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向度人的單向度思考

海鵬教授：

9月21日來函敬悉，對弟所提「不完全繼承」論之指教，甚謝。對於攸關國家統一的理論問題，本應由兩岸學者共同討論，集思廣義，以形成共識。所以，我決定將您的信公佈，並公開答覆，也歡迎各方參加討論，相信您不會以為忤罷。

完全繼承尚在完成中

誠如來函所言，在去年北京舉行的「兩岸關係研討會」中，我即提出了「不完全繼承」的概念來說明兩岸政治關係的現實。對台灣問題有深刻研究的社科院台研所副所長郭相枝（已於今年癌症去世，實為台灣研究之重大損失），就向我提出辯駁，因此，我還特別到台研所參加一次座談會討論這個問題。後來，郭副所長也表示「理解」了我的提法。

兩岸關係不是兩國關係，追究起來是主權問題。

1895年，馬關割台，台灣主權屬於日本。1945年，日本投降，台灣主權歸還中國，繼承滿清政府代表中國的中華民國政府接收台灣主權，並在台行使主權至今。唯1949年，另有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並聲稱為中國唯一合法代表政府，亦即擁有屬於中國之台灣主權。

如果故事就此打住，中華人民共和國對中華民國的繼承，正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也就是來信所言「（中華人民共和國對中華民國）這種完全繼承目前尚在完成的過程中。」

孫中山說：「國家是武力造成的。」毛澤東說：「槍捍子裡出政權。」列寧也說過：「反動派是不會自動走下歷史舞台的。」問題是出在「和平統一」和「誰也不吃掉誰」。

在增加了「和平統一」和「誰也不吃掉誰」的前提下，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不是還要繼續完成對台澎金馬的繼承呢？如果「要」，正是來函所言：「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在台灣沒有建立起有效的統治，不是對台灣的統治沒有繼承，不是『不完全繼承』，而是沒有完成法理所規定的完全繼承。」但是，如果這項繼承完成了，不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吃掉」了中華民國嗎？這就違背了「誰也不吃掉誰」的前提了。

「不完全繼承」是弟用以說明兩岸關係的現實，是屬「實然」的範疇，也正是大函所言「這種完全繼承目前尚在完成的過程中」，所以，目前事實上是「不完全繼承」。來函對「不完全繼承」的誤解是沒有區別事務的「實然」與「應然」二個不同層次。

「不完全繼承」並不表示無權（或不應）完全繼承，否則中華人民共和國根本無權主張兩岸統一，而只能是侵略或併吞。但是，卡上「和平統一」和「誰也不吃掉誰」的前提，除非現實政治上真的有「以德服人」「近悅遠來」，否則，中華人民共和國要「完全繼承」中華民國已是事實上的不可能了。但這也並不表示中國不能統一或不應統一。

主權完整的「一個中國」

弟以為主權可以分為二個層次，一是主權的本身，即主權的所有權；一是主權的行使權，即治權。從人民主權的觀點而論，主權屬於全體國民所有，政府乃是受國民委託行使主權，即治權。

主權的分割需有必要的程序，一是兩岸全體人民（主權所有者）的直接公決；二是全體人民代表的公決，即同時由大陸人代會和台灣國民大會的公決。至今，中國主權並未行使過分割的程序，兩岸主權尚猶完整並未分割，這才是兩岸統一的必要性和必須性之根據。吾兄擔心「不完全繼承」「顯然隱含了對國家主權的割裂」是不存在的。弟甚至不擔心台灣片面公民自決台灣獨立，因為主權屬於國民全體而不屬於部分國民，片面自決台灣獨立是無效的。真正要擔心的是大陸方面放棄台灣主權，再加上台灣自決獨立，台灣獨立才能實現。

兩岸未來的統一是基於中國主權的完整。所以，所謂「一個中國」，不是指統一後的「一個中國」，台灣當局扭曲「一個中國」為東西德的統一為一個國家，其實東西德是「兩個德國」，而不是「一個德國」，兩個德國並沒有統一的必要性和必須性，德國的統一只是基於「蘇東波」風潮的偶然性。雖然，兩岸都可以自稱「一個中國」代表，但「一個中國」也不是指「中華民國」或「中華人民共和國」，而是指兩岸是主權完整的「一個中國」。「中華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只是主權完整的中國的國號。

其次，主權的行使權和所有權雖是兩個不同的層次，但又是不能脫離的。一旦脫離了，那就是侵佔或割據，近代中國的領土主權常被帝國主義侵佔，並且也發生軍閥割據。但侵佔和割據不能阻礙中國以任何手段維護國家和主權完整的合法性。

以台灣而論，1945年，日本戰敗，把中國割讓的台灣歸還中國，當時中國已由中華民國政府繼承滿清政府，所以，中華民國政府才能代表中國接收台灣主權，並在台行使主權。1949年後，又出現聲稱代表中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因此，才有台灣的主權行使權之爭，但從來沒有台灣主權的所有權之爭。不代表中國的中華民國政府也是無權在主權屬於中國的台灣領土上行使主權。這就是兩蔣總統在台灣一隅堅持「一個中國」，堅持自己為中國唯一合法代表政府的道理。否則，中華民國政府就沒有在台行使主權的法理根據了。目前的台灣當局似乎有意的忽視這項中華民國政府在台行使主權的法理根據，而企圖否定「一個中國」的原則了。殊不知，否定「一個中國」原則，即否定了中華民國政府在台的合法性。

兩岸外交必然是「零合遊戲」

1949年之後，中華民國政府還有合法性嗎？

在理論上，政府的繼承是「應然」全面性的，但事實上卻不盡然。1949年10月1日，毛澤東在天安門上宣佈：「中國人民站起來了！中華人民共和國誕生了！」應該誠如來函所言：「那一剎那，中華民國也就結束了。」但事實上，當時中華民國還有江南半壁，後來也還有台澎金馬，青天白日國旗飄揚，並且，在聯合國內一直擁有中國席位至1971年，在台澎金馬，中華民國不但是事實的存在，並且，視中華人民共和國為「共匪叛亂」的「偽政權」，並有號召全民「反攻大陸」「反共復國」的「應然」。這一段台灣歷史是弟親身生活過來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和中華民國都各有其「應然」，那又究竟那一個的「應然」才是應然的呢？然而，「不完全繼承」所指的不是「應然」，而是「實然」。

我和許多大陸朋友討論這個問題時，發現大陸朋友都以大陸方面的「應然」為應然，而無視於台灣方面的「應然」。60年代，美國馬克思主義哲學家馬爾庫斯（Herbert Marcuse）有一本批評現代工業社會中人的意識型態的書，書名叫《單向度人》（One Dimensional Man，1968）。大陸朋友只知大陸一方的「應然」，而不知台灣這方的「應然」，這不是「單向度人」的單向度思考嗎？其實許多台灣方面的朋友，一談到兩岸關係，又何嘗不是「單向度人」的單向度思考。在兩岸各有「應然」的情況下，兩岸關係的討論只能從「實然」出發。

什麼是主權完整而治權分裂的「一個中國」原則呢？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必須堅持為中國唯一合法代表政府，其代表之主權包括台澎金馬，（在聯合國內，中華人民共和國所代表的法理主權正是包括台澎金馬在內），否則，就是國民黨所謂之「叛亂團體」了。中華民國政府也必須堅持為中國唯一合法代表政府，其代表之主權包括大陸領土，否則，就喪失在台行使主權的合法性。

中華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主權都包括兩岸在內的「一個中國」主張，但是，因「唯一」而具有排斥性，所以，不能「並存」。一旦「並存」，「一個中國」加「一個中國」就等於兩個中國了。目前一百五十幾個國家與大陸建交，是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為「一個中國」。雖然，目前台灣當局亟於「雙重承認」，但28個與台灣建交的國家，都不能與大陸建交（或斷交），所以，實際上，這28國承認的中華民國還是「一個中國」。這是在「不完全繼承」的現實下，「一個中國」原則所必須呈現的「同時而不並存」的現象。這也就是說，在國際政治和外交上，兩岸關係必然是種「零合遊戲」。

和平的、有尊嚴的統一

雖然，目前台灣當局表示「不談一個中國」，並致力於「參加聯合國」和「雙重承認」，但是，由於兩岸的「不完全繼承」關係，只要有一方堅持「一個中國」原則，另一方就無法破壞「一個中國」原則。例如，台灣政府在聯合國內，大陸就拒絕進入，台灣政府在聯合國內所代表的還是「一個中國」；一旦台灣「參加聯合國」成功，最多是大陸退出聯合國，聯合國內仍然維持的是「一個中國」，只不過由台灣代表而已。中華人民共和國退出聯合國，這大概是目前國際政治難以想像的事，所以，台灣當局的「參加聯合國」只是一項充滿想像力的政治行動，正是李登輝所言「希望比現實更重要」。

基於民族大義和台灣人民的根本利益，我不能贊成今天台灣的各式分離主義。但以「同情的瞭解」視之，為了既得權益，台灣能獨立好歹是一個國家，兩岸統一只能是中國的一省或自治區，又有誰能不「寧為雞首，不為牛後」呢？所謂「二千萬人的福祉」只不過是政客的口頭禪罷了。尤其是戰後的台獨運動，一直是為美國遠東戰略利益服務的，今天更成為美國「拆散中國」的戰略工具，就更令人為台灣各式的分離主義歎息了。並且，除非中國像蘇聯一樣瓦解，否則，台獨也是終於不能得逞的。

台灣當局企圖否定「一個中國」或「不談一個中國」以為就可以「參加聯合國」或「雙重承認」。但只要大陸堅持，國際政治上的「一個中國」還是無法破壞。否定「一個中國」，只能是自我放棄中華民國政府在台的合法性而已。一個沒有合法性的中華民國政府，只有接受招安或投降的份，是沒有資格和大陸談判「和平統一」和「誰也不吃掉誰」的。弟身為二千萬人之一，這種沒有尊嚴式的投降式的統一，實為莫大的恥辱，就是我，我也不能接受。武力統一是民族的不幸，投降式的統一是兩千萬人之恥。所以弟也是為反對武力統一反對台獨，為反對將來的投降式統一而反對否定「一個中國」。

由於「不完全繼承」又卡上了「和平統一」和「誰也不吃掉誰」的前提，所以，兩岸的「不完全繼承」只能永遠是一首「未完成」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不能「完全繼承」中華民國，並不表示兩岸不能統一。由這樣的前提來作推論，所以，我建議要有新國號、新憲法的新中國，由新中國來同時繼承中華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那不就是中華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誰也不吃掉誰」嗎？而是都被統一的新中國「吃掉」。

以祖國統一團結所有中國人

也許我們知識份子的願望經常都是過於善良，而現實的歷史和政治都是冷酷的、血淋淋的。但無論如何，我們在主觀上還是希望未來的統一能是和平的、是相互有尊嚴的、是「誰也不吃掉誰」的。

面對著21世紀中華民族的復興，台灣方面應切實放棄依賴美國實現台獨的幻想，和放棄敵視大陸的心態；大陸方面也應該為祖國的和平統一找出一條路來，建立一個切實可行的理論。以祖國的統一團結所有中國人向21世紀邁進。這總是一個中國知識份子不能放棄的善良願望。

以上有關「不完全繼承」的說明和補充，還請指教批評。

順頌

時祺

王曉波 1993年10月12日◆