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台灣帶來的挫敗與轉機

評太陽花運動一週年
張方遠
(專欄作家)


集中在「反中」反「中國國民黨」

去年台灣的三一八太陽花運動至今已屆滿一年,再經歷去年底九合一選舉,這一年台灣島內變動之快,讓人的思考感到偌大壓力。三一八對台灣影響確實很大,這點 無法否認,有人認為太陽花為台灣的未來帶來正面的陽光,當然也有人認為太陽花的陰影壓得台灣喘不過氣來,不管持肯定或否定的態度,這都是這場運動輻射出來 的能量。

在三一八週年之際,各路人馬急於總結,也想為太陽花樹立不亞於1990年「野百合學運」的歷史評價。台北市長柯文哲就說:「三一八學運是 台灣近幾年歷史上,非常重要的公民覺醒運動,要用歷史眼光來看待這場學運」,「一百年後回去看2014年,影響最大的是學運,而不是11月29日投票」。

不如我們就按柯文哲的「指示」,以歷史的眼光來檢視太陽花到底為台灣留下了什麼?其實在太陽花之前,島內自2008年以來就經歷了「野草 莓」、「反旺中/反媒體壟斷」、「白衫軍」等幾場規模不等的「公民運動」,經過幾波動員洗禮,運動的發展終於在太陽花臻於成熟。一波接著一波的衝撞,特別 是太陽花標榜著「反體制」與「公民不服從」的精神信仰,最終展現出來的動能卻集中在「反中」與「反國民黨」,對於戰後真正制約台灣的結構──親美反共,以 及由此派生出的「藍綠」格局──則未曾撼動,甚至是加深、鞏固了這個結構。

太陽花前前後後所掀起的波瀾,或許會為島內政局增添動盪,但未曾改變過台灣社會的集體想像,當然也無法轉變台灣舵手(無論藍綠)駛離大陸 的航向。近一年來,被太陽花群眾烙上「親中賣台」的馬英九政府似乎也在焦慮自己與大陸靠得太近,因此先是透過檢調單位起訴義務服務台灣考生赴大陸求學的 「夏潮聯合會」,接著又在今年將台大等六所進行兩岸學術交流的大學停權半年。在政治上,馬政府駐美代表處今年元旦在美國「雙橡園」升旗突襲,反而把自己弄 得灰頭土臉,換來「兩個中國」或「一邊一國」之嫌;接著又為了M503新航路與大陸針鋒相對;兩會期間,習近平以「地動山搖」形容九二共識對兩岸政治互信 的重要性,台灣新任陸委會主委夏立言卻回應「聽了會不舒服」。在歷史意識型態上,台灣聞不到絲毫大肆紀念抗日戰爭勝利與台灣光復70週年的味道,台灣「國 防部」反而先跳出來開記者會指責大陸「抗拒事實、反歷史」;而馬政府對於高中歷史、公民等課綱的「微調」,在上(2)月更是被台北高等行政法院一審判決 「教育部」敗訴。

太陽花面向美國綻放

經歷這場嘈雜喧囂的運動之後,社會內部的撕裂與激辯帶來的不是更多元的態度,對於中國大陸的視角也並非更開放,反而更加禁錮、僵化,對於在台灣的陸配、陸 生與陸客的歧視及排斥不減反增,與近來香港社會的緊張關係愈趨相似。與此相較,太陽花背後所象徵的地緣政治意義,經過一年以來的沉澱,其面目則愈加清晰。 去年太陽花退場沒多久,我在《觀察者網》寫了一篇文章《美國還能繼續滋養台灣的太陽花麼?》結論的最後一句是這樣寫的:「植在台灣泥土裡的這株太陽花,或 許將永遠面向美國綻開著」,現在看來亦是如此。積極鼓吹台灣民族主義與香港民族主義的獨派中生代學者吳叡人(「中央研究院」台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在太 陽花週年之際接受《自由時報》訪問,他直白且露骨地說:「在美國重返亞洲的大戰略,美日安保條約正待重新討論,日本要提升軍備時,基於『民主』高正當性的 太陽花學運形同一股反中力量之呈現,正面呼應美國,學運某種程度改變了東亞地緣政治結構。」吳叡人這番「正面呼應美國」的清楚表態,正好說明了無論中國大 陸給台灣帶來多少經濟利益與區域穩定,青年世代所在意的「反黑箱」、「程序民主」終將淪為配角,因為符合台灣國族建構工程唯一的「政治正確」,就是配合美 國在東亞地區的戰略部署,換取美國的庇蔭,這才是他們心中真正在意的「實質正義」。

2016年台灣大選距今剩不到一年的時間,在可以預見的將來,後太陽花時代所反應出來台灣社會內部的動能,有很大一部分都將捲入大選的紛 擾之中。事實上,台灣移植西式代議民主制度之後,週期性的大選幾乎左右了台灣島的走向,程度不一的變遷最終都會被大選的巨大能量給吸納進去,這也是台灣宗 主國美國所樂見的循環。「親美」加「藍綠」的格局仍是台灣島上空最大的幽靈,這是太陽花不願觸碰,更無從解決的結構性困局。最有可能代表民進黨角逐大位的 人選是現任主席蔡英文,她即將帶著包括兩岸政策在內的所有政見前往美國,說好聽是「訪問」,其實就是摸頭稱臣──爭取美國的認同與欽點。而風中殘燭的國民 黨,目前唯一浮上檯面的「救主」是朱立倫,但2011年《維基解密》的資料早已曝光朱是美國在國民黨內的「暗樁」。三一八太陽花、同年底的九合一選舉,以 及明年初的大選,將共同形成台灣內部政治變動的脈絡,但無論藍綠何人勝出,其實都還是美國在台的代理人,並持續與北京角力、拉鋸與博弈。

「野百合」孕育「太陽花」

從歷史發展的角度來看,上個世紀70、80年代風起雲湧的黨外運動,最終被民進黨的成立而收編;1990年那場改變台灣政治發展的「野百合」,其結局則是 與李登輝裡應外合,為初掌政權的李登輝掃除體制內部的政治障礙。如今看來又是另一個重要轉捩點的三一八,卻也仍然無法超越這樣的循環。三一八運動的激進派 參與者(及其背後的「野百合」世代學者),在運動結束後先是成立「公民組合」,後來因為組織方式與發展路線的歧異,又再分裂為「時代力量」與「社會民主 黨」兩個政黨,並且分別宣布投入明年初與大選一同舉行的「立委」選舉。這兩個政黨與民進黨之間存在著既合作又競爭的關係,一方面攜手循柯文哲模式替民進黨 在過去的艱困選區突圍(例如時代力量與社會民主黨都分別宣布在深藍選區台北市大安區提名候選人,其後時代力量對外表示將在5月底前與民進黨整合各區域人 選,最近時代力量的大安區提名人林昶佐〔Freddy〕又選擇退選禮讓給社會民主黨的提名人范雲),因此這些後太陽花成立的小黨,號稱要「打破藍綠壟 斷」,其實還是扮演著民進黨側翼的角色,助民進黨開拓票源一臂之力。另一方面,這幾個小黨同時具有牽制民進黨的功能,防止民進黨在2016年登上大位後與 北京發展過從甚密的關係,並且配合美國在東亞地區的戰略需求。

去年三一八運動發生之後沒多久,台灣社會科學研究會就曾撰文評斷這是一場「不反服貿的反服貿運動」。「反服貿」運動以經濟爭議的面貌橫空 出世,其實是一場政治的操兵動員。民進黨之所以反服貿,並不是因為「服貿」真的會為台灣帶來巨大的災難,只是因為它不願經濟利益被國民黨壟斷,所以在九合 一選舉嘗到勝利果實的民進黨隨後便露出馬腳,民進黨立院黨團總召柯建銘去年底即表示:「綠準備執政,服貨貿都可談」。被激進派所綁架的三一八,服貿爭議本 身也在運動中退位,替換上場的則是高舉「公民民族主義」,分離主義的中青世代與舊世代分道揚鑣,企圖引領一條新的反中戰線,並且與香港反對勢力隔海呼應, 共同在中國東南沿海製造動盪。

三一八之後的一年,台灣原有的政治格局不僅沒有被衝破,反而更加穩固,思想與意識型態也更為緊縮。三一八曾經為島內的許多「非政府組織」 (NGO)以及厭惡藍綠兩黨惡鬥的台灣人民露出夾縫中的曙光,但是台灣根深柢固的結構本質立刻將希望給吞噬。話說回來,台灣內部困局的解決出路還是在兩 岸,如果看到過去一年來的紛擾就全盤否定了經濟交流,反而是本末倒置。就像好不容易蓋了一座橋,但因為橋面凹凸不平而引起用路人的不滿,結果解決的方式不 是把路鋪平鋪順,竟是將橋整座拆掉。台灣的問題正是在此,當前兩岸經濟交流已遇瓶頸,同時也到了兩岸該進行政治接觸、甚至是政治談判的時機,台灣如果持續 以各種理由抗拒政治,無疑就是讓兩岸關係陷入泥淖。在兩岸關係之中拒絕經濟主義是不切實際的,但是只靠經濟主義則已經動能不足,而政治與倫理恰好是深化兩 岸關係必要的切入口。重新為載浮載沉的兩岸關係找到新動能,才有可能破解島內原有結構對社會、對人民的束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