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析台灣政治新局

杜繼平
(人民大學博士生)


今年8月,新國民黨連線脫離國民黨另組新黨,國民黨召開十四全大會在亂象橫生中改組新的領導班子,非但流派之爭未能消弭,因權力分配擺不平,黨內已呈分崩離析之態。三黨激烈競爭勢不可免,國民黨極可能在三年內失去一黨獨大、長期執政的優勢,兩岸關係也將出現巨幅變化。

新國民黨連線毅然出走,自立門戶,無疑是國民黨流派之爭惡化的結果,但其意義絕不僅於權力之爭。

國民黨派系鬥爭的惡化緣於李登輝擎舉民主改革的大旗,厲行政權台灣化的政策,冀圖一舉剪除黨內不願徹底俯首聽命的異己,將其逐出權力核心。這些異己份子多為外省籍權貴,但也包含林洋港、邱創煥等台籍政要。

李登輝之被蔣經國選為接班人,是因其台籍且入仕之後表現得謙沖謹厚,未廣植政治班底,一旦繼位,可望做象徵性的虛位領導人,形成黨政軍各系統權要集體領導的局面。未料,李登輝上台後,不甘徒擁虛名,垂拱而治,亟欲親掌實權,創造「李登輝時代」。然而,經蔣經國多年培養,在黨政軍各界根基深厚的林洋港、李煥、郝柏村等人卻不甘雌伏於李登輝之下,希望實行集體領導。李登輝急欲有所作為,黨內人才又多已別有所屬,頗苦於麾下空虛,於是好權趨利者馳騖競逐於左右,諂媚獻忠,爭充除政敵、擴地盤的馬前卒。李登輝自認得以繼承國民黨大統系天與人歸,又以學識自負,大有予智自雄,充當台灣「哲王」之慨,遂使所用多庸諛幸進之徒,真能出良謀、定善猷的干濟之才,實屬寥寥,因而搞黨內鬥爭的手法之粗鄙令人瞠目,派系之爭只有愈形惡化。

國民黨的內爭有一項關鍵性因素,那就是省籍矛盾。1949年國民黨流亡到台灣,憑藉龐大的黨、政、軍、特勢力與豐厚的經濟資源建立起凌駕在台灣社會之上,具有高度自主性的半封建威權統治,並實行「獨裁開發」的圖存發展策略。也就是,政治上,由外省籍權貴壟斷國家機器,進行高壓統治,並透過地方選舉收編歸順的台灣士紳豪族,施予政治經濟利益,以地方派系鞏固其基層的統治;經濟上,則鼓勵私人投資,壓制工農,扶植資本家以發展經濟,並透過工商業公會,由大資產階級領銜統合資產階級。由於中央級的行政、立法部門長期壟斷在外省籍權貴手裡,台籍人士的參政途徑大受阻滯,於是形成「外省人(統治者)──台灣人(被統治者)」的假象。

這種由少數未經台灣民意認可的外省籍權貴壟斷政權的不合理體制,早為台灣人心所不滿。台獨即以外來政權攻擊國民黨,80年代以後,黨外及後來成立的民進黨也不斷以「台灣人出頭天」鼓煽「台灣人意識」,做為動員台灣人支持,擴展政治實力的主要手段,省籍矛盾因以擴大。

在國民黨被迫「自由化」、「民主化」的過程中,汰除久未改選的外省籍立委、國代由台灣選出的議員取而代之,從而帶動黨政機構的「本土化」,本是必然的發展。然而李煥、郝柏村等外省籍政要在黨政軍各界羽翼早豐,李登輝又急欲收攬大權,只有利用台灣民間「出頭天」的夙願,以「台灣人總統」的身份,爭取支持,倚財團與地方派系為助力,引民進黨為奧援,合擊以李、郝為代表的外省政治勢力;而民進黨也正樂於借李登輝之力去除國民黨內的「中國人」勢力,促使國民黨「台灣化」,以便共圖獨立大業。

於是國民黨內便形成李登輝掛帥由急於驅趕外省權貴接掌黨政要職的台籍政客與向李登輝輸誠的外省籍官僚組成的當權派,以及李、郝為核心的外省籍政治勢力與遭李登輝疑忌的林洋港等台籍政要為輔翼組成的非當權派。所謂台灣政治的「本土化」本應指台灣的政權合法性須透過民主選舉的程序扎根於台灣社會,但由於台獨的鼓煽與國民黨的流派之爭摻雜了濃厚的省籍意識,「本土化」的涵意已遭扭曲、惡質化為帶有排斥性的台灣人當權優先論,從而使得台灣政治的是非淆亂,曲直難明,一些實質的社會、經濟矛盾也屢被省籍意識與浮面的權力鬥爭所掩蓋、曲解。

從台灣的社會經濟結構來看,私人壟斷資本已不斷壯大,公營企業的陸續民營化,無疑將更加助長私人壟斷資本的發展,這就會造成對中小企業的擠壓,貧富差距也必然持續擴大,特別是從80年代中葉以來的房地產、股市投機,對台灣財富做了極不合理的重分配,更加劇了貧富差距的問題,這可由主計處近二年公佈的統計數字明顯看出。

再由社會流動的角度觀察,70年代台灣經濟蓬勃發展時期,社會的流動性極大,階級身份變動較快,但至90年代,台灣經濟已只能保持中度成長,且有日趨衰退之勢,中下層階級向社會上層流動的可能性大為降低,中上層階級墜向中下層且固定化的趨勢愈益明顯,也就是小市民、小老百姓的人數會日增,特別是新入就業市場的年輕勞動力,會發現其發展前景非常有限,從而較易確立階級身份的認同。

在這樣的社會經濟結構下,80年代後期以來,政治上也出現了極大的變化。國民黨實行30餘年的「獨裁開發」政策,台灣資本主義經濟日益成熟,私人資本尤其是大資產階級,在國民黨培育下羽翼漸豐,與國民黨互相滲透,國民黨的國家機器與台灣社會融合日深,其自主性也就大為降低,特別是自80年代始,國民黨不得不實行政治、經濟「自由化」,繼而轉向允許政黨競爭,定期選舉的政治「民主化」。原來高踞於台灣社會之上的國家機器,不能不受到社會愈來愈強的制約。國民黨政權與資產階級的關係由「父子」轉化為「兄弟」。國民黨對資產階級不能再有發號施令的絕對權威,為了應付政黨競爭,贏得選舉,確保政權,國民黨越來越倚賴資產階級供輸金錢、動員投票。而資產階級也反過來要求政治權力,影響決策以鞏固、擴大他們的利益。此所以財團與地方派系日益抬頭自主而國民黨日益「金權化」之因。

在這樣的政治經濟結構中,披著「全民政黨」外衣的國民黨,會越來越不能掩飾其資產階級政黨的本質,這是台灣資本主義深化發展必然的結果,半封建的國民黨威權體制轉化為現代的資產階級政黨乃勢所必然。前述的社會經濟矛盾,因上層的政治權力鬥爭以省籍矛盾的形式出現而被弄得模糊不清,但在台灣人的台獨黨──民進黨已成氣候,取得合法性,及國民黨已由李登輝主導完成「台灣化」後,這些客觀存在的實質性矛盾,將暴露無遺,從而台灣的政治鬥爭將回歸到它的社會經濟基礎,顯露其本來面目。

從這個角度來看,新黨的成立就顯出其意義,新國民黨連線的出走,固是國民黨流派鬥爭惡化所致,但他們不同於老一輩外省籍權貴與台籍政要之處,是他們具有鮮明的小資產階級民主派的色彩。他們看出台灣的社會經濟矛盾將日益凸顯,不滿於金權政治的氾濫,而向人數眾多,愈益受到搾取的中下層人民尋求支持,以確立其群眾基礎。台灣不少政治人物仍只將新黨主要成員視為不滿足於權力分配的外省籍第二代,認為其群眾也將限於外省籍人士,而無法壯大,這只能顯示他們蔽於過時的省籍意識,自暴其淺陋。新黨若能堅持、落實他們反金權、為小百姓爭權益的主張,不因急切擴展聲勢,濫引但逐現實利益的無原則政客入黨,而損及其廉能的清新形象的話,必有其相當大的發展空間。目前看來,新黨的屬性與路線介於美國民主黨與歐洲的社會黨之間,其未來走向或會因客觀形勢的變化而在這兩者之間浮動。

國民黨的十四全大會雖進一步鞏固了李登輝在黨內的地位,也完成了國民黨的「台灣化」,但其內聚力卻更加削弱。正如德國社會學大師韋伯所指出的,幹部與領導者的結合若不輔以「正當性」的信念,而是以純粹的物質利益與利害的計較為基礎,必然不會很穩固。國民黨今天除了維持政權的考慮外,絲毫不見理想性。過去蔣氏父子憑其強人形象與絕對權威塑造了領袖的「魅力」以補強其「正當性」,李登輝初就位也以其博士頭銜與「第一個台灣人總統」在媒體的造神運動與台灣人的省籍情感籠罩下,產生了一些領袖「魅力」。但李登輝就位以來好剛尚氣、剛愎自用,周圍復多阿諛寡能之徒環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已使其形象大損,魅力大減。國民黨赤裸裸地成了靠物質利益與利害結合的政黨。一些台籍政客原冀望通過李登輝斗倒外省籍政治勢力國民黨「台灣化」後,多獲晉身之階。李登輝原打算在十四全大會,鼓其餘勇盡逐非當權派的「窮寇」於權力核心之外,不料,非當權派全力反撲而未竟全功。中委、中常委席次僧多粥少,不足分配,遂致一些財閥、地方派系深懷怨望,大舉反彈,大有反戈相向之勢。國民黨現仍有總值二千多億的黨產,與相對豐沛的政治資源,尚可藉物質利益與權位籠絡人心,但如前所述,這種缺乏正當性輔助的利益結合是不穩固的。韋伯也指出,對當權者的臣服不一定是出於服膺其正當性,個人或團體也可能由於投機或為私人利益而向當權者偽示效忠,再就是個人在軟弱無助又別無選擇的效忠對像之餘也只有俯首稱臣。

過去國民黨能長期維繫政權於不墜,主要是因韋伯所述的這種情況。但現在政治局面丕變,國民黨不能再用強權壓服人,利益的分配也不能饜足各路人馬,復有民進黨、新黨的有力競爭,其政權的基礎將大為削弱是勢所必然的。尤其國民黨日益資產階級化後,政策只有更向資產階級的利益傾斜,過去披著「全民政黨」的外衣以取全民的忠誠的做法將日益捉襟見肘。未來在保障資本的獲利與照顧人民的社會福利的矛盾之間,隨著經濟成長的緩慢,國民黨之更傾向資產階級從而失去多數人民的支持是可預見的。從這點來看,民進黨與新黨強調社會福利是打中了國民黨的要害。

民進黨目前雖獲有二成至三成的選民支持,但要再發展,也有其難以克服的瓶頸,過去民進黨之得以茁壯,一是藉擴大省籍矛盾,以「台灣人出頭天」扳倒國民黨「外來政權」號召台籍群眾,經多年宣揚台獨理念,已塑造了二成左右的台獨群眾,成為其堅定的支持者,再就是針對國民黨的專權腐敗,以「民主制衡」吸引都市的中產階級。但就其組織結構、路線與主要成員來看,民進黨其實是小型化的國民黨。其組織形態學自國民黨,昭昭可見,不須多言。就其主要成員來看,有職業政客、有地方派系、角頭,有中小企業主,有理想色彩較高的中間偏左派系「新潮流」,近一年來又有不少「台獨聯盟」成員摻入。民進黨歷來與某些中小企業關係密切,近幾年來與某些台籍大財團更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民進黨喊出「社會福利國」的口號一部分是出於政治鬥爭的策略,一部分是因其中的某些成員確有此思想。以其仍在野,說些動聽引人的政策,不須實際執行,有利無害,真要執政其兌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粗略地說,民進黨內大約可分為職業政客、地方派系、中小企業主代表的功利為尚的右翼與「新潮流」為主的社會民主左翼,這兩股勢力過去曾發生激烈的路線之爭,幾度瀕臨分裂,但終在「台獨」的旗幟下,喊出「社會福利國」,暫時妥協,合力向國民黨奪權,尤其去年立委大選,頗有斬獲後,更啟三年執政的雄心,派系之爭更為緩和,分裂之說也不復可聞,但其潛藏的矛盾始終沒有解決。目前民進黨的主導權主要握在右翼手中,黨內患有不少類如國民黨的病症,像為了選舉提名、利益分配而出現的人頭黨員與派系之爭時有所聞。這次縣市長選舉提名就頻傳內訌,所謂「團結的民進黨」對抗「分裂的國民黨」的口號,今年選舉是肯定沒法拿來用了。

在新黨成立,李登輝完成國民黨台灣化之後,民進黨將面臨嚴峻的挑戰。第一,國民黨台灣化後,「台灣人出頭天」的歷史使命已經完成,民進黨也不再是唯一台灣人主導的政黨,利用省籍情結號召群眾已無多大效用。第二,新黨標舉反金權、支援中小企業,組織形態比民進黨更民主更具新意,新黨主要成員也比民進黨許多要角更具廉能形象。反金權、推動民主改革、制衡國民黨這些訴求,民進黨都不再是獨家品牌,這勢必吸走不少本對民進黨台獨主張有疑慮,但為了反國民黨而不得不支持民進黨的選民,新黨喊出「投國民黨不甘心,給民進黨不放心,支持新黨最安心」的訴求,對民進黨將構成不小的威脅。民進黨在上述新形勢下,所能保有的鐵票,只剩那些堅定的台獨群眾,要再擴展實力,得戮力提升政黨體質、形象與幹部的能力,調整政策主張,否則終難成太大氣候。

從三黨的大陸政策來看,李登輝一心想走兩個中國的獨台路線,對大陸政策甚為保守,民進黨過去基於反中國的台獨情緒,既不瞭解大陸,也不用心補課,但這一年來迫於兩岸經貿的快速發展,企業界要求正視大陸政策的壓力與日俱增,也不得不認真對待,但格於台獨主張的限制,其步伐還遠落國民黨之後。新黨明確主張積極與中共談判,開放兩岸直航,保障台商權益,爭取大陸市場,勢必將刺激國民黨與民進黨採取更積極的大陸政策。如果大陸的經濟發展能維持基本的秩序,持續成長,以台灣越來越倚賴大陸的勞力、高科技、市場的趨勢來看,國民黨與民進黨將被迫追隨新黨的腳步。反之,大陸經濟一旦陷於混亂,兩岸關係也必隨之倒退。

1993,8,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