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關條約和乙未之役雙甲子紀念

台灣先烈抗日的歷史不容抹煞(上)
王曉波
(世新大學教授)


今年的四月十七日,是《馬關條約》簽訂的一百二十週年,梁啟超說:「吾國四千年大夢之喚醒,實自甲午戰敗,割台灣償二百兆以後始。」〔註1〕

甲午戰敗,一八九四年十一月廿四日,孫中山成立興中會,發表宣言稱:「中國積弱非一日矣,上則因循苟且,粉飾虛張,下則蒙昧無知,鮮能遠慮。近之辱國喪命,強藩壓境,堂堂華夏,不齒於鄰邦;文物冠裳,被輕於異族。有志之士能無撫膺。」〔註2〕

一八九五年《馬關條約》,康有為率進京趕考的各省舉人,在天安門攔下滿清皇帝上「萬言書」曰:「伏乞皇上近法列聖,遠法禹湯,特下明詔,責躬罪己,深痛切至,激厲天下,同雪國恥。」〔註3〕除「責躬罪己」外,並提出「變通新法」,而有爾後的「康梁變法」。

開啟了台胞抗日50年的歷史

「近之辱國喪命,強藩壓境」即「甲午戰敗」。興中會是近代中國民族自救運動革命路線的開始,「康梁變法」則是憲政改革路線的開始。故「割台灣,償兩百兆」乃「大夢之喚醒」,中國警覺要救亡圖存了。

「公車上書」力爭「誅奸相,絕和議」,台民力爭「義不臣倭」統統無望後,只得擁唐景崧為總統,五月廿五日,成立「台灣民主國」,準備自力抗戰,開啟了台胞抗日五十年的歷史。

唯五月廿九日,日軍登陸三貂灣的澳底。六月五日,唐景崧搭德輪回廈門;六月七日,日軍進台北城;六月十七日,宣布「始政」。

台灣民主國要自力抗戰,原有的清兵或有留下來的,但多已奉命內渡。有前來支援的黑旗軍劉永福,黑旗軍名氣雖大,但人員有限;另有臨時招募來的粵勇,良莠不齊;此外多為義勇軍。其人數,據陳漢光說:

「抗日政府成立後,去楊岐珍及萬國本十餘營時加新起義軍(以八營計)及團練漁團等對抵外亦不上四十營(日參謀本部《日清戰史》載僅三十八 營,人員計共為一萬三千二百名)。若以日混成第一旅團台灣史料載,甲午戰爭之初,全台兵勇有七十一營,如是計算最多亦不能超過百營。連氏《台灣通史》載: 『土客新舊為數三百數十營』諒不確實。」〔註4〕

或據《台灣警察沿革誌》的記載:

「當時台灣除正規軍(專屬練勇兩軍)外,還有十數營綠營軍,他們被委任以驛遞、郵夫、鹽務、保甲等職,在番界為生番做警衛,還有的稱作屯丁以歸化番與隘勇相同。除此外,台灣兵力有一百五十餘營,人數約五萬人。」〔註5〕

至於武器,《警察沿革誌》載:「非正規軍的兵器往往是獵槍、木槍,十有八、九沒有火器,攜帶劍戟竹槍。」〔註6〕

至於日軍方面,陳漢光說:

「侵台日軍最高指揮機關為台灣總督府,陸軍主力為近衛師團。混成支隊輔之。嗣因死傷過多,無法南侵,始調第二師團到台協助。至台南陷後, 北部義軍繼起,乃再調混成第七旅團來援。先後兵數總計有七萬零四十九人,馬九千四百三十四匹(據日參謀本部《日清戰史》附錄百零八)。海軍有常備艦隊及運 送船四十餘艘,汽艇短艇數百,人員總數約一萬餘人。此外尚有武裝警官七百餘人,兵力可謂相當雄厚。」〔註7〕

近衛師團是日本的精銳部隊,現代化武器裝備,訓練有素,而義軍卻多烏合之眾,武器簡陋,而有「竹竿綁菜刀」之說,對照兩軍實力,勝敗早已了然。

唐景崧出走後,留守台南的劉永福拒絕被推為總統,而只負責繼續號召領導台民抗戰。

老幼婦女均拿起武器作戰

由於唐景崧的出走,日軍輕易拿下台北,但日軍繼續南下時,卻遭受到吳湯興、徐驤、姜紹祖等人的嚴厲的抵抗。據向山寬夫說:

「以大嵙崁為中心所進行的義民軍抗戰,之所以如此激烈,是因該地乃是素以勇敢聞名的島內少數粵族的集居地帶,住民連老幼婦女均拿起武器作戰。此次戰鬥,日軍有二十名陣亡者、二十六名負傷者,消耗步鎗彈六萬二千六百發。

由於受到激烈的抵抗,使日軍對義民軍與住民心懷強烈的復仇心。佔領大嵙崁的部隊,在『連呼報仇、報仇下,搜殺敗兵,徹夜不止』的情況下,恣意殺戮。在大嵙崁失陷時,被捕的數十名義民軍和江國輝,因『受到拷打亦三緘其口』而全遭殺害。」〔註8〕

另據《警察沿革誌》云:

「(六月)廿二日攻佔新竹,廿五日返回安平鎮,打敗襲擊我後勤補給線的敵軍(義民軍),爾後的戰鬥並未如攻略基隆台北般容易,不免時而陷 入苦戰,莫非此等地方之賊徒非軍隊,而是土寇,出沒隱現叢澤山野,如我軍窮追猛打,徒疲於奔命而已;而且無法判別土民與土寇,在田園揮鍬,狀如良民者,一 見我軍隊弱小,立即搖身一變,恣意叛逆。……如看敵兵居上風時,附近的村莊均變成敵,連婦女都喊叫、揮舞槍枝、衝向戰線;而且冥頑不畏死,據守村落中散居 的人家,抵抗我兵,若自家為我砲彈破壞時,更轉移到鄰家作戰,稍有可乘之機,必定加以逆襲。」〔註9〕

受到激烈的抵抗,日軍開始進行報復式的屠村和燒殺。陳漢光列舉如次〔註10〕:

山根支隊之暴行

(六月)廿二日山根少將令林大尉率步兵一中隊、騎兵一小隊、砲兵一小隊、工兵半小隊為左側衛,向大嵙崁河左岸三角湧附近前進。翌日五時始 向三角湧街推進。是日尚有若干不屈不撓義民,猶作零星抵禦,但均不敵。日軍入三角湧街,火燒民房,見人便殺,數小時後一個美麗而繁盛之鄉鎮,已變為滿目淒 涼之焦土!遍地死屍,慘不忍睹。當時林大尉率領之左側衛亦到二甲九,燒燬民房,並亂殺無辜鄉民。據日方記載,死者約一百餘人,民房遭燬者一千五百餘座。

內籐支隊之暴行

七月廿二日清晨,內籐大佐率步兵三中隊、砲兵一中隊(砲二門)、衛兵一小隊,向塔寮坑南方前進。另以倉田少佐率步兵一中隊、騎兵一中隊(欠一小隊)、砲兵一小隊(砲二門),向大嵙崁河左岸搜索推進。廿四日大焚民房,翌(廿五)日日軍見目的已達,遂收軍還塔寮坑。

是役鄉民遭屠殺,據日方宣布者亦達三、四百人之多,民房遭燒者亦達一千座以上。

松原支隊之暴行

(七月)廿二日五時松原少佐率步兵一隊沿大嵙崁河右岸溯流前進,七時兵至板橋,大搜民房,十三時起於四汀頭放火焚燒民房,見人便殺。翌 (廿三)日晨兵進土城,少數義民出拒,終不敵而散。日軍入村,亦燒亦殺,鄉民遭殺者二百七十餘人,房屋被燒者約八、九百座(以上數目均係日方記載)。

吳湯興、徐驤、姜紹祖均列入連橫《台灣通史》列傳外,洪棄生亦有《台灣淪陷紀哀》一詩記其抗日事蹟曰:

「誰料大廈傾,乃逢一木當。香山、苗栗間,義民起如蝗。鏖戰不得前,敵馬徒披猖。自言海上來,未遭此頡頏。倡之者為誰?義士吳徐姜。用矛赴齊師,爭推為徐驤。紹祖亦悍鬥,視死如陽陽。吳君(湯興)能統率,亦未易低昂,村婦佐磨刀,耕農自裹糧。」〔註11〕

生為國士死國殤

吳、徐、姜均在戰爭中犧牲,洪棄生還有《哀苗山》一詩,悼念之。詩云:

「台灣破碎已三載,至今人說徐、吳、姜。徐君勇敢推善戰,儒巾結束變戎裝。腰下長攜三尺刃,手中能擎百子鎗。衝鋒獨隊遇強敵,出沒山林成 戰場。姜君勇悍亦異常,一時驅虜如驅羊。吳君統率同一氣,義旗一豎神揚揚。誠知大敵未易禦,民眾驟合非久長。又況援師不足恃,豈能雙手除欃槍!如火如荼敵 軍至,六月七月人惶惶。苗栗山頭台安海,西有舟鮫東有狼。為猿、為鶴不可知,數君名在家已亡。存沒死生疑傳疑,生死於君兩不妨。生為國士死國殤,望風憑弔 歌一章!」〔註12〕

斯役也,犧牲的除了吳、徐、姜外,還有新楚軍的楊載雲(湖南人),和黑旗軍的吳彭年(浙江人)、袁錫清、林鴻貴。

吳德功有《頭份弔古》詩云:

「頭份嶺下車紛紛,頭份嶺上日欲曛。荒塚纍纍蓬蒿滿,停輿憑弔新楚軍。回思乙未六月間,台島治兵如絲棼。伊時廉藺不交歡(自註:黎景蒿不 服劉永福),南北將帥門戶分,公本血性奇男子,丹心捧日才不群。初寄專閫拜登壇,詎料金牌召孔殷。公憤奮臂衝前敵,身冒炮火甘自焚。鳴呼新楚軍!統將誰? 藍翎游擊楊載雲。」〔註13〕

吳彭年,浙江餘姚人,是劉永福的幕僚,而非軍人。日軍進迫彰化,求援於劉永福,永福已無將可派,彭年慨然請纓數次,最後永福謂:「兵來禦之,死守無恐。」終戰死彰化八卦山,事蹟見《台灣通史》列傳,且有連橫《八卦山行》記其事曰:

「書生抵死在疆場,志士不忘在溝壑。城存與存亡與亡,萬民空巷吞聲哭。裹屍馬革復何慚,弩目牛皮今非昨。提刀大笑向天行,中霄幾見旄頭落。我來山上弔英靈,獨汲寒泉薦秋菊。國魂飄蕩國殤哀,哀哉今人氣蕭索。」〔註14〕

預期的內地援助不能兌現,眼見彈盡援絕,劉永福終於在10月19日,出走台南城;20日,搭英輪離台,而言:「內地諸公誤我,我誤台民。」

雖然,劉永福離台,但駐守東部的劉德杓(安徽人)仍持續對抗,直至1896年7月。後又投效柯鐵虎的鐵國山。

台灣民主國失敗了,在日軍佔領下卻儘是燒殺擄掠、姦淫搶奪,無惡不作。

草野無知覺,聽我吟哀詩

洪棄生在《老婦哀》一詩中記述著:

「出門逢老婦,白髮蓬壓眉。婑兵蹴之行,哀哀泣路歧。乞食不得飽,眼淚垂作糜。問婦何所苦?嗚咽不成辭。有室無可歸,殘年喪子兒。一家 八、九人,遭殺不勝悲!大者能扶耜,小者僅知饑。愛女倚房居,剌繡手牽絲。大婦在炊下,淅米玉如脂。一夕聞兵來,悚息淚交頤。聚泣共吞聲,忽有兵人窺。闖 入掠衣飾,索錢勒藏貲。刀槍交股下,大者死階墀。回頭視幼子,身首已分肌。女、婦駭啼走,拚命於一時,縷陳不及終。哭聲已漣洏。更端問老婦,搖首不聞知。 旁人紛紛說,甲乙亦如斯。甲家益酷死,饋婑為婑欺。遺下數頃田,蕪穢草差差。復存數間屋,入夜棲鳶鴟。東家絕炊火,西舍遊鹿麋。亦有婑人宿,連甍臥豺熊。 破壁繫鞍馬,折門煮牲犧。行人不敢過,迂路且鞭笞。世衰人物賤,不死皆便宜。翹首望蒼天,言之有餘噫!歎息百年上,琛賮朝四夷。民物皆豐貴,雞犬亦雍熙。 草野無知覺,聽我吟哀詩。」〔註15〕

簡大獅在廈門聽的供詞也說:

「我簡大獅,係台灣清國之民。皇上不得已以台地割畀日人,日人無禮,屢次至某家尋釁,且被姦淫妻女;我妻死之、我妹死之、我嫂與母死之, 一家十餘口僅存子侄數人,又被殺死。因念此仇不共戴天,曾聚眾萬餘以與日人為難。然仇者皆係日人,並未毒及清人;故日人雖目我為土匪,而清人應目我為義 民。況自台灣歸日,大小官員內渡一空,無一人敢出首創義;惟我一介小民,猶能聚眾萬餘,血戰百次,自謂無負於清。去年大勢既敗,逃竄至漳,猶是歸化清朝, 願為子民。漳州道府既為清朝官員,理應保護清朝百姓。然今事已至此,空言無補!惟望開恩,將予杖斃,生為大清之民,死作大清之鬼,猶感大德!千萬勿交日 人,死亦不能瞑目。」〔註16〕

誠如簡大獅所言「因念此仇不共戴天」,北部則以胡嘉猷(胡阿錦)為首,祕密協議企圖共同奪回台北,在一八九五年十二月卅一日半夜,以大屯 山和觀音山的狼煙為信號,由各地攻向台北城,一時聲勢大振。日本官兵死一二八名,傷五十八名,後又從日本調軍隊來台馳援,胡嘉猷等人起義終於功敗垂成。

起義軍不但公告檄文,並有軍紀約束:

〔註1〕梁啟超,《戊戌政變記》,頁1,台灣中華書局,1965年台二版。

〔註2〕孫中山,《國父全集》第二冊,頁411,中央文物供應社,1974年再版。

〔註3〕《現代中國思想家》第三輯,頁79,巨人出版社,1978年。

〔註4〕陳漢光,《台灣抗日史》頁42,海峽學術出版社,2000年。

〔註5〕台灣總督府警務局,《台灣抗日運動史》(第一冊),頁83,海峽學術出版社,2000年。

〔註6〕同〔註5〕,頁86。

〔註7〕同〔註4〕,頁44。

〔註8〕向山寬夫著(楊鴻儒譯),《日本統治下的台灣民族運動史》(上),頁106,福祿壽興業股份有限公司出版,1999年。

〔註9〕轉引自〔註8〕,頁128。

〔註10〕同〔註4〕,頁88-89。

〔註11〕洪棄生,《披晞集》卷1,頁7。

〔註12〕同〔註11〕,卷3,頁41。

〔註13〕吳德功,《割台三記》,頁55。

〔註14〕連雅堂,《劍花室詩集》,頁43。

〔註15〕同〔註11〕,頁17。

〔註16〕王炳耀,《中日戰輯選錄》,頁104,台灣銀行經濟研究室,1969年。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