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思畏友李作成先生

堅貞的台灣統派志士李作成先生終於在8月22日與他所熱愛的人民和祖國永別了。作成先生的一生，是近代中國民族悲劇具體而微的縮影，也是中國近代知識份子仁人志士為祖國為人民奮鬥的心路歷程寫照。顛沛流離的少年，漫漫長夜的黑獄，現實生活的煎熬，從來沒有屈服過作成先生愛國主義的心志。雖然作成先生走了，海峽兩岸的烏雲仍然濃重，但是，我們相信像作成先生這樣的一代又一代的近代中國知識份子所選擇的愛國主義的道路，必然是要實現的。我們特刊出作成先生生前至友又是同案難友的陳映真先生悼文，並且願祈禱作成先生，安息罷，不要再為祖國擔憂。─編者

李作成先生是內蒙古綏遠省歸綏市（今呼和浩特）人。他生於1931年1月1日。他的父親李蔚瑛將軍，是黃埔四期生。1949年，李作成先生19歲，隨父親李將軍來台灣，當即入台中二中就讀。同一年，李將軍再入大陸內地接夫人李王傑女士及家眷。但此時局勢已迅速逆轉，父子從此揆隔，終生不復相見。

1956年，李作成先生考進台灣大學法律系。這是他不惜數試志在必得的理想科系。1960年，他從台灣大學畢業，曾有一年餘的時間，在補習班執數理科教鞭，以教學成效卓異，一時頗負聲名。

1962年，他到強恕中學任教。我幸而與李作成先生訂交，是1963年服完兵役之後，到強恕中學教英文之時開始的。

李作成先生熱情尚義，很喜歡朋友。強恕中學的教職是我平生初涉社會的第一個職場。作成先生的坐位與我相近，學校的情況，事無鉅細，都蒙他熱情介紹和教導，使我很快地就對強恕的環境熟絡自如起來。

作成先生略長我幾歲，由於他整個求學時代，雙親都不在身邊，勤工儉學，自食其力，因此他比我多一層從生活的磨礪而來的成熟，也多一層從生活的體驗而來的，對於政治的關切。因此，不久，在他的引介下，我遇見了嚴厲的政治氛圍下處於「半地下」的一群與國民黨「持不同政見」的精英知識圈。這群人的政見彼此之間並不盡相同，但關心生活、關心中國和台灣命運的誠摯，對知識和思想的篤敬，幾無二致。

作成先生早已是這個圈子中受尊重的一員。也是經由這個圈子，作成先生與我得以和一位年輕優秀的日本青年淺井先生結為知交，而在嗣後我與作成先生的知識與思想生活上，起到了深遠的影響。

作成先生在49年頃到台灣時，已是16、17歲的少年。一般朋友鮮有人知的是：他當時已讀過不少30年代的小說和社會科學書刊。這些閱讀，使他承接了中國20年代以降的進步主義和愛國主義。這對於他自己，以及最靠近他的我等朋友的愛國主義之形成，起了重要的作用。

作成先生具有一種思辨上傑出的分析、綜合、聯繫的能力。我常想，設使他的道路不那麼坎坷；設使他能有一個專心讀書研究的環境，積年累月，必有大成。在獄中之時，每當我們聽他僅僅從報刊的零碎信息去分析時局，常覺作成先生有獨到的見地，不禁折服。

作成先生最為人稱道的，是他熱情尚義，慷慨而好客。他對蠻橫之來，可以奮力拮抗。但他對朋友，只要囊中尚有，莫不湧泉傾盡。他有自己鮮明的思想立場，但對於政見不同的朋友，從不以宗派立場論斷人和是非。他有言辭凌厲雄辯的一面，但從來不用來對政見不同的朋友恁加訐誹。只要在人品風格上被作成先生以朋友愛重，他總是誠懇、寬厚、真摯相待。這是很值得我學習的芳美之德。1968年，我與作成先生等十餘人以主張中國之統一而遭逮捕入獄。在偵審庭中，作成先生從不對同案的朋友有怨謗、推諉、卸責、嫁罪之辭，反而盡力將責任攬在自己的身上，一時傳為佳話。

今年5月，因為到中正機場迎老友陳鼓應兄回台灣，與作成先生相遇於機場，驚訝地看到他明顯消瘦了。不久夫人萱倫女士才告訴我得了難治的病，朋友皆震驚不已。

作成先生病況不斷惡化，形容日漸枯索。但從頭到尾，他絕口不提他應已知之甚確的癌病，見了朋友，依舊是談問題，關心人、關心生活。不論在醫院抑或在家中，他基本上是一個合作的、絕不出難題的病人。對於醫生、護士的服務，事無大小，一定稱謝。一直到最後一天，醫生建議開刀，他體力已極度衰竭，但神識始終清醒逾恆。他首肯最後的手術，勇敢地讓人推入手術房，更勇敢地以羸弱的身體，通過了手術的考驗，但也終因肺部衰竭而謝世。我與作成先生訂交半生，看見他面對終極的大勇，尚為首次，感佩無已。

我與畏友作成先生的友情，譬若手足。雖然彼此為五斗米奔波勞形，不常相聚，但作成先生所加予我的動人而不逾的友情，常常成為我極大的幫助。1990年春，天安門事件發生後尚不滿一年，中國統一聯盟決定組團訪問北京。當時世論對我個人頗有批評，但作成先生及時給予我寶貴而貼心的支持，並且直接在訪問留守期間，堅定地接掌統聯秘書處的工作，做出了重要貢獻，使我畢生不忘。

李作成先生的一生，是民族分斷時代中國知識分子一生的縮影。他備嘗因分斷而來的離散顛踣的悲苦，也啟發了因分斷而來的淑世愛國之志。如今天不假年，齎志而歸於大化，寧不慟哭！

作成先生遺落堅貞賢淑的夫人徐萱倫女士，和鍾愛的女兒李中。至盼同志、難友、同事和朋友們，一本作成先生在世時的初心，續加掖愛，讓故人無所牽掛，永得安息。

1993年8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