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雅文明的悲呼

聖克里斯托瓦爾是墨西哥南部山區一個充滿殖民地色彩的小城，人口約八萬，是歐美遊客愛到的地方。這裡是避暑勝地，也好欣賞西班牙殖民者遺留下來的古老歐陸情調。

元旦那一天晚上，遊客們坐在市中心廣場的露天餐廳，一邊享用美酒，一邊看盛大的煙花表演，四周的西班牙人載歌載舞，一片歡樂。

就在這時，農民游擊隊進城了，在街道上列隊而過，佔領重要設施。不要說外來的遊客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很多墨西哥人也說不清楚是怎麼回事。畢竟，游擊戰在墨西哥已沉寂了20餘年了。

遽然爆發　遠因近因

發動襲擊的，是一支自稱為「薩帕斯民族解放軍」的印地安農民游擊隊，估計有一千人，他們裝備十分簡陋，既無正式軍服，許多人連槍械都沒有，拿的是木頭假槍。他們被城裡人指為「訓練不足，紀律嚴明」，無懼於恰帕斯州一萬四千人的政府軍，一輪突擊之下，竟然一度控制六個城鎮。

不過，同政府軍的力量對比太懸殊了，當政府軍出動到坦克、裝甲車以至飛機還擊，游擊隊節節敗退，不幾天便給趕進了莽莽大山之中。

事發地區偏僻落後，關於戰鬥情況的報導不多。記者大都是戰事平息後才趕到的，只見到處仍有游擊隊員暴屍荒野或街頭。在一處市場，多位印地安人並排俯身倒下，頭上都有一個彈孔，雙手倒剪背後，顯然都是被處決的。

據統計，游擊隊喪生61人，軍警31人，平民3人；天主教教會則認為不只此數，應當約有四百人死亡。

墨西哥政府一口咬定事件同外國人的介入有關，軍隊據說還抓了一個危地馬拉人。恰帕斯州同危地馬拉接壤，其貧困落後和地理環境也同危地馬拉相似，而不同於墨西哥中部及北部經濟發達、工業化地區。在70、80年代，中南美洲天主教會中出現了一批主張積極介入社會，以實際行動為低下層貧民爭取福利的神父，他們的主張被稱為「解放神學」，墨西哥當局認為，這次農民起義，也是一些「解放神學」的神父策動的。

墨西哥總統薩利納斯一方面說他一直致力於協助當地的印地安女人和農民，一方面又說，這是根深柢固的歷史問題，很難解決。

農民起義遽然爆發，確有其近因和遠因。

起義選在元旦這一天進行，是因為這也是關係加拿大、美國和墨西哥的《北美自由貿易協定》正式生效的一天，印地安農民在起義公報中一方面譴責墨西哥政府長期採取種族滅絕的政策，二方面指責加入《北美自由貿易協定》置印地安農民的利益不顧；協定的執行，無異於把印地安農民置諸死地；起義領袖「馬科斯司令員」對記者說：「我們武裝起義，就是要反抗薩利納斯的死刑判決書。」

根據《北美自由貿易協定》，墨西哥要向美加的農產品開放市場，美加都是農業大國，它們的大量廉價農產品將湧進墨西哥市場，山區印地安農民落後的農業必將無法生存，印地安農民的惶恐是不難理解的。

從遠因來看，印地安人對墨西哥政府積怨極深，就像火山一樣，不時爆發。

瑪雅文明　令人懷念

現在已經公認，墨西哥的最先住民，是約三萬年前越過現白令海峽的陸橋逐步南遷而來的。他們從阿拉斯加向南作遊牧式遷徙，至大約二萬年前來到現在的中美洲。考古學家已發現了這一時期先民留下的篝火、石器和獵殺的猛獁和柱牙象的骨頭。大約公元前五千年，他們學會耕種，玉蜀黍成為主要作物。他們就是當地印地安人的祖先。

墨西哥先民創造的文化中最令人樂道的是瑪雅文明；瑪雅人是居住在墨西哥南部、危地馬拉和伯利茲（前英屬洪都拉斯），北部這一片連綿不絕的土地上的中美洲印地安人；他們創造的文明是西班牙人佔領以前，西半球最偉大的文明之一，他們務農，建築巨大的石屋和金字塔，治煉金和銅，使用一種至今尚無法讀解的象形文字，在數字和曆法上有過極其傑出的成就，他們的位置計算法與零的概念，可能是人類最偉大的發現之一，對宇宙和天文的知識也很突出，對太陽、金星運轉的計算十分精確。據現在的研究，馬雅文明的湮滅，一是因為過度破壞生態環境而遭到大自然的報復，二是外敵的入侵，先是伊察人，後是西班牙人。

西班牙人的到來，帶來了先進的歐洲文明，但對本土的印地安人文明的破壞幾乎是滅絕性的。

現時世界最大的西班牙語國家，不是歐洲的西班牙，而是大西洋彼岸的墨西哥。在今天的墨西哥，種族結構主要是三種人，一是白人，佔15%，大部分是西班牙裔，二是歐洲和印地安混血人，佔55%，三是印地安人，佔29%。三種人的社會地位也按上列次序分先後。

印地安人　社會底層

「美國時代出版社」的國家叢書在墨西哥分冊中這樣描述當地印地安人的處境：「印地安人被西班牙人視為教會和國家的受監護人。他們有的學會講西班牙語，大部分都給帶進教堂，信奉天主教（按：幾乎全部瑪雅人都名義上信奉天主教，但他們的天主教一般塗有一層當地的異教色彩）。但他們要在農莊、礦坑（按：墨西哥是世界最大的產銀國）和紡織廠做奴隸般的工作。那些在田里幹活的由早到晚在酷熱下工作。礦工常要步行兩星期去礦場，到了還要自己管吃住。在紡織廠，工人常被關起來幹活，廿四小時不得歇憩。」「純血統的印地安人處於新社會結構的最底層，感到給騎在上層的人剝奪了土地和傳統。」

在著名的墨西哥革命（1910至1920年）中，印地安人要奪回土地，是一個重要的推動因素。剛爆發的農民起義者自名為「薩帕斯民族解放軍」，薩帕斯就是墨西哥革命的著名印地安農民領袖。對印地安人來說，土地比生命還重要，他們把自己的土地愛稱為「小祖國」，一首印地安民歌中歌唱對土地的熱愛時這般歌唱：「他們若明天要把我殺掉，那麼，今天就把我殺掉吧！」薩帕斯無私而廣受敬重，他在南部率眾起義，把所奪得的種植園土地分配給部下來耕種，他們在耕種且扛著步槍，一旦緊急就去打仗，他建立農民委員會分配土地，又建立第一個農業信貸銀行。美國特使孟茨當年到墨西哥視察後撰文說：「我們可以從薩帕斯派中間找到真正的社會革命。」薩帕斯給政府軍伏擊殘殺後，不少印地安人仍堅信他活著，說在黑夜裡，仍可以看到他騎著白馬在山上馳騁。

古老口號：土地自由

農民游擊隊今天喊出的口號還是薩帕斯當年引起千呼萬應的「土地與自由。」

多年來，墨西哥政府一直在揚言，墨西哥社會和平，存在社會騷動之說是子虛烏有。墨西哥的分析家認為，墨西哥政府是不可能不知道問題的存在的。當地報章引述瑪雅歷史學家蒙特馬約爾的話說：「人民武裝起義不是一夜間出現的。」「它有一個長久的孕育期，這樣的組織很難在山區存在而不受注意，那裡的耳目比城市還多。」大都會大學的教授加爾維斯則說：「這運動是一些人多年致力有關活動的結果。」

僅在八個月前，曾當過恰帕斯州州長的墨西哥內政部長加裡多矢口否認有游擊隊存在，並說這些謠言是要打擊墨西哥的經濟，阻嚇外商投資。

農民游擊隊已證實了他們的存在，他們很可能也同中南美洲其他國家的反政府武裝力量一樣，難以消滅。墨西哥詩人和哲學家，諾貝爾獎得獎人帕斯把這次起義稱為一次「與我們國家局勢無關的自殺式暴力行動」。但他也得承認，「農民多個世紀以來備受侮辱、歧視和欺凌，他們之中絕大部分是西班牙人到來之前有過更輝煌歷史的瑪雅人的後裔。現在發生的事情是一個警號。」

墨西哥明年就要舉行總統大選，總統薩利納斯已指定執政黨的候選人。起義事件不會對政府構成軍事威脅，但在政治上有何影響，則有待觀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