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式民主在兩岸的文化遭遇

石之瑜
(台灣大學政治系教授)


長期以來,台灣人認為自己很民主,而大陸不民主,這個看法與美國人很接近,而台灣政治學界與美國政治學界持此看法的人也不在少數。但是,他們英雄所見略同,是因為他們的看法真的相同,還是只是台灣人想學習美國,因此揣摩美國人對大陸民主的看法,再依樣畫葫蘆呢?如果是依樣畫葫蘆而已,那麼台灣與大陸實在就沒有什麼兩樣了。君不見,為了說服美國人相信崛起的中國對美國不是威脅,不是從北京官方到學界都用了美國各界常用的所謂「國家利益」作為理由,想要取信美國人,中國只是防衛性的想維護自己最核心的既有利益,無意對外擴張嗎?中國人對美國人牙牙學語將國家利益掛在口上,以及台灣人牙牙學語講民主,都出自於對美國話語的臣服心態。但是,民主不是照著說就可以了的。

有幾位大陸著名的國家級策士,在四月上旬到台灣參加以民主為主要議程的「愛與和平論壇」研討會,他們自會裡會外紛紛表示,大陸也主張民主、推動民主,只是必須在維持社會穩定的前提下推動,因此必須設想好如何推動民主之後,才能推動。連什麼是民主或民主的目標是什麼都未必能達成共識的這幾個人,再加上做主人的台灣的學者與媒體一起眾聲喧嘩,居然也可以異口同聲都說民主好。如果不去具體談民主是什麼,卻先承認彼此之間有共識,反映的不也是中國人文化上對於衝突或歧異的不安、和稀泥的價值觀、鄉願的社會習性嗎?在這樣的文化底層上談民主,充其量也就是在掌握政治正確的一種姿態,好讓自己能在顧及群體的顏面為先的前提下,各自做好主人或客人的本分罷了。則所謂民主,就是化妝術。

民主成為政治正確的標竿,人人不敢忤逆,這恐怕並不是美國人鼓吹民主價值的時候所能事先預期的尷尬現象。沒錯,恰恰是美國人憑藉自己在軟硬體各方面的優勢所建立的民主話語霸權,以及二次大戰法西斯政黨肆虐與戰後蘇聯一黨統治失敗的教訓,使得以民主為名的戰爭勝利者,失去對民主價值或民主體制深刻反省的心智能力。影響所及,凡是在戰敗的社會,或是在那些因為戰爭而獲得獨立的殖民地社會,望風披靡,任何反對民主或質疑民主的聲音,都難免淪為過街老鼠。已故華裔社會學家成露茜在自己的口述歷史中,對此諷刺的現象曾經具體反省,她在接受台灣大學政治學系中國大陸暨兩岸關係研究教學中心訪談時表示:

一個很基本的西方假設就是,民主好像是一個普世價值,可是民主到底是什麼?你對民主的定義是要跟這個國家整個的經濟、文化、政治演變合起來談的,而不是有一個抽像、普世價值的民主。現在就是以西方的這種選舉民主作為民主指標,來檢驗其他的國家到底有沒有民主,我覺得這是個很糟糕的事情。可是幾乎你現在不大能去質疑這個,你一質疑這個,人家就會覺得你是不是要專制了。

不過,不論怎麼學,學得怎麼像,愈是擔心被人家發現不一樣,就愈是還會露出馬腳。從二戰以降,不論是經濟發展或政黨政治,台灣應該算是美國人眼中民主進展最快也最成功的模範生了。然而台灣人對民主的理解到底與美國有何異同,美國人沒有興趣知道,因為台灣既然已經證實美式的民主可行了,美國媒體或學界有什麼動機要去檢討台灣的民主有多真或多假呢?何況,台灣如果能夠民主化,就足以為大陸政治發展的標竿,諭示大陸的未來方向,哪有拿石頭砸自己腳來檢討台灣民主的道理?偏偏台灣的政治發展要求台灣領導人不斷證明自己與美國一樣,其結果,反而露出馬腳。

美國人第一次感到台灣民主有問題,是拜陳水扁之賜。陳水扁為了追求權力,在2004年競選連任的時候便鼓動台獨來凝聚選票,所用的手段是發動公民投票,畢竟公民投票象徵民主,美國豈能反對?於是,北京便懷疑美國縱容陳水扁以公民投票影射台獨來箝制北京。華府百口莫辯,反思之下,就對陳水扁發動公投此舉大感不滿。就因為陳水扁用美國的民主為藉口,卻牴觸美國的利益,迫使美國領導認真思考其中的詭譎之處,進而發現,公民投票不是陳水扁說的什麼民主,因為陳水扁以防衛台灣為題所設定的公民投票的標的,是沒有人會反對的標的,而不是因為有爭議且重大才舉行,則根本不需要舉辦,可見,陳水扁發動防禦性公投,純粹是為了選舉而進行的政治動員,則民主淪為政客的統治工具而已。投票結果,陳水扁被否定,這顯然也無關民主,因為多數人選擇反對陳水扁,而不選擇支持他們原本支持的議題。公民投票這樣的神聖制度,變成是鬧劇。

同樣一次選舉前夕發生了舉世矚目的槍擊案,陳水扁當選,咸信是槍擊案的最大受益者。2005年在丹佛召開的一項國際研討會論及此案,台北派駐坎薩斯的一位代表在會中替陳水扁辯護,指稱陳水扁在選前民調即已經顯示會獲勝,但選舉結果卻只是險勝,所以可見槍擊案對他的當選沒有正面影響,只有負面影響。想不到一位溫文儒雅的美國教授大衛戴蒙大發雷霆,令人訝異不已。戴蒙氏是研究民主與鼓吹民主不遺餘力的世界級教授,因緣際會讓他特別關心台灣與奈及利亞兩地,後來協助布希在伊拉克推行民主化,可說是無役不與。以他對台灣民主的關心與推崇,在2004年顯然受到極大震撼,聽到坎薩斯駐美辦事處同仁的一番言論後,立刻站起來大聲反駁。他表示,所有民調都顯示,陳水扁本來是即將落敗的一方。

2008年,陳水扁亂政八年之後,由馬英九執政,同時在立法院取得絕對多數的優勢。親民進黨的學者大感不安,甚至到處告狀。在台灣叱吒風雲的澄社就是其中之一,澄社的歷史翻覆起伏茲不再論,社中主流以反華、反國民黨、親台獨為主流,因此凡事總是理直氣壯,因而在台灣學界也算是常態。2008年秋冬之交,當時澄社社長由知名政治學教授擔任,藉由與美國自由之家學者餐敘機會,大告洋狀,並建議自由之家將馬英九政府列為不民主。其理由則是,當下行政、立法兩院已由同一黨把持,所以台灣不再是民主國家,而是集權國家。查三權分立之旨,是行政與立法之分權而不是分黨,則自由之家來的客人便回答說,凡是因為民主選舉結果造成的行政、立法同黨現象,並非對民主的否定。

其實,不用說台灣對民主的瞭解有其特殊的心理動機,包括模仿美國,渴求美國認可,依賴美國介入等等,就算是美國人自己的民主觀,都不能免除各種不可告人的動機。美國推動民主化最為外界詬病的,是有雙重標準,這裡早就有汗牛充棟的文獻,毋須贅言。美國人還有一種自大心態,即使外界有所感受,卻未必有證據。就在前述自由之家的餐會上,與會台灣受邀學者與自由之家學者各有數位,總不能算是公開場合,但也不能認為是秘密聚會。然而,自由之家的主客卻在席間幾次引述在印尼或菲律賓與當地對話的內容,並當成是笑話加以訕笑,就好像來到台灣是個民主比較高級的地方,便可把民主比較看似低級的對象任意羞辱。莫說個人隱私是民主社會最重要的原則,就算是朋友之間,也不可用這樣在背後揭發人短的態度交往,更何況與會台灣學者與這位主客並不熟識,如何不令人擔心自己對他們的談話會變成他們將來到下一站後與人分享的笑柄?

隱私的維護確實在美式民主中非常重要,雖然實踐上未必真的得到保證,比如讓尼克森下台的水門案,就是他發動的竊聽之舉令人不齒所致,但理論上,將隱私視為是民主的基本前提殆無疑義。自由之家對他們調查合作對象的隱私不尊重,是因為他們心中潛在的歧視在作祟,並不是反對隱私的維護。這幾位自由學者一旦回到美國的話,他們對於自己國人或自身的隱私必然會非常尊重。這種對隱私的態度上如此差別,剛剛好反映了美式民主在世界各地推動時所常遭遇的一項挑戰,因為隱私的維護是有文化前提的,亦即假定每個人都有他們自己的意見,自己的偏好。這個前提在生活中可說是無所不在,在教育中更為普及。美國小孩自幼便被假定有自己的看法,然而這與世界上許多地方的文化相違背。

舉一個讀者近來都關心的林來瘋現象為例。林書豪在NBA討生活,上場之後必須靠自己想辦法打天下,教練只會告訴他,上場之後要看到什麼成果,比如投籃率要提升到多少,助攻要提升到多少等等,至於怎麼做到,那是林書豪自己的事,他要是沒有本領自己想辦法,他就不要參加這一行。如果是中鋒,碰到教練告訴他,我們上一節的籃板球太少,那中鋒就要自己想辦法多抓籃板球。NBA的哲學是美國式哲學,在這種哲學觀之下,每個人要負責自己激勵自己,之所以會願意激勵自己,是因為他們做的事情是他們自己的偏好促使的。沒有偏好或沒有意見的人,就不能成為一個有意義的行動者。則一個好的社會制度,就是要讓這些有偏好、有看法的人根據自己的決定追求未來。

但這個哲學是有文化前提在的。舉個最基層的例子,美國著名的法式藍帶餐廳學校Le Cordon Bleu,在開課第一天就告訴學生,你如果不愛食物,你就來錯地方了,大門在那邊,趕快走,你不需要一年花兩萬元學費來這裡。校長說,老師只能教授技藝,而一個好的廚師不是單靠技藝就可以達成的,更要靠創意、專心、情感。在中國文化之下,豈能想像有老師可以宣稱自己不負責培養學生的愛好,學生要先有愛好才行?但實際上,申請美國大學研究所的中國學生都知道,申請時很重要的就是要寫自己進入研究所的目標。偏偏這個申請文件造成中國學生的困擾,他們需要範本以便擬稿,因為他們雖知道自己進入研究所的目的是取得學位,但對於所追求的學問的目的是什麼,並不介意。

1995年北京民政部召開的村民自治研討會上,就發生文化價值的溝通不良。村民自治掀起美國人對中國民主化的浪漫想像,福特基金會與卡特研究中心兩個美國卸任總統的智庫紛紛大量投入。福特基金會派出一位由哈佛大學法學院教授擔任代表,他在面對數百名縣級民政官員時發言說,他擔心中國農村的婦女不能擺脫家中男性的影響自主投票。他的話引發竊竊私語,一位與會者立即起身告訴他,如果要中國農村婦女擺脫家中男性的影響獨立投票的話,要先對中國進行文化改造,那表示推動民主之前,要先冒著法西斯的風險,因為法西斯也是文化改造運動。如此一來,是不是這位哈佛教授想像的美式民主反而弄巧成拙了呢?

這正是關鍵之所在,美國人到中國推動民主,需要多少文化改造?台灣的經驗似乎顯示,沒有文化改造也可以推動美式民主,但這樣的美式民主裡,沒有什麼關於個人偏好的假定,群體利益仍然是政治正確的主要標竿,包括民主化都仍然是一個由上而下灌輸的政治責任,或人云亦云實際卻不知所云的流行話語,而稱不上是什麼偏好。則台灣不啻是顛覆了美式民主,不過,在舉世反美的氛圍中,可能自由之家也好,美國政府也好,就都不介意了。相對的,在中國要推動美式民主可能沒有辦法像台灣這樣輕薄短小,甚至玩世不恭的操弄。至今為止,中國自由派仍然是以反對共產黨一黨執政為目的,他們還沒有真正的機會體驗民主的結果會是什麼。有朝一日,若人們都開始說中國民主改革有成時,想必屆時還是說不清民主是什麼。唯一可以確定的,就算有那一天,那也絕不是以個人隱私或偏好為前提的美式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