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亞投行看中美金融角力

張麟徵
(台灣大學名譽教授)


最近由於美國的親密盟邦英國,未經事前與美國諮商,又未知會美國的情況下,逕自決定加入由中國領頭發起的「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 (Asian Infrastructure Investment Bank, AIIB,簡稱:亞投行),成為其創始會員國,導致美國其他盟友,如法國、德國、義大利等群起跟進,不僅使美國顏面無光,更助長了中國的聲勢。美國除對英 國嚴詞批判外,與中國的關係更形緊繃。中國為何在既有的國際金融組織,即世界銀行與國際貨幣基金外另起爐灶,說來話長。

一、中國何以要另起爐灶

國際社會中,一國能否躋身大國行列,靠的是該國的綜合國力,其中又以經濟實力最為重要,因為政治實力、軍事實力都靠它支撐。二戰之後的美國之所以能成為超 強,統領西方世界的政治、軍事、經濟,就是由於其經濟實力沒有任何國家能望其項背。風水輪流轉,如今美國因為反恐戰爭消耗國力太多,泥淖深陷,難以自拔, 中國卻悄悄崛起。2007年中國的經濟實力即已超過德國,成為僅次於美、日的第三大經濟體。實力使中國不甘於在國際金融體系中長期被壓抑,中國要求改革二 戰期間成立的布雷頓森林金融體系,反對西方大國,特別是美國,繼續把持。中國強烈主張發展中國家的聲音應與其經濟實力相匹配,在這一體系中被聽到。從這個 時候起,中美之間的金融角力就正式搬上國際檯面。

季辛吉有一段名言,他說:「如果你控制了石油,你就控制了所有國家;如果你控制了糧食,你就控制了所有的人;如果你控制了貨幣,你就控制了世界。」這三樣東西都很重要,我們曾見證過無數次的石油戰爭、糧食戰爭。現在進行中的則為貨幣金融話語權戰爭。

2008年爆發的國際金融危機,暴露了布雷頓森林體系已經無法維持國際金融秩序。以中國為首的發展中國家,遂要求改革此一體系下的世界銀 行與國際貨幣基金。主張應根據會員國的經濟實力,重新調整各國在這兩個金融組織中的投票權比重。美國等西方大國縱然心有不甘,但眾怒難犯,終於在2010 年先後通過了改革方案,調整各國在這兩個金融組織中的投票比重,發展中國家的投票權值因而有所提升。

根據這個改革方案,中國在世銀的投票權由2.77%提升到4.42%,在國際貨幣基金中的投票權則由3.994%調升到6.39%。依 此,中國在這兩個金融組織中的投票權將排名第三,僅次於美、日,超越德、法、英。可惜的是,因為美國國會反對,這個改革方案即便通過,仍無法生效。根據世 銀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法的規定,任何議案要通過,都需要至少取得各該組織85%的選票支持,而美國在這兩個組織中的投票權值分別為:世銀15.85%,國 際貨幣基金17.661%。改革方案並未調整美國在這兩個機構所享有的一票否決權的權力;但即使這樣,這個方案也一直被美國國會否決,迄今仍未生效。改革 流於空談。

既然布雷頓森林體系下的改革一直受阻於美國,中國不得不另想它法,另啟爐灶,成立新的國際金融組織。其主旨不在取代現有的組織,而在補其不足。「金磚國家開發銀行」以及「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就是在這樣一個背景下誕生的。

二、提升中國在國際金融上的影響力

中國在2010年第二季的國民生產總值超越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2014年其國民生產總值躍升為10.4兆美元,不過尚遜於美國的17.4兆美 元,人均GDP更大大落後美國。但是國際貨幣基金與世界銀行依據購買力平價指數(Purchasing Power Parity, PPP)來算,認為中國的GDP實質上為17.6兆美元,高於美國的17.4兆美元,中國已經是世界第一大經濟體。李克強說,聽到中國是世界第一大經濟體 的說法,頗有被忽悠的感覺,因為在生活水平、製造業及科技業水準來看,中國要真的超越美國,成為世界第一大經濟體,還需要許多時間與努力,中國不能以這種 說法沾沾自喜。李克強的談話證明中國領導人頗有自知之明。

但是數字也有其意義。翻閱資料,從1970年到2000年,中國大陸的國民生產總值都只佔美國國民生產總值的9%到12%。2010年 後,局勢丕變,中國大陸2010年的生產總值是美國的41%,2012年是美國的52.5%,2014年是美國的59.8%,其增長的速度令人印象深刻, 傳統上許多的經濟大國都被遠遠的甩在後面。

改革國際金融組織,調整中國等開發中國家在此等組織中之投票權比重被延宕後,中國為首的開發中國家採取了系列政策。第一個動作是2014 年7月15日,趁金磚五國元首在巴西舉行峰會之便,達成協議,成立「金磚國家開發銀行」,初期資金500億美元,可以增加到1,000億美元,由五個成員 國平均分擔。銀行總部設在上海,首任行長由印度代表擔任,任期五年,接下來由各國輪流擔任。

在「金磚國家開發銀行」成立的同時,五國領導人也決定設立一個仿效IMF的「應急儲備基金」(Contingency Reserve Arrangement,CRA),初期資本1,000億美元,中國出資410億美元,巴西、印度和俄羅斯各出180億美元,南非50億美元。金磚國家人 口約佔全球43%,經濟產出佔全球20%,貿易額佔全球17%,重要性不言可喻。美國雖然對這個新銀行頗有敵意,但也無可奈何。

「金磚國家開發銀行」及「應急儲備基金」的設立,被認為是新興市場國家對於當前不公的全球金融體系的一個反撲。

三、「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之成立

同一時間,在亞洲也有類似的發展。中國大陸領導人在2013年10月出訪亞洲國家時,提出設立一個亞洲地區基礎設施投資銀行的構想,當即獲得相關國家積極 回應。2014年10月,APEC在北京舉行峰會時,中國大陸、印度、新加坡、孟加拉、汶萊、柬埔寨、哈薩克斯坦、科威特、寮國、馬來西亞、緬甸、尼泊 爾、阿曼、巴基斯坦、卡塔爾、斯里蘭卡、泰國、烏茲別克斯坦、菲律賓、越南、蒙古等21國,共同決定成立「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印尼、紐西蘭、約旦、 馬爾地夫、塔吉克斯坦、沙烏地阿拉伯緊跟著加入。亞投行規定,在2015年3月31日前申請加入的國家,可取得亞投行創始會員國身分,此銀行預期在 2015年底前正式運作。中國當時也邀請了澳洲、韓國及日本參與,但由於美國施壓,這些國家臨陣卻步。如其名稱所揭示,亞投行的目的在投資興建亞洲基礎建 設,如修建公路、鐵路、發電廠和電信網絡等,以利該區域之經濟發展。

美國對亞投行之設立極為反對,認為既已有了全球性的世界銀行與國際貨幣基金,還有區域性的亞洲開發銀行,足夠因應亞洲國家基礎設施興建所 需之資金需求,中國領頭成立亞投行是疊床架屋。美國認為,亞投行成立的目的,只是中國大陸尋求拓展其在亞洲的經濟影響力,排除美國而已。這種感覺不能算完 全錯,但也並不完全正確。

亞投行成員國認為,美歐等發達國家控制了世銀與貨幣基金,美國與日本又控制了亞洲開發銀行。美、日兩國在亞洲開發銀行的投票權各為 15.65%,大陸只佔6.46%,而且從成立以來,九任總裁都是日本人,其他國家只能靠邊站。無論是世銀、貨幣基金、亞洲開發銀行,他們那一套融資規則 完全不顧開發中國家的情況,條件苛刻。而且世銀與貨幣基金投票權比重的改革方案又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實施,所以成立一個新的亞洲投資銀行實有其必要。

亞投行總部設在北京,法定注資金額為1,000億美元,初期規模為500億美元,實繳資本比例20%,由成員國分期繳納,未來可根據業務 發展需要增資擴股。具體資本金規模和各方出資比例,將由亞投行創始成員國磋商後最終確定。如有需要,中方可以認繳比較多的股份。根據目前獲得的資訊,中國 出資將達50%,亞洲區域內國家之總出資額不得高於75%,區域外國家的總出資額為25%。有評論認為中國所佔出資份額太高。

比照「金磚國家開發銀行」之設立「應急儲備基金」之例,去年的APEC會議中,習近平也宣布將出資400億美元成立「絲路基金投資公司」 (簡稱絲路基金)來落實「一帶一路」戰略。與擁有超過1,600億美元的亞洲開發銀行和2,230億美元的世界銀行相比,亞投行的資金規模並不大。但美國 還是十分擔心亞投行的設立會令北京在亞洲地區的經濟影響力更為擴充。

雖然美國強力反對,世界銀行與國際貨幣基金等組織,對亞投行的設立倒是樂觀其成。美國盟友也不理會美國反對,在無限商機的引誘下,紛紛選 擇加入而不是對抗。英國在3月13日宣布加入,英國的決定引起骨牌效應,緊接著法國、德國、義大利都決定立即加入,隨後瑞士與盧森堡也宣布加入。亞投行的 創始會員國遂由最初的21國,增為27國,現在已達到33國。原先受美國壓力不敢輕舉妄動的韓國、澳洲、加拿大,可能也會在最近採取加入行動,連日本都鬆 動了口風,說在一定條件下考慮加入。

引人注意的是這些新加入的國家,與美國都有同盟關係,越南和菲律賓還和中國大陸有南海島礁之爭,但最後他們卻都不顧美國的壓力,爭先恐後 投向此一新銀行,當然是看到了亞投行帶來的無限商機和影響力。中國大陸估計,單是中國,未來10年在「一帶一路」上的總投資即可望達到1.6兆美元,這麼 誘人的餅怎能棄之不顧?美國盟友哪裡會照美國意旨行事?

亞投行的設立,如前所述,一來是施壓美歐與日本控制的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亞洲開發銀行,盡速落實投票權比重改革,二來是與中國「一帶一路」(絲綢之路經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的大戰略有關。

四、亞投行與「一帶一路」

「一帶一路」戰略有幾大目標。外交上是以南亞、東南亞、中亞為主,向歐亞大陸發展,進行歐亞區域經濟整合。此舉在政治與安全上,既可拓展中國的戰略縱深,對衝美國在亞太地區推出的亞洲再平衡政策;在經濟上,更可對衝美國企圖孤立中國,所領導的泛太平洋夥伴(TPP)政策。

「一帶一路」戰略之逐步架構可突顯中國在亞歐區域中的領導地位,因為此一區域內不同的次區域經濟整合都由中國帶頭,如中、印、緬、孟經濟 走廊、中、巴經濟走廊、東北亞經濟整合等。這些次區域的經濟一體化將逐步融入陸上的絲綢之路經濟帶和海上的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最終形成歐亞大陸,甚至 歐亞非大陸的經濟融合。這一發展使我們不期然地想到,是否20世紀初葉麥金德的陸權說,與馬漢的海權說,相互爭鋒的情況又重現江湖?所不同的當年是海權壓 倒陸權,現在形勢似乎反轉。

內政上,透過「一帶一路」海上及陸上交通基礎設施的興建,中國既解決了其本身產能過剩的問題,又方便了對境外資源的取得。在產能過剩方 面,中國傳統市場以歐美日為主,但這些市場胃納幾近飽和,「一帶一路」可以為中國創造新的市場,基礎設施的投資既可協助區域內國家經濟發展,又可吸納中國 過剩的產品、外匯,甚至成為中國老舊工業設施整廠輸出的地區。在資源取得方面,中國非常依賴國外的能源、礦物、乃至糧食,以前這些資源都必須從海路取得, 海上運輸風險很高。「一帶一路」下構築的陸上絲綢之路將提供給中國另一個資源取得通道,而且也會對資源運輸沿路的國家帶來莫大的經濟利益,是一個雙贏的政 策。

「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的設立,既是以中國為首的發展中國家,在國際金融領域與發達國家爭話語權衍生的產物,也是帶動「一帶一路」戰略 大格局必要的金融融通工具。其沿線涵蓋歐、亞、非等26國,44億人口,GDP總量達20兆美元,佔全球三分之一。「一帶一路」以基礎設施建設為起步,兼 及金融貨幣上的合作,有利於推動人民幣的國際化。估計在未來10年,「一帶一路」在鐵路、公路、港口、橋樑、油管、輸電網路、光纜傳輸等大型基礎設施之總 投資應以兆為單位估算,規模之大,舉世矚目。

實施「一帶一路」戰略,不止是解決中國外交內政上的需要,更為歐亞大陸所有國家帶來經濟上驚天動地的轉變,國際安全戰略上的大解構。亞投 行是落實「一帶一路」戰略的主要工具。了解此一背景,就能體會美國的焦慮。而美國盟友不理會美國勸阻,紛紛加入亞投行,說明了歐洲大國的現實主義,看好中 國領頭的這項戰略,爭先恐後加入分紅。這情況也證明了美國雖然仍是超強,但其權力式微的進程已經啟動。

「一帶一路」戰略當然也有風險。此一戰略布局以中亞、南亞、東南亞國家為主,這些國家在政治制度上、經濟發展上、文化宗教上、戰略地位上 都十分個性化,各有不同的訴求,相互關係上也不乏矛盾,中國在此區域的投資不可避免的有其不確定性。不過,中國既然敢打出這張冒險牌,一定也經過深思熟 慮。

其一、大陸內部經濟發展下行壓力浮現,過剩的產能、技術、資金需要尋找出口,以往吸引外資的政策需要反轉為引導內資進行海外投資。此一區 域正好能補足這個缺口,並藉此拉動中國本身經濟動能。其二、美國在西太平洋推動政治上的亞太再平衡政策,與經濟上的泛太平洋夥伴關係(TPP)對中國所構 成的壓力,中國必須要有所因應,西向推出的「一帶一路」戰略,巧妙的釋放了美國的政經雙重壓力,反而使美國陷入作繭自縛境地。其三、在當下各國都進行量化 寬鬆的情況下,貨幣流通性氾濫,如能導引資金走向「一帶一路」的基礎建設,必能帶動此區域的經濟發展,創造一個潛能無限大的新市場,不僅各方都能蒙受其 利,也避免了資金四出流竄帶來的國際金融脫序。其四、從「一帶一路」戰略衍生出來的「亞投行」及「絲路基金」,既能協助落實「一帶一路」戰略,也能成為國 際金融權力洗牌時的談判籌碼。

中國主導「一帶一路」戰略,義利兼顧;亞投行與絲路基金的設立,一呼眾諾,最失落的當是美國以及其鐵桿盟友日本。在這一回合的中美國際金 融角力中,美國明顯的居於下風。國際社會雖然是一個實力掛帥的社會,但利人利己的戰略仍然會得道多助。美國如能坦然面對國際社會權力的質變,學會權力分 享,於己於人都有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