納稅人認為年復一年的編列七千億國防預算就是今天美國欠債如此之多的主因,然而卻又不願意放棄主宰世界大事之角色。龐大軍事預算就是造成此一意圖之基石。美國確實將北京視為頭號對手,然而卻欠北京一點四兆美元之債務,對華府而言,這真是心中之大痛。再加上美國國債已達一四點三兆美元之上限,除非國會批准,否則美國也無法再以債養債了。〔注8〕

當今美國面對北京軍力向上提升之際,卻缺少應有之互信,雙方雖不得不勉強維持微笑關係,實際上卻明裡、暗裡從事軍備競賽之撒錢遊戲。然而美方卻因鈔票短少之故,而不得不籌思削減軍費之策,以免擴大軍費黑洞而動搖國本。〔注9〕

天文數字之美國軍事預算

瑞典斯德哥爾摩國際和平研究所(Stockholm International Peace Research Institute)最近發表了一項有關美、中、英、法、德、日等國在過去十年之軍事預算,這統計饒富意義,謹簡介如後,這項統計共分兩大項,其中之一列出二○○一至二○一○年各國軍費增加之數額及比率;二○○一年美國之軍費為二七九○億美元,二○一○暴增為六八七○億美元,增加之比率為百分之八十一。中國則從四○○億美元增至一一四○億美元,比率為百分之一八九。第二項統計則為這十年間各國軍費在GDP增長之比率,美國從百分之三點一增為百分之四點七。中國則從百分之二點一增至百分之二點二。〔注10〕

從上列統計可以看出美國在冷戰後所支出之軍費較冷戰期間還要高,再從GDP增長之比率可知美國之軍事預算遠超過全世界各國之總合。當今各國已然凍結了核彈之發展,然而卻在傳統武器上大肆擴充。這之中當以航空母艦花費最大。美國今日建造一艘航空母艦價高一百五十億美元,還需配備巡洋艦,驅逐艦,補給艦等等大小艦隻,僅一艘驅逐艦就需十億美元的建造費,而航母本身就載有五千個官兵,由此可以想像到要成立一個航母群是多麼昂貴的嘗試。

像這樣子的一個威力萬分的航母群是否在戰爭中一定居於不敗之地,倒是一個耐人尋味的問題,航母群之建立在於顯示國力之等級,不過它也有剋星。中共研發之DF-21導彈就是為了轟垮航母而設計,而這一導彈之生產費用僅需一千萬美元。因此有識者認為航母屬於冷戰時期所用,今天有了導彈,情況應有所不同,這一看法或有它成立之道理。

今天美國共有十一艘航母,另外正修建中之福特號已完成百分之二十,預訂二○一五年下水,另外一艘林肯號已開始修建,預訂二○二○年下水。

中共目前已將購自烏克蘭之航母改裝完成,看這情況,中共發展航母也是一條不規路,雙方如此猛下銀彈,對世界和平絕無助益,然而印度也在走同樣的路,就是在比誰家的口袋深罷了。事實上,當年蘇聯在冷戰末期不支倒地就是因為銀子沒有而告失敗。美國今日雖有世界第一的GDP,然而就誰擁有最多現款,則非中共莫屬。歐巴馬瞭然於此,乃思裁減軍費,因應財務艱困所需,然而要能達成這一目的,確是難上加難。

裁減軍費:艱困之目標

為了達成此一目標,歐巴馬首先改變了出兵海外之理念,最近在利比亞所採之軍事行動,就是一個鮮明的例子。美國不再主導此項軍事行動,不再派陸軍,也未派航母,這種模式日後可能成為美國海外出兵之樣本〔注11〕。事實上美國在過去將近一個世紀中,一直樂於作世界警察,時至今日美國有鑒於財政惡化,歐巴馬有志於走向裁減軍備,然而他的成功率仍是未定之天。因為這不是美國政府的行政部門就可遽然而定的。歐曾續聘共和黨的蓋茲連任國防部長,就是想讓蓋茲作裁減軍備之推手,然而大業未竟之際,蓋茲六月底又要離去,使得這一理想之推動再加難度。新的國防部長是曾擔任過白宮預算局長的派耐特(Leon Panetta),這素以大刀砍不當預算的新任長官將於七月一日視事,他的作風令許多觀察家認為歐巴馬是玩真的。而歐也宣佈他將在未來十二年減少軍費四千億,每年平均要減少軍費三百三十三億美元〔注12〕,美國做這一宣佈是否可能降低各國增加軍費的熱度,還有待觀察。

美國軍費多與其高人事費有關,例如留役(relist)之花費高到令人難以相信,一般戰船欲留役六十名官兵,則將花費到三、四百萬美元,平均一個官兵將先發與五萬七千元。由此可見募兵制之人事費用直逼天文數字,它國有志如此者不可不慎。另外美國軍費居高不下之原因,是民意代表作梗,硬是強出頭要求行政部配合所需。例如維琴尼亞及弗羅裡達之國會議員近年為了是否將弗州之梅港(Mayport)予以擴建以容納較多之航母而口舌交鋒。議員們為了地方上的利益而要求中央政府配合,這種需索就足證明美式民主是有所不足的。

另外一個引人注意的是裁減軍費勢必減少對武器之需求,這對不倒翁似的國防工業是一大挑戰,它的遊說團體龐大又有效,歐巴馬能否招架得住令人懷疑。以小政府為號召的共和黨卻執意要花大錢維持大編製的軍隊,並且樂意為國防工業效力,在如此保守派之風浪下是否能如歐巴馬所願實難預測。〔注13〕

結 語

面對急速上升之中國,美國人心中五味雜陳。一向穿著星條旗套頭裝的山姆超人正悠遊於空中,忽然看見另一個超人飛來飛去,近前一看,怎麼是一位穿了五星旗套頭裝的亞洲人。雖然互道了一聲「嗨」,然心中終是不踏實,沒想這世上還有另一位超人,雖然看起來個頭兒小了些,然而再過若干年,假以時日,小伙子搞不好長得跟自己一般塊頭,想著想著,心中漸有不安全感,只好再多吃國產銀寶善存,好自練功,以為自保。

這就是今天美國人見到上升中國之複雜心情;一方面迫於情勢,不得不面對現實,另一方面又懍於財源不繼之窘況。況且國防工業之開銷隨著科技發展而上升,美國當前之財務狀況當然不好,美鈔貶值又多,現款缺乏。相對之下,北京卻是滿手現鈔。過往俗稱之「美鈔」(greenback)已不流行,反倒出現了一種叫作「紅鈔」(redback)的貨幣非常受到世人歡迎,其幣值也大幅調升。這對華府又是一項挑戰。

美國為彌補財政之不足,極力向友邦推銷武器,保持其世界第一大武器輸出國之地位,而也成為多國重要武器之唯一來源地,然而也不是盡如心願,買到最為想要的武器。F-16 C/D就是一例。其實德州選出之國會議員們就積極遊說美政府出售F-16 C/D與中華民國,因為飛機廠就在該州之沃斯堡(Fort Worth),在無訂單之困境下,這一飛機廠將在三年內關閉,而中華民國是唯一可能下單者,是否能允許台北下單,也直接影響到德州之就業率,因為擁有數千人的飛機廠對當地經濟自有相當之影響。然而這一決定不易敲定,因為北京政府堅決認為美對台軍售之核心敏感處就是F-16 C/D。

美國面對中國崛起這難題,自需好生應對,以免有誤,如果美國過份積極重返亞洲,則中、美關係自然緊張。同時美國也擔心中國持續在泛太平洋地區擴充其影響力,在如此之一個敏感的環境中,華府及台北之關係就非常脆弱,美國領導人雖口口聲聲「不放棄台灣」,然而在F-16 C/D出售問題上卻又「支吾其詞」,〔注14〕這一霧中看花政策還能撐多久,只好留待時間說明。誠如中國通藍普頓(David Lampton)所言:「美國和中國來說,合作是必須的,而讓他們這樣做卻又是極其艱難的。」〔注15〕

〔注1〕Berlinda Luscombe, 『Former Secretary of State Henry Kissinger Discusses China, Iraq, and the Music of Monty Python,」 Time, June 6, 2011, P. 56. 〔注2〕Paul Johnson, 「Measuring America's Foes」, Forbes, Feb, 2011, P. 24 〔注3〕Susan Shirk, 「American Hopes: An Agenda for Cooperation that Serves US Interests」 Global Asia, Vol 5, No. 1, Spring, 2010, P. 31 〔注4〕 Robert Ross, 「The Rise of Chinese Power and the Implication for the Regional Security Order」, Orbis, vol 54, No. 4, 2010 P. 545 〔注5〕「Now No. 2, Could China Become No. 1?」, IMF Sources, Time, Feb, 28, 2011, P. 9 〔注6〕 Joseph S. Nye, Jr, 「Power Shifts」, Time, May 9, 2011, P. 23 〔注7〕 Sebastian Mallaby, 「You Are What You Owe, Why Power Build on Debt is No Power At All」, Time , May 9, 2011, P. 23 〔注8〕彭杏珠《美國印鈔票,全球央行成苦主》,《遠見》,二○一一,五月,頁四八 〔注9〕劉永祥,《中共很大聲,美國陪小心,台灣……》,《聯合報》,民國一百年五月二十日,頁A4。 〔注10〕Stockholm International Peace Research Institute sources, 2011 〔注11〕「A Military Build for the 21st Century」, Time April 25, 2011, p. 22 〔注12〕Massimo Calabresi, 「National Security A Changing of the Guard」, Time, May 9, 2011, p. 8 〔注13〕「China』s Currency: Stranger than Fiction」, Economists Jan. 22, 2011, p. 85 〔注14〕《F-16恐停產,台灣被視為救星?》,《聯合報》,民國一百年五月十二日,P. A4 〔注15〕藍普頓(David Lampton)《同床異夢》(Same Bed Different Dreams),計秋楓、錢乘旦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二○○三,P. 4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