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國兩制」與高度參與

宋文明


台峽兩岸何時達成統一,及如何達成統一,已成了全世界中國人最關心的問題。尤其對於台灣的兩千萬人民、更有一種與個人福祉不可分的密切關係。現在台灣絕大多數居民,雖然並不懷疑台峽兩岸終將達成統一,但對何時統一及以何種方式來統一,仍有各種不同的意見。

在這方面能代表台灣當局及主流派意見的,就是一九九一年三月所頒定的國家統一綱領。根據這項綱領,未來兩岸的統一,是要經由近程、中程至遠程的三個階段來作逐步的達成。而這三階段之間的進程雖未規定出固定的時間表,但據先前負責大陸事務的行政院副院長施啟揚,有次告訴一香港代表團時所說,國統綱領所定近程中程至遠程每個階段所需時間,絕不止於三、五年。這就是說,按照國統綱領所定計畫來達成統一,至少亦須待至十幾年之後。

至於以何種方式來達成統一,年來眾說紛紜,就是國統綱領本身,也只提到將以民主、自由、均富來作統一的目標而已,從未形成任何具體的共議。而唯有現任行政院大陸委會副主委馬英九,在一次公開演講中首次明白指出,兩岸未來的統一,將不是國土的統一,而是制度的統一,總算表白了官方對這項問題的真正想法。所謂制度的統一,其意當然不是要台灣改變現行的制度,以應合大陸,而是要大陸改變其現行的制度,以應合台灣。換言之,就是要直等中共完全放棄其現行的四個堅持,而改採多黨民主及自由市場制度,雙方才有實行統一的可能性。若照此說,這一統一過程至少恐怕亦要三十年至五十年的時間。

於是問題便歸結到,中共本身能否或何時作這種改變?何種外力能迫使中共作這種改變?目下已有不少的西方人,頗熱中於以蘇聯剛行發生的變化來看待中共,也就是急切期待中共也能發生類似的變化; 殊不知這兩者現實情況及存在背景,完全不可相提並論。譬如蘇聯這些時來的領導者,不論戈巴契夫型或葉爾欽型,都屬二次戰後安定環境中成長,而完全缺乏戰鬥洗鍊的第三代。而中共現時的領導雖名為老中青三結合,而其最高決策權,仍操諸於歷經長征、抗戰及內戰的老人層之手,實際也就是由他們牢牢掌握政權,而指揮一切。因此要想中共在他們統治下發生蘇聯式的改變,則屬絕無可能的。

再說以外力加諸中共,迫其實行改變,持此想法者一直大有人在,但從沒有人認真相信這種想法會有實行的可能性。原因是:加諸中共的這種外力若屬真槍實彈的龐大武力,那麼不論這種外力來自於台灣或其他外國,勢必都要導致中國大陸地區一百年的戰亂,其最後結果如何猶不得知。而這種外力若屬政治文化宣傳性的滲透進擊,則正如伊索寓言中風與太陽相爭的故事,中共就要加緊寶行控制,以行防衛,反使中共的現代化運動產生負面作用,而不利於兩岸關係的良性互動。現時中共的實際對策,也正是如此。

所以,察時審勢,兩岸統一只有在相互絕對尊重現狀,互不顛覆對方,互不吃掉對方的原則下,才有達成的可能性。這雖屬過渡性質作法,並非最後目標,但在此時此際,只有在這種各自保持現狀下謀求統一,才屬實際可行之道。因此,中共年來所倡議的「一國兩制」,雖不是最理想的統一方式,但卻是最合乎現實,也最順便的統一方式。

所謂「一國兩制」,就是在這種安排下,大陸與台灣都各自繼續實行現行的一切,互相尊重對方,而不互予干涉。質言之,在此「一國兩制」之下,台灣可繼續保有現行的政府體制、現行的社會經濟制度、現行的司法制度及終審權、現有的一切財富及生活方式,也將保有現有的軍事與安全武力。而中共也一再表白,他們未來既不派任何官吏及管理機構至台灣,而台灣也絕不向大陸上繳稅收,或負擔其他兵役財政義務。這樣也就根本不致發生一如有些人所憂慮的,因台灣與大陸人民生活貧富相差懸殊,而致影響到台灣的利益。事實上,不論在任何國度或任何時代,各地人民的貧富差距,都不足以妨害到一個國家的統一。如今台灣島內,東部和西部,貧富差距相當懸殊,在大陸地區,東南諸省和西南西北諸省相較,同樣亦有極大的貧富差距,但何曾妨害到兩者的統一?可見台灣與大陸間任何貧富差距,絕不應成為反對統一的藉口,何況未來台灣與大陸間,根本就不會發生財政互補之類的事情。

在「一國兩制」之下,台灣唯一所要付出的代價,只是國民黨當局必須放棄或改變數十年來所長期堅持的名存實亡的法統情結。以往因堅持這種法統,而對大陸宣佈實行漢賊不兩立。如今這種法統對國民黨來說,雖只是一種面子問題、情感問題,而不是實質問題但也仍因堅持這種法統,而繼續強求兩者間的完全對等地位。可是根據中國的一貫歷史傳統,中國的法統是由一個政權統治中國的規摸及時間長短來決定的,並不是抽象存在的。也就是不論任何一個政權,只要在中國土地上建立實際的統治,並經歷一定的時間,它就代表中國,它就是中國的法統。蒙古人統治中國,元朝就是法統,滿洲人統治中國,清朝就是法統。國民黨統治大陸,總共才二十一年,在大多數時間,根本就不是統一的局面。而中共統治大陸,已超過四十年,除國際法所剝奪的外蒙之外,其他原有尺寸土地都在其實際的統治之下。因此,若說現時的中國法統,老早就已歸諸中共,而國民黨也早已失掉了法統地位。時至今日,若完全不顧聯合國集體承認所構成國家法律地位的差異,仍要堅持已失去數十年的法統,實際只是一種笑柄而已。對此彰明昭著的事實,承認得愈早愈好,愈遲愈壞。

在「一國兩制」之下,台灣雖不能與大陸一字併行,平起平坐,但以台灣現有的特出經濟成就及在國際間的強大發言力量,仍可望在北京政府中取得一定的地位,作高度的參與。所謂高度的參與,其中則有兩種含義。就是既要作高幅度的參與,又要作高階層的參與。高幅度的參與,在指台灣未來參與大陸政權機構如人代會等的人事,不能單純以台灣所有人口多寡為比例,而要予以超比例的優待。台灣現有兩千萬的人口,約等於大陸上內蒙自治區或甘肅省的人口,但在未來大政權機構為台灣安排人事配額時,應比照這兩省區的配額,而予加倍的提高。至於高階層的參與,在指台灣未來可參與大陸國家體制中的所有高層決策及領導部門,並由談判作硬性的規定。如此雖可呈顯為一種特例及特權,但為了及早順利達成統一。大陸亦必須付出此項代價。

因此,在我的構想之中,基於「一國兩制」的原則,台灣於高度參與北京政權之後,大陸政府的面貌,以及台灣與大陸的全面關係,將會出現如下的景象:

一、國家體制方面:

(一)將會增加國家副主席一人,固定由台籍人士出任。

(二)全國人代會副委員長中,固定一個名額給台灣。

(三)全國政協副主席中,固定一個名額給台灣。

(四)國務院副總理中,固定一人由台籍人士出任,並配以一定數的部次長名額。

(五)待一九九九年澳門正式歸建,將共同協議設五人制的國家主席團,由兩名大陸代表,及台、港、澳各一名代表所組成,每人輸值一年出任國家主席,以執行國家元首職務。

二、對外關係方面:

(一)在外交承認的國家中,台灣可在當地大陸使館派駐一名副館長,在當地大總領館派駐一名或多名領事,負責辦理當地有關台籍居民事宜。

(二)在外交承認台灣的國家中,大陸可在當地台灣使館派駐一名副館長,在當地台灣領事館中派駐一名或多名領事,負責辦理當地有關大陸居民事宜。

(三)在聯合國及其各附屬機構中,台灣可在大陸代表團中派駐一名副常任代表,在每年出席聯大會議的五人代表團中,固定一人由台灣派出。

三、在軍隊及指揮權方面:

(一)台灣軍隊平時可保持原有國民革命軍名義,並自成獨立指揮系統,但一遇發生對外事故,雙方即可商組聯合指揮部,共同行使指揮權。

(二)大陸對台灣使用武力一事,因事涉國家主權,中共不便自行放棄,但雙方協議發表共同聲明,宣布今後一切爭執悉循談判及司法途徑解決,任何一方絕不訴諸內戰或任何形式的武力衝突。

四、在台灣政府名號及雙方聯繫方面:

(一)台灣不強求使用中華民國或台灣共和國的名義,但可商採中國台灣自治共和國名義。這比港澳兩地的特別行政區名義,當較略勝一籌。

(二)雙方可在對方設立高級專員公署及分支機構,作為辦理雙方一切交往及聯繫之用。

以上這種安排對台灣來說,名義上雖不如兩個中國、一中一台,或邦聯制的統一來得響亮,也難滿足少數人的胃口,而實質則比上述種種更為充實與適 當。因若實行兩個中國、一中一台,或邦聯制統一,固能完全保持台灣的一切,不受中共干預,但台灣卻也無法參與大陸的政權。而要在「一國兩制」下實行高度參與,暨可保有台灣的一切,又可參與大陸事務,有得無失,有益無害,真是何樂而不為。若屬前者,台灣與大陸的關係,勢將變為國與國間的關係,台灣對大陸的貿易投資及一切往還,亦都將受國際關係中的種種約制。若屬後者,台灣與大陸的關係,乃係國家的內部關係,台灣與大陸一切往來,亦只是國內地區間往來,其所獲得的方便與利益,將是不可計數的。

在「一國兩制」下作高度參與,雖有如許的好處,亦屬一種勢所必至的最後結局,但以現時國民黨當局的心態及處境,以及其所背負的沉重歷史包袱,深恐將不甘願接受這樣一種安排。不過,擺在面前的事實已清楚指明,歷史的車輪是無法扭轉的,中國的統一是無法拖延的,這也就需要國民黨人以最高的智慧,最大的勇氣與決心,來面對這項現實,及早處理這一問題。否則,若繼續以各種各樣的理由與藉口,堅持拒絕談判,最後勢必導致對方的施壓及用武,一如大宋之於北漢。而若台海地區一旦爆發戰端,姑不論將經歷何種曲折過程,而以大陸的充沛兵力資源,台灣最後必不支倒下。所以,與其將來被迫或挨打而統一,就不如及早談判而統一;與其焦頭爛額,不如曲突徙薪;與其被迫而強行一國一制,不如主動而行「一國兩制」。至於實行「一國兩制」,高度參與之後,在長遠的未來雙方合作關係究將發生何種變化,整個國家將何去何從,那只有待之事實的回答,也只好留給後代自求解決了。總之,我們必須要竭盡一切可能,來設法避免台灣海峽的一場流血衝突。

(本文作者簡《自由中國》半月刊主筆,《聯合報》主筆,全中國最資深報館主筆,新聞專業五十年老報人。已出版著作有《世界的今天與明天》、《梁啟超的思想》、《美國的對華政策》、《世界何處去》、《非洲新興國》、《從人物看世界》、《人物與政治》、《美蘇爭霸三十年》、《理想與現實》、《當代美國外交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